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2 / 2)

而加以譏笑的那個人。我曾經把他稱為s。托馬斯很高興見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們對沒

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興一樣),但他從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機會使自己鎮定一

下),是一種不甚愉快的驚訝。

「你好嗎?」s問。

托馬斯還沒應答,就看出s對這樣提問頗覺羞愧。一個干著本行的醫生問一個正洗著櫥

窗的醫生近來如何,顯然是可笑的。

為了消除緊張氣氛,托馬斯盡可能輕松地說出幾個字來:「好,還好!」他馬上感到,

無論他說得多么費力(事實上,因為他太費力),他的「好」聽起來象是苦澀的反語。他很快

加上一句,「醫院里有什么新鮮事?」

「沒什么,」s回答,「還是老樣子。」

他回答得盡可能不失分寸,但也顯得極不合適。兩人都知道這一點,兩人都知道他們都

知道這一點。他們中的一個正在洗窗戶,怎么能說「還是老樣子」呢?

「主治大夫怎么樣?」托瑪斯問。

「你是說你沒有見過他羅?」s問。

「沒有。」托馬斯說。

這是真的。從他離開醫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沒見過主治醫生。他們曾一起工作得那么

好,甚至都開始把對方視為自己的朋友。所以無論他怎么說,他的「沒有」中有一種悲涼的

震顫。托馬斯懷疑s對他提出這個話題頗覺慍怒:象主治醫生一樣,s也從未順路探訪過托

馬斯,沒問他工作怎么樣或者是否需要什么。

兩位老同事之間的任何談話都是不可能的,盡管雙方都感到遺憾,特別是托馬斯。他並

不因為同事忘記了他而生氣。如果他能對身邊的年輕人說清楚什么的話,他真正想說的是:

「沒有什么可羞愧的,我們各走各的路這完全正常。也沒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我很高興見到

你!」但他不敢這么說。到眼下為止,他說出來的一切都好象出於某種心計,這些誠懇的話

在他的同事聽來,也同樣是嘲諷。

「對不起,」s停了很久才說,「我實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會給你打電話

的。」

那陣子,同事們假定他為懦夫而對他嗤之以鼻時,他們都對他微笑;現在,他們不能再

鄙視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卻對他敬而遠之。

還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請他了,不再用香檳酒歡迎他了。這種落魄知識分

子的處境不再顯得優越,已變成了一種必須正視的永恆,以及令人不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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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家里躺下來,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時之後卻被胃痛醒。每當他消沉的時候,老毛

病就冒了出來。他打開葯箱,罵了一句:箱子里空盪盪的,他忘了給它配葯。他試圖用意志

力控制住疼痛,也確實相當有效,但再也無法成眠。特麗莎一點半鍾才回家,他覺得自己想

跟她閑聊點什么,於是講了葬禮,講了編輯拒絕跟他講話,還有他與s的相遇。

「布拉格近來變得這么丑惡了。」特麗莎說。

「我知道。」托馬斯說。

特麗莎停了一下,溫柔地說:「最好的辦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馬斯說,「但是沒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她也過來坐在他旁邊,從側面摟住他的身體。

「到鄉下去怎么樣?」她說。

「鄉下?」他感到驚訝。

「我們可以獨自在那里過日子,你不會碰到那個編輯,或者你的老同事。那里的人是不

一樣的。我們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總是原來的樣子。」

正在這時,托馬斯又一陣胃痛,感到全身發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過於平靜與安寧。

「也許你是對的。」他艱難地說,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難。

「我們會有一所小房子,一個小花園,但要足夠的大,給卡列寧一個象樣的活動場

地。」

「是的。」托馬斯說。

他努力想象搬下鄉去以後生活將是個什么樣子。他很難每個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這意

味著性冒險的終結。

特麗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問題,在鄉下,你會對我厭煩的。」

疼痛更加劇烈了,使他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種「非如此不

可!」——一種奴役著他的職責。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個絕對的假日,從所有職責中解

