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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未知 6341 字 2021-02-25

兩個文士走近村民,想要弄清來龍去脈。誰知村民們對他倆一打量,立刻變了神色,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敵意,象避瘟疫似的紛紛躲開了。

穿紫紅披風的那位打了個哈哈,說:「你我的裝束把他們嚇跑了。〃確實,他倆的便袍、便帽、披風,都是滿洲式樣的。村民們雖然都已薙發留辮,但衣裳大都是前明通行的交領衫、直領襖,婦女還是短襦、長裙、發髻,全套漢家服飾。留須的一位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站在一邊筒著手看熱鬧。仔細端詳,他竟是個身著袍褂馬靴、頭戴皮暖帽的滿洲娃娃。留須的文士招呼他:「哈哈珠子!哈哈珠子!〃那孩子高興得一蹦,跑了過來,用流利的漢話快活地說:「哎呀,你會說我們家的話!「「告訴我,哈哈珠子,這是怎么回事?」「圈地唄!那個糧戶小頭目,拿地投充了安郡王,又去投佟皇親,連帶著把跟他有仇的人家的地都投充了去,冒說是他自個兒的!……」孩子指手畫腳,熱心地介紹著。

「哦?安王爺……」留須的文士一驚,定定神,又問:「那位紅帶子是什么人?〃孩子自豪地一挺胸脯:「是我的瑪法呀!」「你們是哪個旗的?怎么住在這兒?「孩子臉一沉,喊道:「我不告訴你!〃說著扭頭就跑了。兩位文士瞠目相視:這古怪的地方,有這許多古怪的事,古怪的人!

沉默許久,穿紫紅披風文士黯然道:「我只說南邊冤獄傷天害理,今日才知,北邊圈地也……唉!〃留須的一位看看同伴清秀白皙的面容,觸到他眸子深處的冷光,沉吟道:「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見安王爺。〃穿紫紅披風的眼睛不看同伴,低聲說:「那么,我在京師候你?」「一言為定!〃馬蘭村口,二人拱手作別。

——二——

驚蟄方過,一場春雪又不歇氣地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屋頂、樓台、道路,遮掩了一向的紛亂和骯臟。熙熙攘攘的京師南城,一時變了模樣。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驢載著主人,不緊不慢地穿街走巷,撒下一路清脆的串鈴響。驢蹄在雪地上翻出一個個銀杯似的印痕,隨即就被緊跟驢尾巴的淘氣孩子踏碎了。

轉進蓮子胡同,小黑驢竟自踏上一處朱紅大門的石階,蹄聲得得,串鈴丁當,嚇得門丁一把攔住,大聲叱道:「你這人,講理不講理?怎么騎驢往人家里闖?……「驢背上的人推開風帽,露出一張笑眯眯的臉。門丁喜得一跳:「啊呀,是呂爺!「他轉身對門里高喊道:「呂爺來啦!〃里面一遞一聲地重復著向內通報。

「笑翁!你到底來了!等得我好苦!〃有人一路喊著,轉過影壁,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雙手扳住來客的肩膀,笑道:「雪天故人來,大吉大利!〃二人相攜進門,過影壁,入游廊。數月前他倆在永平馬蘭村分手,至今才得重見,自然很是愉快。迎客者顯得格外瀟灑豪爽,笑著說:「園中紅杏將開,不料飛雪又來。春寒料峭,不亞於寒冬哩!〃來人略一沉吟,低聲說:「文康所托,極是不巧。安王爺還未來得及過問,便拜宣威大將軍,統兵戍防歸化城去了。有負老友,慚愧得很!「迎客者眼里掠過一道失望的y影,旋即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掛懷?我原本未抱多少期望……」這是兩位江南名士。來客姓呂名之悅,字笑天,家在錢塘,人稱笑翁。他四十三四歲年紀,長髯及胸,神態藹然,眼睛里常含笑意,令人可親。迎客者陸健,字文康,籍貫仁和,世家子弟。他面白無須,眉黑發青,雖然已過而立之年,仍然顯得年輕,不失一翩翩佳公子。只有特別留意,才能發現在豁達、從容風度的掩蓋下,他眼睛深處的冷漠和無情。錢塘和仁和同屬杭州府,兩人早年就詩酒唱和,十分相投。國變之初,呂之悅因文名受聘為一位滿洲將軍家的塾師。陸健卻因人誣告謀反,陷入了江南十世家獄。這件牽連江南最大的十家士族的案子,延續數年,時緊時松,始終不得了結。陸健仗著萬貫家財,上下打點,也僅買了個不入獄受辱的處境。

