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2 / 2)

友:一位鄰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師和其他兩三個常來串門的女人。特麗莎與隨同來的一

位十六歲的男孩不約而同地問好,而母親立即乘大家都在場,告訴她們特麗莎如何企圖保護

母親貞潔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麗莎對人耍撤n、要放p的想法都不甘

心承認呢,」她說。特麗莎臉紅了,可她母親還不罷休,「那有什么可怕的呢?」並以一個

響p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問題。所有的女人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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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麗莎的母親響亮地擤鼻子,跟人們公開談她的性生活,並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假

牙。她可以技藝純熟地用舌頭把那些假牙頂出來。如果嘴笑得太開,上排牙齒會落在下排牙

齒上。諸如此類,給她的臉增添了一種凶狠的表情。

她的行為僅具有唯一的標示:拋棄青春和美麗。在九個求婚者跪在她周圍的日子里,她

聰明地保護著自己的l身,這樣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體在貞c方面的價值。現在,她

不僅是失去了貞c,而且已經猛烈擊碎了它,並張張揚揚地用新的不貞給今昔生活劃一條界

線,宣稱青春與美麗被人們過分高估,其實毫無價值。

依我看來,特麗莎只是她母親這種標示的繼續,她母親正是這樣來拋棄了自己小美人的

生活,拋在身後遠遠的。

(如果說特麗莎有些神經質的動作,姿態缺乏某種自然的優雅,我們是不會驚訝的。她

母親傲慢、粗野、自毀自虐的舉止給她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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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麗莎的母親要求公正。她想看見罪行遭到懲處清算。這就是她堅持讓女兒伴著她留在

那無貞潔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與美麗一文不值,世界不過是r體巨大的集中營,人

人都差不多,靈魂是看不見的。

現在我們比較能理解了,為什么特麗莎久久凝視和不時瞥視鏡子,並有一種犯禁負疚的

感覺。她是在與母親作戰,是在期待著找到一個與別人不同的軀體,期待自己臉上顯示出從

最底層釋放出來的水手一樣的靈魂。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靈魂——那悲傷、怯懦、自我

封閉的心靈——隱藏在身體內的底層,羞於顯露自己。

於是,那一天她初識托馬斯,在餐館的醉鬼們當中曲折穿行,她的軀體被盤中的啤酒沉

沉地垂壓,她的靈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後來,托馬斯叫她,那聲叫喚的意義太大了,

因為呼喚者既不知道她母親,也不知道那幫醉鬼,對他們日復一日單調的猥褻臟話也一無所

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眾。

另外,還有些事也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他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打開了的書。這個店子從未

有人把書打開放在桌上。在特麗莎的眼里,那些書是友誼默契的象征。她也愛讀書,她只有

一件武器來與這個包圍著她的惡濁世界相對抗:從市圖書館借來的書,首先又是小說。她讀

了大量小說,從菲爾丁到托馬斯。曼。這些書不僅提供了一種能使她擺脫無聊生活的虛幻可

能性,作為一種物體,它們還有著另一種意義:她喜歡腋下夾一本書在街上走。這與一百年

前花花公子們的華美手杖一樣有意義,使她與其他人區別開來。

(把書比作公子們的華美手杖還不很准確。手杖不但使主人區別於其他人,還使它的主

人新派、時鬃。書使特麗莎與眾不同,卻是過時的時尚了。當然,她還太年輕,看不到她在

別人眼里的老時鬃意昧。她居然認為年輕人走路時戴著個收音機耳機實在傻氣,未曾想到那

才是新派。)

所以,那個喚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時又是個與她有友誼默契的人。他喚她的聲音是和善

的,於是,特麗莎感到她的靈魂從血管里和毛孔里沖出體外,向他展示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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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期從蘇黎世回到布拉格後,開始想到他與特麗莎的結識只不過是六個極其偶然機遇

的結果,總覺得有些不安。

事實上,難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帶來的事件,才更見意義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機遇,只有機遇才給我們啟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預期的事情,日日重復的事