脫,從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脫。他能告假離開醫院的手術台(一種永久的休息),為什么

不能告假離開世界的手術台?離開女人們那百萬分之一的虛幻的差異?離開那把想象中切開

女人們保險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搗蛋了!」特麗莎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頭,叫了起來。

他點了點頭。

「打針了嗎?」

他搖了搖頭:「我忘了給葯箱補充葯品。」

她顧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額,那里有因為痛楚而冒出來的密密汗珠。

他的頭沒有離開枕頭,朝她轉過來,幾乎是氣喘吁吁:對方眼中燃燒著不堪忍受的悲

傷。

「告訴我,特麗莎,怎么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覺得出來,我知道。」

「沒有,」她搖搖頭,「沒有什么事。」

「你否認也沒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說。

「老事情」意味著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馬斯不願意收場:「不,特麗莎,這一次有點不同。以前從沒有這樣嚴重。」

「那好吧,我來告訴你,」她說,「去,洗洗你的頭發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釋的語調是傷感的,沒有敵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幾個月了,你的頭發上有一

種強烈的氣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氣味。我本不想告訴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聞著你某

個情婦下t的氣味。」

聽她說完,他的胃又開始痛起來。簡直要命。他總是把自己洗得很徹底!身上,手上,

臉上,確認沒有留下絲毫她們的氣味。甚至避免用她們的香皂,每次都執行自己種種苛刻的

規程。但他忘記了自己的頭發!居然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他回憶起那個女人沖著自己的臉叉開雙腿,要他用臉和頭頂跟她干。多么愚蠢的主意!

他現在恨她。他看出抵賴也沒有用處,所能做的事,只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里洗頭發。

她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呆在床上吧,別費心去洗那東西了,我現在都習慣了。」

他的胃真是痛殺了他,他渴望平靜與安寧。「我會給我那位病人寫信的,就是我們在礦

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個地區嗎?」

托馬斯極難談下去了,所能說的只是:「樹林子……環繞的山……」

「沒有關系,這是以後的事。我們要離開這里,但現在別說了……」她還是一直摸著他

的額頭。兩人並排躺在那兒,不再言語。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們很快進入夢鄉。

22

半夜里他醒來了,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做著一個又一個的春夢。唯一能回想清楚的是最後

一個:一個巨大的l體女人,至少是他體積的五倍,仰浮在一個水池里。從她兩腿分叉處一

直到臍眼的小腹部,都蓋著厚厚的毛。他從池子一邊看著她,亢奮以極。

身體被胃病折騰得虛弱不堪之時,他怎么亢奮得起來?看到一個他清楚地意識到會拒絕

自己的女人,怎么會使他亢奮?

他以為:在人腦機件里,有兩個朝相反方向轉動的齒輪。一個載著想象,另一個載著r

體的反應。載有l身女人想象的齒輪,帶動著相應的勃起指令齒輪。但有些時候,由於這種

或那種原因,齒輪錯位了,亢奮齒輪會與一個載著飛燕想象的齒輪相配合。一只燕子的景象

會帶來yj的勃起。

此外,托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類睡眠的專家。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種夢境中,

男人們都有勃起現象,這說明勃起現象與l體女人之間的聯系,只是造物主塞進入腦機件中

一千種運動方式中的一種。

那么愛情與這有什么關系呢?什么關系也沒有。托馬斯頭腦中的齒輪不協調了,他會因

為看見一只燕子而亢奮,這對他與特麗莎的愛絕對沒有影響。

如果說,性亢奮是我們的造物主為了自己取樂而用的一種裝置,那么愛就是唯獨屬於我

們自己的東西,能使我們擺脫造物主。愛情是我們的自由,愛情處於「非如此不可」的規則

之外。

雖然這不完全是真的。即使愛情有別於造物主為自己取樂而設置的機件,愛仍然是從屬

於它的。愛從屬於性,象一位秀美的l體女人服從一座巨鍾的鍾擺。

托馬斯以為:使愛從屬於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還認為,把愛情從愚蠢的性a中拯救出來,辦法之一就是在我們頭腦中設置某種機

