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02 字 2021-02-25

陳名夏一揚頭,望著潭邊紅綠相間的色調,信口吟道:「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龔鼎孳沒有抬頭,卻低低地吟出兩句古詩:「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陳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直起身子,對陳名夏憂郁地一笑:「走走吧。〃龔鼎孳降清後,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進入九卿之列。不久,他屬下的給事中、御史等言官發難,朝中掀起彈劾大學士馮銓和侍郎孫之獬、李若琳的風潮。這三個人最先薙發迎降,孫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滿裝,取媚當權。當時,攝政睿親王多爾袞袒護三人,詰責諸臣。龔鼎孳攻馮銓最力,當面斥之為〃閹黨〃、〃魏忠賢的干兒〃。馮銓以龔鼎孳曾降李自成,反唇相譏道:「何如逆賊御史!〃多爾袞故意問龔鼎孳:「馮銓所說可是實情?〃龔鼎孳答道:「豈只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多爾袞怒道:「只有無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闖賊比擬唐太宗!〃馮銓沒有參倒,龔鼎孳倒降八級調用,補了上林苑丞這樣一個小官。不多時,小官也不讓他做,干脆罷免了。

龔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詩文與號稱文台領袖的錢謙益、吳偉業齊名。自順治四年罷官家居至今,慨嘆良深。陳名夏倒沒有忘記同命老友,常相來往。順治親政後時時巡幸內院,一次在陳名夏處見到龔鼎孳的詩文,贊嘆不已,還說道:「真才子也!〃陳名夏於是認定龔鼎孳終有起復的一天,不時以此安慰老友。

他倆順著溪邊漫步,柔弱的柳條從他們頭頂、肩上拂過。

前面有一樹盛開的白碧桃,掩映著一座連著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東,與住宅的內廊相接,那里傳出一陣女子的笑語,兩人停步花下,不禁會意地一笑。他們是通家之好,陳名夏自然熟悉這笑聲出自何人。

當龔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責氣節有虧時,他總是回答:「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位小妾,便是發出動人笑聲的顧媚生,龔鼎孳贈她一個表字:橫波。

顧媚生領了兩個仆婦,穿過短廊,走進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風,步態很美,一身明末官宦家婦女家居的裝束:玉色羅裙,粉色窄袖圓領衣,戴一披高領綉花雲肩,濃黑的頭發高高盤在頭頂。她懷抱著一個綠錦緞綉百子圖襁褓,不時親昵地把臉貼上露在襁褓外的花花綠綠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襁褓遞給身邊的r母。r母不敢怠慢,立刻解襟開懷喂奶,顧媚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頃,喂完奶,顧媚生又對另一仆婦……保姆示意,保姆從r母手中接過襁褓,小心地打開,抱起嬰兒,撩開n布把n。嬰兒手腳亂動,就是無n。保姆說:「稟太太,小相公n罷了,要不要就包上?」「包上吧,當心受風。〃顧媚生懶洋洋地回答。

雖說隔著花影看不真切,總是大致不差。陳名夏很驚奇。

他知道顧媚生進香拜佛,百計求嗣,始終沒有結果。難道抱養了一個孩子?他轉向龔鼎孳:「孝升,橫波不是上月還往碧霞觀求子的嗎?〃龔鼎孳先有幾分尷尬,繼而放聲大笑:「何需瞞你!來看看我們這位內外通稱小相公的娃娃吧!〃顧媚生見二人進亭,站起來笑迎。陳名夏寒暄幾句,便俯身去看保姆懷中的〃小相公「,頓時大吃一驚,哪有什么孩子!那只是用罕有的白檀香木雕成的一個男嬰,四肢可動,笑容滿面,異香撲鼻,衣帽都用鑲金嵌珠的錦緞制成,華麗非常。好一顆掌上明珠!

陳名夏揚聲大笑,連連稱贊:「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來如許空靈綺想!'龔鼎孳半贊半怨地瞟了顧媚生一眼,笑道:「就是這么個人,你說我拿她有什么辦法!〃顧媚生也笑了,邀他們進客廳,又回臉問陳名夏愛喝什么茶?

顧媚生已年過三十,可謂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迷醉的魅力。她一顰一笑,一舉手一回身,都曾經過精心設計,對鏡練習過千百次的。這位秦淮金粉世家的嬌女,遠非一般煙視媚行之流所可比擬。如今,她把夫人的尊貴、名妓的嬌媚糅合起來,又成另一種使人愛憐的風姿了。她對兩個男人點頭一笑,搶先去為他們安排茶點。陳名夏看著那楚楚動人的身影,拍著老友的肩頭說:「真所謂惑陽城、迷下蔡!孝升艷福如此,教人羨慕不已呀!〃龔鼎孳一擺手:「算了算了,誰似你官運亨通,位極人臣!