這次他北上進京設法解脫,正巧與老友重逢。原來呂之悅隨東家進京後,被滿洲親貴中的〃南派〃安郡王慕名延為賓客,便自告奮勇要為陸健向安郡王說項。安郡王出獵永平,在王庄駐蹕,於是才有二人同往永平之舉。可惜終未成功。

說話間他們已到花廳門首。陸健道:「你來得正巧,今天,在京的南邊故交舊友為我設一日酒戲餞行,盡都是些憤世嫉俗、不得志的他鄉之客,你聽。〃花廳傳出一陣陣哄笑,有人鼓掌,有人喊叫。〃來吧,我給你一一引見。好多朋友都對你仰慕已久了。」「不必不必!〃呂之悅連連擺手,〃你還不知我?最愛獨坐獨酌,聽諸人言,觀諸人行,細細品味,樂無窮也!……你方才說什么餞行,你要南歸了嗎?〃陸健略一遲疑,哈哈一笑,並不作答,逕直領老友進了花廳。在這寬敞華麗的廳堂里,充溢著酒香和薰爐飄出的檀香氣息。十多個人或坐或立,圍著正中一張鑲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大說大笑。花廳東西兩側,用四套相同的紫檀雕花短榻、台兒和太師椅,隔出四個小間,面向正廳,若斷若連。各小間布置不同:或以山石盆景取勝;或懸琴劍、列古鼎;或陳書畫以悅情;或供鮮花以迎客,最宜於清談品茗。呂之悅舒服地向短榻上一靠,頓覺梅香撲鼻。數盆古梅怒放,為這精致的小間平添了一派江南風韻。呂之悅推陸健出去,愉快地說:「你既賣關子,就請去應酬別人吧!讓我在紅梅花下享享清福!〃陸健笑著走回正廳。兩個書僮正扶一位醉者離席。此人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揚眉挺胸,口齒不清地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他搖搖晃晃,〃咕咚〃一聲躺倒地上,招得眾人鼓掌大笑。

陸健端起桌上那只光華燦燦、鏤刻著鳳凰牡丹花色的雙耳銀觚,眼睛遙遙呼應著呂之悅,笑著大聲說:「我再講一遍:這只銀觚容酒三斗,能勝飲不醉者,銀觚奉送,陸健陪飲,以謝諸君厚意。自辰時起,已醉倒十八人。難道此觚終將無主嗎?……」院中一聲〃客來!〃一個年輕人打中門闊步而入,喧鬧聲戛然而止,靠門邊的幾個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好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但見他月白風帽,月白長衫,一領湖色披風飄在身後,細眉長目,隆鼻朱唇,皎如玉樹臨風,有飄飄欲仙之概。他登上台階,直入正廳,掃視一下一雙雙流露出驚詫和贊美的眼睛,傲然一笑,大聲道:「來!銀觚注酒!〃書僮趕忙奉上斟滿美酒的銀觚,他接過來,對酒面輕輕一吹,然後如長鯨吸川,幾大口就吸去了觚中酒的一小半。他仿佛來了興致,一甩頭揮去風帽,一伸手撩開披風,〃咕嘟咕嘟〃不歇地開懷暢飲,直喝到頭仰身傾,銀觚倒扣。他高聲贊美道:「好酒!好酒!〃一手倒拿銀觚向眾人示意,又十分灑脫地深深一揖,清湛的目光望定陸健:「在下徐元文,特來為陸健兄餞行!〃陸健立刻接過銀觚,示意侍童注酒,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來人,心里很激動。