情,總是無言無語,只有機遇能勸我的說話。我們讀出其中含義,就如吉普賽人從沉入杯底

的吻啡渣里讀出幻象。

托馬斯出現在餐館里的特麗莎面前是絕對偶然的。他坐在那兒,展卷讀書,突然接頭看

見了她,微笑著說:「請來一杯白蘭地。」

那一刻,收音機碰巧在放音樂。她去櫃台後面倒白蘭地,順手將音量調大了一些。她聽

出是貝多芬。自從布拉格的某一個弦樂四重奏演出隊到他的鎮上演出以來,她便知道了貝多

芬的音樂。特麗莎(如我們所知,她總是渴望「上進」)去明了音樂會。大廳里幾乎是空的,

除她以外,聽眾只有當地葯技師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們面對著台下一支「三重奏」

的觀眾團,還是好心地沒有取消演出。他們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後三部四重奏樂曲。

後來,葯劑師邀請樂手們吃飯,也叫了觀眾席中這位女孩子同往。從那的起,貝多芬便

成了她對世界另一個面的想象,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當她端著白蘭地繞出櫃台時,她努力

想弄懂這個機遇的啟示:她應召給一位吸引著她的陌生男人送白蘭地的時刻,偏偏就是她聽

到貝多芬之瞬間,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們都寓含在機遇之中。如果愛情是不能忘懷的,機緣一定

會立即展翅向它飛落,象鳥兒飛向方濟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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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喚轉來付酒錢,合上書(友誼默契的象征)。她想問問他讀的什么書。、「你能把

酒錢記在我帳上嗎?」他問。

「可以的。」她問,「你住幾號房間?」

他把鑰匙給她看,鑰匙系在一個木牌子上,上面畫了個紅色的六宇。「怪了,」她說,

「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問。

她突然記取父母離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號,可她回答說:「你住在六號房,而

我的班六點鍾完。」(我們據此可以稱贊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車七點開。」陌生人說。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給了一張賬單請他簽字,又將其交至服務台。等她干完活,陌

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興奮地離開旅館。

旅館對面是一個荒蕪的小公園,破敗得只能在這骯臟小鎮上找到。但對特麗莎來說,它

一直是一個美麗的小島: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楊樹,有幾條長凳,有一樹垂柳,還有一點

兒叫連翹的灌木叢。

他坐在一張黃色的長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館大門。天,正是她以前讀書時常坐的那張

凳子!於是她知道(機緣的鳥兒開始在她的肩頭閃閃發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運。他叫住

她,邀請她坐在自己身邊。(她靈魂的水手們已經沖上她身體的甲板了。)然後,她送他走列

車站,他把名片給了她以示告別:「如果你偶然有機會來布拉格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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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最後一刻塞給她的遠不止一張名片,而是

對所有機緣的召喚(那本書,貝多芬,數字六,黃色的公園長凳)。這一切給了她離開家

庭去改變命運的勇氣。也許正是這些機緣(相當平常簡單,順便說,

甚至無多興味,卻是人們在這毫無生氣的小鎮里所期望的),使她愛情萌動,並給了她

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無怠倦。

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都在與機緣的碰撞中度過。更准確地說,是在與人和事的偶然相遇

中度過,我們稱之為巧合。「巧合」是指兩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時發生了,相遇了:托馬斯出

現在旅館餐廳的同時,收音機里播放貝多芬。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大量的這樣的巧合。如果

托馬斯坐的席位被當地屠夫占了,特麗莎就不會注意到收音機在播放貝多芬(盡管貝多芬與

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種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愛情加強了她對美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

音樂;無論什么時候聽到它,都會被深深打動。那一刻發生在她周圍的一切皆因為音樂而生

輝,而顯得美好起來。

在特麗莎去見托馬斯時腋下夾的那本小說中,安娜與沃倫斯基是在一種奇怪的情境中相

遇的:他們倆在火車站相見,其時有一個人被火車軋死。在這部小說的結尾,安娜自己也躺

在火車下。這是文章的對應——如音樂中開頭與結尾有著同一動機也許顯得太小說味了一

些,我也同意這么說。但是得有個條件,就是別把那些「虛假的」、「杜撰的」、「違背生

活真實」的概念,也用在「小說味」這個詞語上。因為人類的生活確切地說,就是用這種方

式構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為美感所導引,把一件件偶發事件(貝多芬的音樂,火車下的