有道是情場得意,官場失意嘛。」

陳名夏又放聲大笑了。他很愛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張狂。龔鼎孳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他關心著別的:「聽說近日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不錯。〃陳名夏把事件的經過講了一遍,得意地說:「安郡王和佟皇親兩家都惶惶不可終日。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滿洲人嘛,狐假虎威!」「二十九人另立一議……不會出毛病嗎?」「不會!絕不會!皇上天縱聰明,非凡人可比,親政以來,頗有作為。最難得他勤學苦讀,自四書五經至諸子百家,以及詩詞歌賦,無不涉足。皇上的漢話、漢文,朝中滿人不能及其萬一!你想,我對皇上說: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皇上竟也點頭稱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嗎?……孝升,沒有請別的客人?〃此時,二人已走進客廳,小戲台面前只擺了三張宴桌。

「還有一位,他想見你,求我引薦。」

「何許人也?」

「說來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鄴那日由公事房回家,途中聽見小孩子們跳著腳齊聲唱: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哪知次日便在一個朋友家見到了張漢,這朋友也是聽了童謠特意尋訪,才把他請到的。李振鄴與我有師弟之誼,就把此人引來顧園。今天邀他作陪,他還叫了戲班湊份子……」正說著,家人稟報:張漢先生來拜。陳名夏官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動。龔鼎孳接了張漢進來。張漢見陳名夏就拜,說了許多〃大名久仰、如雷貫耳〃的套話。陳名夏略略還禮讓座,對張漢打量一眼,直截了當地喝采道:「好一個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見,乍一覷面,一定當你是梨園佳弟子!〃張漢的臉紅了一下,立刻陪笑說:「不敢。〃陳名夏的狂傲實在令人難堪,怎么一見面就將人賤比為戲子?龔鼎孳打著圓場,令仆役上菜,丫環斟酒。雙慶小班班主前來請他們點戲,陳名夏當仁不讓,點了《風箏誤》里的三折:《前親》、《後親》、《驚丑》,龔鼎孳點了《金雀記》里《喬醋》一折,張漢點了一出《南渡記》。

「《南渡記》?孝升聽過嗎?〃陳名夏問。

龔鼎孳搖頭。張漢笑道:「雙慶班剛由南方來京,便會演此戲,可見流傳之廣。學生正要請老大人一觀,可知世人心術之壞,時下風氣之惡!」「這么說,你是聽過的了?〃陳名夏瞥他一眼。

「是。〃張漢庄重地向後退了退,說:「《南渡記》為江南許巨源所作,此人乃一失意文士,筆下刻毒之至,老大人不可不提防一二……」他竭力使自己說得義正辭嚴、態度忠誠,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張。

戲宴開了,張漢並沒有覺得輕松。在陳名夏這樣的大貴人面前,他自慚形穢,戰戰兢兢,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但這是千載難逢的進取的機會,怎能錯過?

為了求取功名,張漢煞費苦心。那首童謠是他一手制造的。他正當落魄,無依無靠,也無人引薦,便想出一條妙計:買了一大包棗和糖餅,在大街小巷見了小孩就給一把,要他學說兩句童謠:「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京師果然是首善之區,見效之速出他意外,他很快成為好客之家的座上賓,被到處引薦……想不到小小伎倆,勝過籌思多時的計劃和行動,居然得到了成功。

今天,張漢觀察陳名夏的態度,毫無佳兆。這位大學士目中無人的驕狂之態,反賓為主的囂張氣焰,給張漢很大壓力,他不得不竭力掙扎,時時注意著陳名夏的神態。大學士喜他也跟著喜,大學士笑他就立刻笑,大學士皺眉他趕緊搖頭,大學士喝采他搶先擊節。他必須給大學士留下好印象,為以後直接拜會他鋪平道路。

可是陳名夏只顧和龔鼎孳吃酒議論,看也不曾看張漢一眼。在尷尬的絕望處境中,張漢勉強支撐著看過兩折。第三折,是《風箏誤》里頂精采的《驚丑》,男主人公韓世勛被丑女詹愛娟嚇得喪魂失魄。那小生很會作戲,水袖抖得漂亮,一臉驚懼之色維妙維肖,令人叫絕。陳名夏大聲喝采,張漢卻驀地站了起來,好象受了驚嚇,隨後又覺得失禮,重新坐下。

陳、龔兩人都沒有注意他。

漸漸的,張漢的眼睛瞪大了,一個丑陋的臉隱隱浮現著,還有暗紅的帳幔、閃爍不定的燈光……可怕的回憶糾纏著他,他渾身戰栗,閉上了眼睛。但戲台上的詞曲卻無情地向他襲來:「……驚疑,多應是丑魑魅將咱魘迷。恁何計,賺出重圍?……」他再也無法忍受,搖晃著站起來,對主人拱手道:「學生還有些賤事要料理,不能終席,老大人見諒!……」說罷,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走了。