件,能讓我們看見一只燕子也亢奮。

他帶著甜甜的思索開始打盹。就在他即將入睡的那一刻,在眾多概念渾渾沌沌的無人區

中,他突然確信自已發現了所有的謎底,一切神秘的關鍵,一個新的烏托邦,一座天堂:在

那個世界里,男人因看見一只燕子而亢奮,托馬斯對特麗莎的愛情,不會被性a的愚蠢干犯

所侵擾。

於是,他安睡了。

23

幾個半l的女人盡力纏著他,但是他累了,一心擺脫她們,打開了通向隔壁房間的門。

他看見一位年輕女朗,正面對著他側卧在一張沙發上,也是半l著身子,除了短褲什么也沒

穿。她撐著臂肘,面帶微笑看著他,看來知道他會到來。

他向她走過來,難以形容的狂喜之情注滿身心,想到自己終於找到了她,終於能在這里

與她相會。他坐在她身旁,對她說了些什么。她也說了些什么,顯出一種鎮定,一只手緩慢

而輕柔地擺動。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她這種舉動的鎮定,女性的鎮定是他一輩子困惑不解的問

題。

正在這時,夢境又滑回現實。他發現自己回到了那種似睡非睡的無人區。遇見女人的情

景在他眼前漸漸消逝,使他驚嚇恐懼。他對自己說,上帝,失去她是何等可恨呵!他竭盡全

力想回憶起她是誰,在哪里遇見過她,他們一起經歷道什么。她對他如此熟悉,他怎么可能

忘了她呢?他答應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繪她,但剛答應便意識到這無法兌現:他不知道

她的名字。他怎么能把這么熟悉的人的名字給忘了呢?這時,他幾乎完全醒了,眼睛是睜開

的,他在問自己,我在哪里?是的,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這里嗎?我不是在別的什么

地方見到她嗎?她是從瑞士來的嗎?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弄明白,他並不認識那個女人,她

既不是來自布拉格也不是來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夢里而不是別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上坐起來。特麗莎在他身旁深深地呼吸。他想,夢中的

女人與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樣,他認為自已最熟知的女人結果是他不曾相識的女人,但

她還是他一直向往著的人。如果他有一個個人的伊甸樂園,他一定將陪伴著她生活其中。這

個來自夢境的女人是他愛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圖《對話錄》中的著名假說:原來的人都是兩性人,自從上帝把人一

劈為二,所有的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著尋找那一半。愛情,就是我們渴求著失去了的那一

半自己。

讓我們假設這樣一種情況,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曾經是自己身體一部

分的伙伴。托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夢見的年輕女子。問題在於,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

反,有一個人用一個草籃把特麗莎送給了他。假如後來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著自己的一半的

女郎,那又怎么辦呢?他更衷愛哪一位?來自草籃的女子,還是來自柏拉圖假說的女子?

他試圖想象,自己與那夢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他看見在他們理想房舍敞開的窗

前,特麗莎孤零零地一個人走過,停下來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悲哀。他受不了她的

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里,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入特麗莎的靈

魂。他從窗子里跳出去,但她苦澀地要他呆在他感覺快樂的地方,做出那些唐突、生硬的動

作,使他煩悶不快。他抓住對方那雙緊張的手,壓在自己的雙手之間使它們鎮定。他知道,

眼下以及將來,他將拋棄快樂的房舍,眼下以及將來,他將放棄他的天堂和夢中女郎,他將

背叛他愛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隨特麗莎離去,伴隨那六個偶然性所生下來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著躺在身旁的這位女人,在睡夢中還抓著他的手。他覺出一種對她

無法言表的愛。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為她睜開了雙眼,用疑慮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在看什么呢?」她問。