死亡)轉換為音樂動機,然後,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恆的位置。安娜可

以選擇另一種方式自殺,但死和火車站的動機,與愛的誕生有著不可忘懷的聯系,並且在她

絕望的時刻,以黑色的美誘惑著她。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各人總

是根據美的法則來編織生活。

指責小說中用神秘的巧合來迷惑人,是錯誤的(象安娜與沃倫斯基相遇,火車站,死,

或者貝多芬,托馬斯,特麗莎以及那白蘭地)。指責人們對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視而不見,倒

是正確的。他們這樣做,把美在生活中應占的地位給剝奪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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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緣之鳥落在肩頭,驅使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也沒跟母親說,便登上火車夫布拉格。

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間照鏡子,乞求自己的靈魂不要離棄她身體的甲板,這是她一生中最關

鍵的時刻呀。她仔細瞧著自己,突然驚慌地感到喉頭有些癢,在性命攸關的日子里她會碰上

什么惡運嗎?

可是沒有轉回的余地了,於是她從車站向他掛了電話。在他開門的那一瞬間,她的肚子

卻開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來。她努力克制著,感到自己似乎把母親藏在胃里帶來了,是母親

的狂笑企圖毀了她與托馬斯的相見。

幾秒鍾了,她害怕對方會因為自己肚子里粗魯的聲音把她攆出去,可是,他把她攬在懷

里。她感激對方不計較可恨的咕咕聲,淚眼模糊,熱烈地吻他。還不到一分鍾,他們便做起

愛來。她在做a時發出尖叫,以後就發燒。她被流感擊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氣的排氣管給堵

住了,紅了。

她第二次來布拉格,帶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里面了,她決意不再回

那個小鎮。他邀請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當夜,她便住進一間便宜的旅店,次日把箱子寄存

在車站後,腋下夾著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盪了一整天。即使在她按

門鈴以及他打開門之後,她都不願丟開這本書。這本書就象是進入托馬斯世界的通行證。她

明白,除了這可憐的通行證以外,她一無所有。一想到這兒她就想哭。為了不使自己哭出

來,她大聲

說了那么多話,還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擁抱了她,然後做a。她象進入一片茫茫雲霧,

除了能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外,什么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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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嘆息,不是呻吟,是一種真正的尖叫。叫得那么厲害,托馬斯不得不把頭偏離她

的臉,惟恐聲音太近會震破耳膜。這叫聲不是一種r欲的發泄。

r欲是各種感覺的總動員:當一個人激動亢奮地觀察對象時,會極力捕捉每一種聲響。

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種感覺,消除聽力和視力。事實上,她所叫喚的是她那純真理想主義

的愛情,並試圖以此來消除一切矛盾,消除靈與r的雙重性,甚至消滅時間。

她的眼睛閉上了嗎?沒有。但它們沒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頂的一片空白之中。

不時瘋狂地把自己的頭從一邊扭到另一邊。

她叫完了,便握著他的手在他身旁睡著了,整夜地握著,

還在八歲時,她便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睡覺,並使自己相信,她握的這只手屬於她愛的

一位男人,她的終身伴侶。所以,我們可以理解了,她夢中如此頑強地握著托馬斯的手,是

因為從孩提時代起就訓練出了這一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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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迫終日給人上酒、給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進」——勢必積存著極大

的生命潛在力。這種力是那些一讀書就昏昏欲睡的大學生們做夢都想象不到的。特麗莎讀得

比他們多,也從生活中學到了許多,只是自己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大學生與自學者的差別與

其說在於知識面,還不如說在於他們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麗莎投入布拉格新的生活中,

其熱情是狂亂而不穩定的。她似乎在等待著某一天,什么人過來說:「你在這兒干嘛?回你

的老地方去吧!」她對生活的全部渴望都系在一根繩子上:托馬斯的聲音。因為正是這個聲

音曾經把她那怯懦的靈魂從她體內深處召喚了出來。

特麗莎在一間暗室里有了一份活,但這不夠,她還想拍照,而不光是沖沖洗洗。托馬斯

的朋友薩賓娜借給她三、四本著名攝影家的專著,又邀她去一個咖啡館,給她解釋書上的照

片,使她對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興趣。她靜靜地凝神傾聽,那模樣,教授們從他們學生的

臉上是不常看到的。.