陳名夏鄙夷地一笑,簡單地說:「喝醉了。〃龔鼎孳搖搖頭:「唉,如此名士!「張漢離席,顧媚生就可以從簾後移進廳中看戲了。三人說笑著越看興致越高。顧媚生曾是紅氍毹上的一代名優,自然指長道短,格外精神。

《南渡記》開始了。兩個主要人物……一生一末剛剛自報家門,三位看戲的立時寂靜無聲。台上人哪里知道他們所演的角色正坐在台下觀看,還因為報酬優厚而格外賣力,又唱又說又做,曲盡其妙。

台上的陳名夏、龔鼎孳血污滿面地從王氏胯下爬出的一瞬間,顧媚生一聲刺耳的尖叫,雙手蒙臉,跑出了客廳。龔鼎孳面色鐵青,渾身顫抖,說不出話,只對聞聲而來的戲班班主連連揮手,叫他們趕快退下。

一陣混亂之後,客廳空空盪盪,只剩下陳名夏和龔鼎孳。

兩人慢慢轉過慘無人色的臉,互相看了一眼,龔鼎孳突然〃哇〃地放聲痛哭。陳名夏沒出聲,只有兩行淚水沿面頰緩緩流下。

龔鼎孳捶胸頓足:「名節掃地至此,還有什么可說!……」

他的羞憤很快轉為惱怒,咬牙切齒地罵道:「許巨源!你個黃口孺子!y損如此,必殺以泄忿!……」

良久,陳名夏才慢慢地輕聲說道:「我輩吃虧在怕死二字,自然不如史可法、閻應元,卻不肯自甘寂寞,總以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場上角逐一番,則又不如黃梨洲、顧亭林……可是,我輩總也算是應運而生、應運而出。大兵進關入主中原,若無我輩,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陣,笑聲既狂妄又悲酸,很象夜梟在月夜林中的呼叫,龔鼎孳直聽得停止了痛哭,毛骨悚然。

陳名夏睜著淚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對龔鼎孳說:「當個內院大學士,錦衣玉食,調和天下,上為天子分憂,下為萬民解苦,這比當年死於忠節,比今日浪跡江湖,是強過,還是不及呢?……」龔鼎孳和陳名夏互相安慰著,心境漸漸平和了。他們約定三日後到陳名夏府上聚會。陳名夏還再三囑咐,一定要帶顧媚生去,好開導開導他的妻妾。

他們沒想到,烏雲已籠罩在陳名夏的頭頂。

當晚,剛剛回府的陳名夏被逮鎖問罪。聖旨命吏、禮二部大臣會同刑部共同審理這一案件。

——五——

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

早朝後的第一件事,是往慈寧宮向母後請安,這是福臨定下的規矩。

在宮內,儀駕比較簡單:前面侍衛舉著四桿豹尾槍導行,便輿四角各有一名御前侍衛,挎著名叫〃小神鋒〃的二尺多長的寶刀跟隨,太監打兩面雀金扇,頭頂遮一柄黃羅傘,後面跟著一些服侍小太監。

福臨坐在輿中,心情十分不快。沒想到陳名夏的案件震動了整個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員,無論滿漢,都眼巴巴地盯著。福臨感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難以應付。

寧完我的彈章參了八條,主要的,一是〃留發復衣冠〃;二是陳名夏父子暴惡,攬權納賄,結黨營私,士民怨憤;三是塗改諭旨。會審時,陳名夏只承認第一條,說其他各款都是誣陷。而寧完我會同內秘書院學士劉正宗共證陳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實。今天早朝,吏、禮、刑三部會審後題本上奏,最後擬出的處理意見是:斬。現在,陳名夏的生死,完全取決於福臨了。

朝廷里的傾向太鮮明。參與議政的王公大臣和滿官對此十分快意;多數漢臣口中不說,卻都表現出一種兔死狐悲、黯然神傷的憂郁。敢於替陳名夏講情的,只有一個外國人湯若望……剛進慈寧宮,迎接福臨的,竟是一派檀板輕敲、笛聲嘹亮、歌喉宛轉。東配殿里新搭起小宮台,庄太後和兩位太宗的妃嬪……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還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壽康太妃,在許多福晉命婦的陪同下,正興致勃勃地觀看傀儡戲。傀儡大約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細,說唱c縱都由太監擔任。一出勸善的《魚兒佛》正演得熱鬧。福臨一腳踏進配殿,嚇得那些福晉命婦們紛紛站起身向後退避、低頭、跪倒。

福臨依次向壽康太妃、庄太後、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等祖母、母後請安。她們一一受禮,問了皇帝好,便要向庄太後告辭。庄太後笑著挽留說:「今兒的宮戲怪認真的,戲碼也好,還是看完吧!一會兒有北邊新進的松仁、白果,正好品茶。〃白發蒼蒼的壽康太妃先笑著坐下,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也跟著告坐。庄太後起身笑著對她們道了歉意,領著福臨往慈寧宮正殿走去。剛進殿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一個宮女回配殿請佟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