他知道不該弄醒她,應該哄她繼續睡覺。他試圖作出一種回答,往她腦子里種下一種新

的夢境。

「我在看星星。」他說。

「不要說你在看星星了,你騙我。你在往下看。」

「那是因為我們在飛機上,星星在我們下面。」

「哦,飛機上。」特麗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隨後又昏昏欲睡。托馬斯知道,特麗莎

正從飛機的圓形窗戶往外看,飛機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飛翔。

摘自黃金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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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六、偉大的進軍

l

直到1980年,我們才從《星期天時報》上讀到了斯大林的兒子、雅可夫的死因。他在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德國人俘虜,與一群英國軍官關在一起,並共用一個廁所。英國軍官

不滿意斯大林的兒子把廁所並得又臭又亂的惡習,不滿意他們的廁所被大便弄得很臟,盡管

這是世界上最有權力者的兒子的大便。他們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他們一而再、再

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讓他把廁所弄干凈。他發怒,吵架,動武,最後訴諸集中營的長官,希

望長官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國人拒絕談論大便的問題。斯大林的兒子不能忍受這種恥

辱,用最嚇人的俄國臟話破口大罵,飛身撲向環繞著集中營的鐵絲電網。他撲中了,身體被

釘在電網上,再也不會把英國人的廁所弄臟了。

2

斯大林的兒子有一段艱難歲月。所有的證據表明,他父親殺害了給他生這個孩子的女

人。於是,小斯大林既是上帝的兒子(因為他父親被尊崇得如同上帝),又是上帝的棄兒。人

們從兩重意義上都怕他:他加害於人,可以是因為震怒(畢竟,他是斯大林的兒子),也可以

是出於喜愛(父親會懲罰棄兒的朋友從而達到懲罰他的目的),

遺棄和特權,幸福與痛苦——沒有誰比雅可夫感受得更具體,這對立的兩面是如何交

替,從人類存在的一極到另外一極,其間距離是如何短促。

戰爭一開始,他成了德國人的階下囚,另一些囚徒屬於冷漠傲岸和不可理解的民族,總

是出自內心地排斥他,指責他的骯臟。他,作為肩負著最高級戲劇性的人,能忍受這種不是

為了崇高的東西(上帝與天使范圍內的東西),而是為了大便的評判么?難道最高級與最低級

的戲劇是如此令人暈眩地近么?

令人暈眩之近?太近會引起暈眩?

會的。當北極近到可以觸到南極,地球便消失了,人會發現自己墜入真空,頭會旋轉,

導致他倒下。

如果遭受遺棄與享有特權是一回事,毫無二致,如果崇高與低賤之間沒有區別,如果上

帝的兒子能忍受事關大便的評判,那么人類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間度向,成為了不可承受的

輕。當斯大林的兒子朝電網跑去,將自己的身體投向電網時,這架電網在失去度向的世界里

被無邊無際的輕所承托,象天平的秤盤,遺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斯大林的兒子為大便獻出了生命。但是為大便而死並非無謂犧牲。那些為了向東方擴充

領土而獻身的德國人,那些為了向西方擴展權勢而喪命的俄國人——是的,他們為某種愚昧

的東西而死,死得既無意義,也不正當。在這次戰爭總的愚蠢中,斯大林兒子的死是唯一傑

出的形而上之死。

3

我小的時候,曾翻閱過專給孩子們看的那種《舊約全書》,書上有多雷的木刻c畫。我

看見上帝站在雲上,是個有鼻子有眼還有長胡須的老人。我總是想,如果他有嘴,就得吃東

西,如果他吃東西,就得有腸子。這種想法總使我害怕。盡管我出生於一個不太信宗教的家

庭,我感到有關神的腸子的想法是在褒瀆神明。

我,一個沒有受過任何神學訓導的孩子,很自然,會抓住上帝與大便不能共存這個事

實,來懷疑基督教人類學中的基本論點。就是說,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嗎?二者必居其

一: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就有腸子!——或者說上帝沒有腸子,人就不象他。

古老的諾斯替教與我五歲時的想法是一致的。早在二世紀,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