眾人驚嘆不已:原來是江南世家昆山舊族徐府的公子徐元文!人們望著這兩位一見相許的風華人物,小聲地傳說著這位徐公子的才名軼事:「……人都說他年方髫齡,已具公輔之量。一日自書館回家,過門檻時偶然撲倒地上,他的父親扶他起來,戲曰:跌倒小書生。他應聲而對曰:扶起大學士!……」「知道嗎?他的親舅父就是一代大儒顧亭林先生啊!」「所以嘛,雲游兩京,浪跡天涯,至今不肯入仕……」銀觚酒滿,陸健舉觚朝徐元文、又向眾人一揖,高聲道:「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吟罷,俯身就觚飲酒,漸漸直腰、抬頭、仰面,一飲而盡,不漏不滴,無聲無息,仿佛細流匯入深潭,自然而又冷靜。他把空觚擲給徐元文身後同來的小童仆,又向眾人舉手高高一拱,道:「多謝!〃眾人喝采鼓掌,滿堂喧笑。唯有遠遠坐在短榻上的呂之悅,望著陸健,緊皺雙眉,拈須沉吟。

宴桌擺在大廳,東道主們來請眾人入席。陸健是主賓,被首先讓進。酒過三巡,鼓樂齊鳴,粉墨登台,一齣《南渡記》開場了。隨著劇情的發展,觀眾的笑罵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一出是李自成進北京,明朝進士、戶科和兵科給事中陳名夏、龔鼎孳投降,被授為直指揮使,巡查北城。兩人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第二出,清軍入關,李自成敗走,陳名夏、龔鼎孳嚇得逃往江南。他們抖著水袖,喪魂失魄。第三出,二人逃至杭州,追兵躡蹤而至,一時情急,躲到岳墳前鐵鑄秦檜老婆王氏胯下。正逢王氏月事,當追兵過後二人出來時,頭上盡是血污……事實上,龔鼎孳降清後曾升任左都御史,不久又被罷免;陳名夏才高品劣,雖然現任內秘書院大學士,卻是人人唾罵,滿、漢都瞧他不起。《南渡記》以他們為靶子,既少忌諱,又很出氣。所以,當兩人走出王氏胯下,滿頭滿面污血淋漓時,舉座狂呼叫好,喧鬧聲險些掀了屋頂。

「啪!〃一聲山響,一位清瘦、嚴肅的文士拍案而起,大喝道:「豈有此理!不成體統!〃他雖氣得滿面通紅,卻在強自抑制,好不容易換了冷靜一點的聲調:「污穢如此,焉可入目?快取清水來!〃人們瞠目相視,認出他是湖廣文士熊賜履,以文章道德聞名於時。這是怎么了?難道要作法事?童仆連忙捧上一盂清水。熊賜履背對戲台,面朝大眾,從容取水清洗雙目,然後閉眼肅立片刻,大步走出客廳。眾人先是愕然,隨後哄然大笑,一時〃假正經」「假道學〃的喊聲響遍廳堂。

笑罵聲漸漸停息,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格外清晰:「諸君何需嘲笑熊公子!此人嚴正耿直,道學深湛,來日方長,不可限量。〃說話的是笑容可掬的呂之悅。

陸健笑道:「笑翁應許他什么?」

呂之悅捋著須髯,說:「一代宗師,道學大家。諸公子孫將爭列門牆。」「那么徐元文徐公子呢?〃呂之悅象吟詩般頗有滋味地說:「其淡如菊,其溫如玉,其靜如止水,其虛下如谷。有經世之才,具宰輔之量,大器也。〃許多人都不相信地笑著交換眼色。徐元文給眾人的印象並非如此。唯有徐元文本人不自覺地抓緊自己的手腕,眼睛里閃過一道驚愕的光芒。

一位相貌異常俊美的年輕文士坐不住了,挨上前深深一揖:「學生張漢,祖籍嘉興府,二十四歲,請笑翁賜教。〃呂之悅眯眼看看他,笑道:「且賦詩言志。〃張漢挺胸凹腹,神采飛揚地吟道:「十年勤苦事j窗,有志青雲白玉堂。會待春風楊柳陌,紅樓爭看綠衣郎。〃《南渡記》的作者許巨源已屆中年,卻十分粗豪,此時也趕來賦詩言志:「飛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處踏瓊瑤。不嫌寒侵人骨,貪看梅花過野橋。〃呂之悅點頭笑道:「張子十年勤苦,僅博紅樓一看,當為風流進士。許子嘛……」他望望濃眉大眼的許巨源,停了片刻,才說:「許子雖寒,必當大用。〃張漢又高興又懊喪,臉兒紅撲撲的;許巨源哈哈一笑,並不介意,各回席上。

