第 2 部分(1 / 2)

意繼續成為負擔。趁眼下還來得及,她得作出這個必要的決定。她還向托馬斯道歉,說她帶

走了卡列寧。

他服了一些安眠葯,可直到翌日凌晨,仍沒合一下眼。幸好是星期六,他可以呆在家

里。他一次又一次考慮眼下的形勢:他的祖國已同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斷了往來。電話和電報

是找她不回來的。當局也絕不會讓她今後出國旅行。與她的分離看來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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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自己完全無能之後,他象挨了當頭一棒,但又有一種奇異的鎮靜。沒有人他作

出結論。他也無須看著院子那邊的牆發呆,無須苦苦思慮於她的去留。特麗莎自己已決定了

一切。

他到餐館里吃了午飯,沉郁沮喪。可他吃著吃著,絕望的情緒漸漸消解,沒有那么厲害

了,很快,留下的只是一種憂郁。回想起與她一起生活的歲月,他覺得他們的故事不會有更

好的結局。如果是別人來構設這個故事,他也不能不這樣來結束。

一天,特麗莎未經邀請來到了他身邊,一天,她又同樣地離他而去。她帶著沉重的箱子

前來,又帶著沉重的箱子離別。

他付了賬,離開餐館開始逛街。他心中的憂郁變得越來越美麗。他和特麗莎共同生活了

七年,現在他認識到了,對這些歲月的回憶遠比它們本身更有魅力。

他對特麗莎的愛是美麗的,但也是令人厭倦的;他總是向她瞞著什么,哄勸,掩飾,講

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靜,向她表白感情,說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夢之下煌

煌如罪囚。他自責,他辯解,他道歉……好,這一切令人厭倦的東西現在終於都消失了,只

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發現他獨自在蘇黎世的街上溜達,呼吸著令人心醉的自由氣息。每一個角

落里都隱伏著新的風險,未來將又是一個謎。他又在回歸單身漢的生活,回到他曾認為命里

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種生活里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與她系在一起過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監視。如果能夠,她也許還會

把鐵球穿在他的腳踝上。突然間,他的腳步輕去許多,他飛起來了,來到了巴門尼德神奇的

領地:他正亭受著甜美的生命之輕。

(他想給日內瓦的薩賓娜打電話嗎?或者想與他在蘇黎世幾個月內遇到的其他女人打電

話聯系嗎?不,一點兒也不。也許他感到,任何女人都會使他痛苦不堪地回憶起特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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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而憂郁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續到星期日夜里。星期一,一切都變了。他不由自主地想

起了特麗莎;想象她坐在那里向他寫告別信;感到她的手在顫抖;看見她一只手提著重箱

子,另一只手引著卡列寧的皮帶。他想象她打開他們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門時怎樣痛苦地忍

受那撲面面來的滿房棄物的氣息。

兩天美好而憂郁的日子里,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靈感應的禍根子)度假閑置,如同一個

煤礦上緊張勞累一周之後,星期天呼呼大睡,為星期一的上班積蓄氣力。

他給病人診治,卻總在病人身上看見特麗莎。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

他對自己說,我是患了同情症啦。其實她的出走和我們不再相見,這都很好,盡管我想擺脫

的不是特麗莎面是那種病——同情。這種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輕托他浮出了未來的深處。到星期一,他卻被從

未體驗過的重負所擊倒,連俄國坦克數噸鋼鐵也無法與之相比。沒有什么比同情更為沉重

了。一個人的痛苦遠不及對痛苦的同情那樣沉重,而且對某些人來說,他們的想象會強化痛

苦,他們百次重復回盪的想象更使痛苦無邊無涯。

他不斷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則俯首恭聽,似乎自覺罪過。但同情心知道

這只是他的自以為是,還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陣地,終於,在特麗莎離別後的第五天,托馬

斯告訴院長(俄國入侵後曾打電話給他的那位),他得馬上回去。他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他

的走對院長來說太唐突,也沒有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訴他特麗莎的事以及她留給

他的信,可最終沒說出口。在這位瑞士大夫的眼里,特麗莎的走只能是發瘋或者邪惡。而托

馬斯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機會視她為病人。

事實上,院長生氣了。

托馬斯聳聳肩說:「esmsssein,esmussein.」

這是引用了貝多芬最後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後一樂章的主題:

為了使這些句子清楚無誤,貝多芬用一個詞組介紹了這一樂章,那就是

「dersciiwergefassteentschluss」,一般譯為「難下的決心」。

對貝多芬這一主題的引用,的確是托馬斯轉向特麗莎的第一步,因為是她曾經讓他去買

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鳴曲的磁帶。

出他所料,引用貝多芬的這一主題對那位瑞士大夫相當合適。對方是個音樂迷,他平靜

地笑著用貝多芬的曲調問道:「mussessen?」

托馬斯再一次說:cjaesmusss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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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巴門尼德不一樣,貝多芬顯然視沉重為一種積極的東西。既然德語中schwer的意思

既是「困難」,又是「沉重」,貝多芬「難下的決心」也可以解釋為「沉重的」或「有分量

的決心」。這種有分量的決心與他的「命運」交響樂曲主題是一致的(「非如此不可!」);

必然,沉重,價值,這三個概念連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價值。

這是貝多芬的音樂所孕育出來的一種信念。盡管我們不能忽略這種可能(甚至是很可

能),探索這種信念應更多地歸功於貝多芬作品的注釋者們,而不是貝多芬本人。我們也或

多或少地贊同:我們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頂天一樣地承受著命運,才會有人的偉大。貝

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頂起形而上重負的人。

托馬斯臨近瑞士邊境。我想象這是一個神情憂郁、頭發蓬亂的貝多芬,在親自指揮鄉間

消防人員管樂隊,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別進行曲。

他越過捷克邊境,迎接他的是一隊隊俄國坦克。他不得不停車半小時等他們先過。一個

可怕的士兵,穿著裝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揮著車輛,似乎這個國家的每一條路都屬他

管,屬於他一個人。

「非如此不可!」托馬斯心里重復著,但接著又開始懷疑起來,真的必須這樣嗎?

是的,他實在受不了自個兒呆在蘇黎世卻想象著特麗莎一個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個一生嗎?或者一年?一個月?僅僅一個星期?

他怎么會知道?他怎么能估計到?

任何一個學生都能在物理實驗室里驗證各種科學假設,可一個男子漢只有一次生命,不

能夠用實驗來測定他是否應當服從「感情(同——感)」。

他就帶著這些想法打開了他的家門。卡列寧一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臉以示歡迎。而他

想投進特麗莎懷中的欲望(他在蘇黎世上車時還想著的),頓時煙消雲散。他覺得自己與她象

是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面對面站著,兩個人都冷得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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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占領一開始,俄國的軍用飛機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盤旋,托馬斯極不習慣這種噪音,

無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麗莎身邊翻來復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閑聊中她告訴他的一件事

來。他們談起她的朋友z,當時她宣布:「如果我沒遇到你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他。」

即使在那時,她的話都使他落人一種莫名的憂傷。而現在,他認識到特麗莎愛上他面不

是他的朋友z,只不過是機緣罷了。除了她與托馬斯圓滿的愛以外,很可能,還有著若干她

與其他男人的不圓滿的愛。

我們都絕難接受這種觀點:我們生活中的愛情是一種輕飄失重的東西,假定我們的愛情

只能如此,那么沒有它的話我們的生活也將不復如此。我們感到貝多芬,那y郁和令人敬畏

的音樂家在向我們偉大的愛情演奏著:「非如此不可!」

托馬斯常常想起特麗莎對朋友z的評價,然後得出結論:自己的愛情故事並不說明「非

如此不可」,而是「別樣也行」。

七年前,特麗莎家鄉的醫院碰巧發現一例復雜綜合性神經病。他們請了托馬斯所在的布

拉格醫院的主治大夫去會診,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經痛,行動不便,於是派托馬斯去代替

他。這個鎮子有幾個旅館,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麗莎工作的旅館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

夠的時間閑呆在旅館餐廳里。其時特麗莎碰巧當班,又碰巧為托馬斯服務。正是這六個碰巧

的機會把托馬斯推向了特麗莎,似乎並不是他自己決定與她結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為她。如此事關命運的重大決定僅僅系於如此偶然的愛情,而這一愛情