多虧薩賓娜,她漸漸明白了照片與繪畫之間的關系。她還常常讓托馬斯帶她參觀布拉格

舉辦的每一個展覽。不久,她的攝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務的那份圖片周刊上,最後,她離

開暗室定進了專業攝影師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馬斯與幾個朋友一起去酒吧,慶賀她的升遷。人人都跳了舞,托馬斯

卻開始生悶氣。回家後經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為看到她與他的同事跳舞而嫉妒。

「你說你真的是嫉妒嗎?」她不相信地問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剛聽到自己榮獲了諾貝

爾獎的消息。

然後,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摟著他的腰,開始在房子里跳起舞來。她不是采

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種舞步,更象村民的波爾卡舞或一種瞎鬧時的歡蹦亂跳。拖著托馬斯,腿

在空中飛揚,軀身滿屋子亂轉。

不幸的是,沒過多久,她自己也開始妒嫉起來。而托馬斯沒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諾貝爾

獎,卻看成了負擔,一個直到他死都壓著他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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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赤身l體與一大群l身女人繞著游泳池行定,懸掛在圓形屋頂上籃子里的托馬斯,沖

著她們吼叫,要她們唱歌、下跪。只要一個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開槍。

讓我回到這個夢里。夢的恐懼並不是始於托馬斯的第一聲槍響,而是從一開始就有的。

與一群女人一起l身列隊行進,這在特麗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時候,母親就

不讓她鎖浴室門,這種規定的意思是說:你的身體與別人的沒什么兩樣,你沒有權利羞怯,

沒有理由把那雷同千萬人的東西藏起來。在她母親眼中,所有的軀體並無二致,一個雙一個

地排隊行進在這個世界上面已。因此從孩提時代起,特麗莎就把l身看成集中營規范化的象

征,恥辱的象征。

夢的開頭還有另一種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們不僅僅身體一致,一致得卑微下

賤;不僅僅身體象沒有靈魂的機械裝置,彼此呼應共鳴——而且她們在為此狂歡!這是失去

靈魂者興高采烈的大團結。她們欣然於拋棄了靈魂的重壓,拋棄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絕無僅

有的幻想——終於變得一個個彼此相似。特麗莎與她們一起唱,但並不高興,她唱著,只是

因為害怕,不這樣女人們就會殺死她。

可托馬斯把她們一個個s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為她們的共同劃一而興高果烈,事實上,她們又在慶賀面臨的死亡,行將在死

亡中實現更、絕對的同一。托馬斯的槍殺,只是她們病態c演中的極樂高c而己。每一聲槍

晌之後,她們爆發出高興的狂笑,每一具屍體沉入水中,她們的歌聲會更加響亮。

但為什么執行槍殺的是托馬斯呢?又為什么托馬斯一心要把特麗莎與那些人一起殺掉

呢?

因為他是送特麗莎加入她們一伙的人。這就是這個夢所告訴托馬斯的,而特麗莎自己所

不能告訴他的。她來到他這里,是為了逃離母親的世界,那個所有軀體毫無差別的世界。她

來到他這里,是為了使自己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取代的軀體。但是,他還是把她與其他人

等量齊觀:吻她們一個樣,撫摸她們一個樣,對待特麗莎以及她們的身體絕對無所區分。他

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圖逃離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間,與她們赤身l體地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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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老是夢見三個連續的場景:首先是貓兒的狂暴,預示著她生活中的苦難;接著是幻想

中多樣無窮的死;最後便是她死後的生存,其時,恥辱已變成了一種永恆狀態。

這些夢無法譯解,然而給托馬斯帶來了如此明白無誤的譴責,他的反應只能是低著頭,

一言不發地撫摸著她的手。

夢是意味深長的,同時又是美的。這一點看來被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給漏掉了。夢不僅

僅是一種交流行為(如果你願意,也可視之為密碼交流);也是一種審美活動,一種幻想游

戲,一種本身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