陸健悄聲問,〃笑翁,你看許巨源,似有難言之隱?〃呂之悅低聲答道:「英華太露,誠恐不壽。」「那么,你看我呢?請直說。」「你?半世坎坷,晚來得福。「陸健大笑:「我的事你都清楚,自然說得好聽!〃呂之悅看得明白,陸健的一雙眼睛毫無笑意,倒是掩藏著難以名狀的、深深的憂慮。就象這整個聚會的情調一樣,高呼大叫,狂飲大笑,乃至那不成體統的《南渡記》,這一切玩世不恭、故作曠達的名士派頭,都是為著掩飾和發泄:掩飾內心的悲酸,發泄不得志的憤懣。呂之悅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信不過老友么?」陸健笑容倏失,對呂之悅默默注視片刻,然後探手入懷,掏出一封信,默默遞過去。呂之悅抽出信函展開,寥寥數十字,個個都寫得很大,很潦草:「江南十家謀反案風聲日緊,誣告者輩出,君將被陷拿問。

近期切切不可返杭,事急事危矣!千萬千萬。〃呂之悅倒抽一口涼氣,緊皺眉頭,低聲道:「若是這樣,則京師也非善地,不可久留,萬一通緝文書呈送到京……「陸健嘆道:「今日不已餞行了嗎?」「出京後,你意欲何往?」「如今我是有家難歸,有友難投,只好雲游天下了。〃呂之悅沉吟片刻,說:「文康不妨時時通個音信。待安王爺回京,我設法為你求一道赦書……」陸健一擺手:「不必了!陸健一人何足道,十家十族,幾百戶,數千口啊!……」他說著,眼里突然涌出淚水。呂之悅望著他,也說不出話了。

陸健用手指緩緩抹去淚水,平靜地說:「尚有一兩件瑣事要辦,日內就將離京,不再聚了,後會有期!〃這天正逢初八,是石鐙菴的放生日。

菴堂前的石階上,擺著一籠鳥雀;石階下的雙輪推車上,放了一盆魚蝦、一筐螺蚌。鳥雀嘰嘰喳喳叫個不了,水中魚游蝦跳,螺蚌不時探頭出殼。陸健趕到這里,已是最後一名,趕忙把一尾二斤多重的紅鯉放進水盆,便退入四周的放生善主行列中。

石鐙菴的幾位僧人低眉合掌,對著放生物誦經祝福畢,開籠放鳥。鳥兒獲得自由,爭先恐後地沖出樊籠,展翅高飛,在天空快樂地鳴叫。也有的呆頭呆腦,留在籠中;或雖飛了出籠,卻停落在屋角房頂。據說這鳥雀的放主便是孽緣未了,還須修善。至於魚蝦螺蚌,則由僧人用車送進皇城,投入金水河中。因為禁城之內,少有網羅釣餌之災也。

得生的鳥雀的喜悅,使陸健十分感慨。放生車出菴往皇城去,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車後,直走上西長安大街。

陸健並不崇佛信道,但他是個有名的孝子,必須替母親完願。

許多年以前,陸健不過七八歲,父親為內閣學士,舉家居京,母親每月初八都要往石鐙菴放生。這次陸健進京,母親再三囑咐此事,但陸健忙於奔走請托,幾乎忘卻。眼下就要離京,非辦不可了。如今果真親手放生,陸健卻又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說不清是替母親完願還是為自身p佑了……西長安門遙遙在望,陸健心頭忽然涌上一股悲酸。當年他家就住近西長安門,在李閣老胡同里面,周圍盡是國朝名臣名士的舊居。他曾指著李東陽故宅,稚氣地斥罵這位三朝元老的虛偽圓滑;他曾鑽進袁宗道寓所的抱甕亭外,在涼蔭滿階的六株大柏樹間捉迷藏;米萬鍾的湛園,更是他幼時的天堂,那石林、竹渚、松關,那曲水、欹雲亭、仙籟館,留下了他多少小小足跡!如今這一切,都被那些茹毛飲血、殺人如麻的蠻夷之族霸占了!他自幼心愛的〃天堂〃,想來已被糟踐得不成樣子……不知不覺,已來到西長安門。放生車進了皇城,陸健等幾位善主被攔在門外。他轉身向南,打算取道棋盤街回南城,卻見登聞院門口聚了黑壓壓的一堆人,在看門邊張貼的文告。