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的話,也就不存在。那個女人,那個絕對偶然性的化身

又躺在他身邊了,深深地呼吸著。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郁時那樣,他的胃就跟著開始搗亂。

有那么一兩次,她的呼吸變成了沉沉的鼾聲。托馬斯除了胃的壓迫感與歸來後的失望感

以外,覺不出一點兒同情。

摘自黃金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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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二、靈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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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者企圖讓讀者相信他的主人公們都曾經實有其人;是毫無意義的。他們不是生於

母親的zg,而是生於一種基本情境或一兩個帶激發性的詞語。托馬斯就是

「einmalistkeinmal」這一說法的產物,特麗莎則產於胃里咕咕的低語聲。

她第一次去托馬斯的寓所,體內就開始咕咕咕了。這不奇怪:早飯後她除了開車前在站

台上啃了一塊三明治,至今什么也沒吃。她全神貫注於前面的斗膽旅行而忘了吃飯。人們忽

視自己的身體,是極容易受其報復的。於是她站在托馬斯面前時,便驚恐地聽到自己肚子里

的叫聲。她幾乎要哭了。幸好只有十秒鍾,托馬斯便一把抱住了她,使她忘記了腹部的聲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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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產生特麗莎的情境殘酷地揭露出人類的一個基本經驗,即心靈與r體不可調和的

兩重性。

很久以前,一個人會驚異地聽到自己胸內有節奏跳動,但從不去猜測那是什么。他還不

能對人這樣奇怪、陌生的東西給以辨識確定。那時的人體是一間囚室,囚室里的東西能看,

能聽,能恐懼,能思索,還能驚異。而人體消失之後所留存的東西,便算是靈魂。

當然,今天的人體不再陌生了:我們知道在胸膛里跳動的是心臟;鼻子是伸出體外的排

氣管,為肺輸送氧氣;臉呢,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塊標記著所有生理過程的儀表板,標記著

吃,看,聽,呼吸以及思維的情況。

自從一個人學會了給人體的各個部位命名,人體就好對付多了。他還得知靈魂不過是大

腦中一種活躍的灰色物質。靈與r兩重性的古老命題終於被眾多科學術語淹沒,我們僅僅將

其作為一種過時的淺見陋識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戀人來聽他腹內的咕咕隆隆,靈r一體這個科學時代的詩意錯覺,

便即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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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麗莎力圖透過自己的身體來認識自己。正因為如此,從孩提時代起,她就常常站在鏡

子前。她害怕母親發現,每次偷偷照鏡子都帶有一種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虛榮心使她走向鏡子,而是那種看見了「我」時的驚奇。她以為透過那面部狀貌看

到了自己靈魂的閃光,忘記了自己不過是看見了身體機制的儀表扳。她以為鼻子是自己天性

的真實表露,忘記了那玩意兒不過是給肺輸送氧氣的通氣管。

久久地看著自己發呆,她不時也心煩意亂地看到自己臉上有母親的影子。她更固執地盯

著鏡子,希望母親的影子消逝而只留下她自己。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靈魂浮現於她

的身體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艙的水手終於沖了出來,散布在甲板上,向著長天揮臂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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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象她的母親,不僅僅是模樣象。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似乎她的整個生命只是她母親

的繼續,象台球桌上一個球的運動只是球員手臂動作的延續罷了。

這種延續是從哪兒從什么時候開始而後來變成了特麗莎的生命?

也許開始於特麗莎的爺爺,開始於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誇她女兒——特麗莎母親的

美麗。她母親才三、四歲,爺爺就告訴她,說她與拉裴爾的聖母像一模一樣。四歲的她便再

也忘不了這句話了。她青春妙齡,坐在學校讀書時,總是不聽老師的課,想著與自己相象的

那幅畫。

該結婚的時候了,她有九個求婚者,圍著她跪成一圈。她站在中間象個公主,不知挑選

誰好:第一個最英俊,第二個最聰明,第三個最富裕,第四個最健壯,第五個門第顯赫,等

六個背詩如流,第七個見多識廣,第八個工於小提琴,而第九個極富有男子氣。他們都用同

一種姿勢跪著,膝蓋上的功夫相差無幾。

她最後選中了第九個,倒不是因為他最有男子氣,而是與他性j時盡管她一再叮囑:

「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卻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給他。於是特

麗莎出世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眾多親戚都圍在小童車旁,與孩子逗趣。特麗莎的母親不願

逗趣,甚至根本不說話,只是牽掛著自已另外八個求婚者,看來他們都比第九個好。

象女兒一樣,特麗莎的母親也常常照鏡子。一天,她發現眼角邊有了皺紋,斷定她的婚

事簡直毫無意義。大約也是在此時,她遇到了一個男身女氣的人,此人行騙有前科,又向她

隱瞞了自己的兩次離婚。現在,她恨那些膝頭帶繭的求婚者,也極想換個位置讓自己下跪,

於是便跪倒在她的騙子新朋友面前,拋下丈夫與特麗莎,出走它方。

那個最有男子氣的人變得最沒有生氣,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經今今的,無事找事。心里

怎么想,日里就公開說出來。當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亂語嚇壞了,把他抓了起來,審判後給

了他長長的刑期。他們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麗莎送交她母親。

那個最無生氣的人在鐵窗里沒呆多久就死了。特麗莎與母親隨母親的騙子來到靠近山區

的——個小鎮住下來。騙子在一個機關里供職,母親則在—家商店干活。母親又生了三個孩

子,當她重新照鏡子時,發現自己又老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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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識到自己已失落一切,開始找尋罪惡的原由。人人都會這么做的。她的第一個丈

夫,有男子氣但未被她愛過,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輕聲警告;而她的第二個丈夫,沒有男子氣

卻被她愛得太多,把她從布拉格拖來這個小鎮,卻跟一個又一個女人往來,使她永遠陷入妒

嫉。她無力反抗,唯一屬於她、又無法避離的人質便是特麗莎,她能以苦行贖清這一切罪

孽。

的確,難道她不是決定了母親命運的最主要的罪源嗎?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氣的男人

的j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謬結合嗎?是的,正是從那個要命的時刻起,拙劣的彌

補引起了長途賽,開始了她母親的命運。那個時刻,叫特麗莎。

特麗莎的母親無休止地提醒她,母親就意味著犧牲一切。一個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女人

說出這話,自然言出有據頗近真理。特麗莎總是聽著,相信當母親是生活的最高價值,而當

母親也是最大的犧牲。

如果一個母親是人格化了的犧牲,那一個女兒便是無法贖補改變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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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特麗莎並不知道那天夜地母親向父親耳語「小心」的情景。她的負罪感如同原罪

一樣解釋不清。她盡了一切所能來擺脫她。十五歲時,她便被母親領出了學校,當了女招

待。她願做一切事以討得母親的歡心,交出全部工資,做家務,照顧弟妹,用整個星期天打

掃房屋和洗東西。這真可惜,因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學生。她渴望上進,只是這個小鎮子

不能使她滿足。於是無論她什么時候洗衣服,盆邊總擱著一本書。她去翻書頁,洗衣水滴在

書上。

家里似乎沒有什么羞恥可言。母親穿著內衣在房子里沖來沖去,有時候r罩都不戴,夏

天,有些時候則干脆完全光著身子。繼父雖然不光著身子行走,可每次特麗莎洗澡,他都往

浴室里鑽。有一次,她把自己鎖在浴室里,母親就大發雷霆:「你以為你是誰?他會把你的

漂亮吞了嗎?」

(這種對立情緒清楚地表明,她對女兒的怨恨超過了對丈夫的猜忌。女兒的罪孽是無窮

無盡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麗莎對解放的渴求和對自己權利的堅持——諸如鎖上

浴室門的權利——對於特麗莎的母親來說,簡直比她丈夫可能調戲特麗莎更令人討厭。)

冬日的一天,母親決意在燈下光著身子走走,特麗莎很快跑過去把窗簾拉上,唯恐街那

邊的行人看見她母親。但她聽到母親在自己身後爆發出大笑。第二天,來了她母親幾個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