陸健好奇,也擠了進去。那正是登聞院告示,說,凡是圈地投充案件,因積壓日多,不再受理,告狀民人均應赴各縣府州衙門申訴。

西長安門下這三間廳堂,叫登聞院;院內一座小樓,懸著一面鼓,叫登聞鼓。明朝舊制:民有冤抑,有關官府不為審理又不代轉達,便可擊登聞鼓告狀。大清沿襲明制,每日派有滿漢科道官各一人,輪班掌管此事,隸屬都察院。眼下辰時已過,登聞院柵門尚未開啟。

看罷告示的人漸漸散開,卻沒有一人離去。天氣奇冷,人們呵手、跺腳、搓耳朵,抵御著刺骨寒風,也不時互相打量一眼,目光都很沉重,誰也不作聲。

兩名兵丁來開門,人群忽拉一下圍了上去。柵門〃喀啦啦〃響著剛拉開一半,一位少年象扔出去的一塊石頭,倏地沖向登聞鼓,從棉袍下抽出一把短斧,照著鼓面連擊兩下,蒙劈破,露出一個黑窟窿。眾人大驚,立刻有兵丁趕去按住少年,把他連人帶斧推上廳堂。告狀的人們擠在院里門外,全嚇呆了。

堂上官員怎樣審問少年,院里聽不清楚,但人們看到,幾名差役按倒少年,舉起水火g就打。g子撲落,劈劈啪啪,聲聲入耳,打在滿院告狀百姓的心上。足足打了三十g,少年居然一聲不哼。兩名差役拖著少年推出院門,人群中一個滿面愁容的魁梧大漢趕忙沖過去,扶住了他。另有一名書辦站在階前對眾人喊道:「大人念他年幼無知,g責逐出,不然要治重罪!現今登聞鼓劈破,登聞院無法理事,諸人都回去!何日開門,要等上司裁決。走吧!都走!〃眾人被驅趕出門。有人埋怨少年魯莽,有人可憐他挨打,圍著卧在路側喘氣的少年看了片刻,便各自走開了。一直站在門外的陸健,見那孩子眉目清秀的臉慘白如雪,沁滿豆大的汗珠,卻仍是神情倔強、不肯認輸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忍,又很感佩,於是上前說道:「我京中有住處,隨我回去養傷……」少年看他一眼,警覺地搖搖頭,轉向大漢道:「梓年哥,只得倚仗你了!……」大漢眨了眨厚厚的眼皮,低聲嘟囔道:「我,我要是回不來……」少年咬牙道:「放心,梓年哥!咱馬蘭村多的是有良心的人!〃馬蘭村?陸健心里一亮,拉住少年的手:「去年秋天虹橋鎮賽神,你可是扮過觀音?你可是叫同春?可是為圈地的事來告狀?〃同春和大漢一起望定陸健:「你?……」陸健連忙說明情由。同春恨恨地說:「為圈地,我們來擊過兩回鼓了,每回都說我們不該越督撫官來京控告,趕出院門了事。鄉下窮得吃不上飯,哪有盤纏上督撫衙門告狀?縣府州官又不受狀子,還有法活嗎?左右是個死,豁出去了!……」

陸健嘆道:「即便如此,不也沒有告准么?你們以後怎么辦呢?〃少年和大漢都不說話了。大漢背起少年要走,陸健忙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在少年手中,說:「我幫不了大忙,好孩子,收下吧!〃少年一怔:「先生!……」大漢背著少年對陸健跪倒了:「給爺叩頭……」陸健一扭臉,匆匆走開,再不曾回頭。

一個時辰後,那大漢又出現在東安門外,破舊的棉袍外罩了件隸役穿的黑色號衣。他看准了兩位御史大人進皇城的機會,混進跟從的隸役隊中,順利通過了東安門,從東華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