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02 字 2021-02-25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將何以報答?〃傅以漸一驚,看素雲時,病態全無,炯炯目光直視自己。

他毫不猶豫地說:「果真如此,以身相報尚且不惜,何況其它!」「此話當真?「「可對天日!〃素雲立刻拿出陸健的那封信。傅以漸臉色都變了,開封時雙手略略發抖,但他還是從頭到尾讀完了這封寫給妹夫和賢妹的信。信中不過恭問起居寒溫,但末後說了一句:「因遭冤獄,數載亡命山野,昭雪無由。〃素雲一面看著傅以漸的表情,一面小聲解釋:「這是你出京後一個小廝送來的,連他也不知文康現在何方……」傅以漸看罷,收信入封,面容嚴峻,沉吟不語。

素雲見狀,猛跳起身,從枕下抽出一把鋒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頭發就剪,傅以漸連忙阻攔時,已剪下一綹二尺長的青絲了。素雲手捧青絲,望天發誓:「人生在世,信義為本。

要是不能報恩,狗彘不如!要這榮華富貴有什么用啊!……」

傅以漸奪過剪刀,生氣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性急!

不報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權盡屬滿官,漢員不過是陪從。我雖拜大學士,也不過秉承皇上和王大臣會議的意思辦事,哪能說了就算數?何況逆謀大案非同小可,滿官視為禁臠,從不讓漢官c手……「「照你這么說,報答文康還不是一句空話!」「我想,唯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聖明,或許有開恩之舉,但也需時日。我將遍謀有識之士,看准有利之時機,會同申奏,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辦得成的…………」這些,素雲理解。不過她還是問了一句:「那么解江南冤獄的事,你是經我提醒才想到的嗎?」「哪里。如今訐告成風,漢官人人自危,再不設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唉,〃素雲長嘆一聲,又躺下了:「但願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獄,讓江南還如舊日江南那般昌盛明麗吧!」

……

第三章

——一——

轉眼間冬去春來,到了順治十三年。二月初八,是庄太後的聖壽節,和皇帝的萬壽節一樣,也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

一大早,皇帝就率著諸王及文武百官到慈寧宮行慶賀禮;他們退出後,皇後率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命婦再進慈寧宮行慶賀禮;第三撥是皇子們在內監的導引下給太後行禮叩頭。

慈寧宮內張燈結彩,只這三撥人的慶賀禮儀,就把大半個上午占盡了。接下去是太後的萬壽宴。

按制度,壽宴應設在慈寧宮正殿,皇太後南向升寶座,皇後率妃嬪進茶進酒,殿南搭舞台,戲舞百技並作。但是,今年是太後四十五整壽,加上去年年景好,國家漸趨穩定,太後十分高興,便格外開恩,壽宴不僅恩及近支王公的福晉、命婦,與太後有母子名分的福臨的同父異母兄弟都被留下與宴,幾位小皇子、小公主也被帶來了。

太後仿佛要一享天倫之樂,打破了以前筵宴男女分席的常規,凡是夫妻便同在一席;凡有皇子、皇女的妃嬪,也讓她們母子、母女相聚。這就成了一次真正的家宴。庄太後作為這龐大、顯赫、高貴家族的最尊貴的長輩,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無法體味的自豪和滿足。

「萬…歲…爺…駕…到…!〃慈寧門外太監拉長聲音響亮地喊著,院里廊下的人們立刻跪下、匍匐在地,恭迎皇上。福臨大步流星跨進宮門,站在門內的台階上,矜持地背著手,目光仔細地掃過每一個人,長長吁了口氣,表情有些不安。他抬抬手,簡單地說:「免。」他毫不停留,直奔後殿。太後身邊還有許多福晉、命婦環繞著。

福臨在後殿門口一出現,除太後以外的所有人又一齊跪倒。福臨先到母親面前行了常禮問了安,隨後一聲輕輕的〃免〃,那些打扮得艷如春花的貴婦人都直挺挺地站起。福臨對她們看了一眼,臉上一團失望,眼角都垂了下來。

太後看在眼里,嘴上卻喜孜孜地說著調侃的話:「今兒的壽宴真不該讓你來。我請的客人怕都要吃不飽啦。〃福臨笑道:「母後說哪里話!兒為天下主,必須孝治天下。

母後壽宴不與,兒子豈不是千古罪人!至於賓客嘛,我怕他們要吃得走不出慈寧門呢!」

「這倒為什么?」

「誰讓母後調教得慈寧宮的廚子一個賽似一個呢?〃福臨在這里,心靈口巧,很能討好母親。太後快活地笑了。

「母後,兒子這個慈寧宮家宴的主意可好?皇家規矩太多太嚴。要能象平常百姓家親戚來往,做滿月,喝喜酒,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該有多好!」「規矩不能沒有,家人團聚也該快活些才好!〃太後和悅地說,心里卻在暗笑兒子拙劣的障眼法兒。她斷定,她這性情熱烈暴躁的兒子,決不會在五句話之後還能掩飾住他的真實意圖。

果然,福臨緊接著問:「襄親王怎么沒有來?〃去年二月,也是在太後的聖壽節上,福臨與他的幼弟博穆博果爾夫妻談得十分高興;過了三天,他派太監去博穆博果爾府,賜給幼弟一大批書畫珍玩;跟著,二月二十一日,未滿十四周歲的博穆博果爾竟被皇上封為和碩襄親王,引起朝野的驚異。由此開始,皇帝突然對自己的幼弟格外寵愛。當了親王,博穆博果爾必須參加許多以前不常參加的典禮,並每日隨朝站班。皇帝因此就可以經常召見他,可以經常請他的福晉參加宮內的許多宴會。

不止一個人在太後耳邊說起這件事。尤其是去年中秋、重陽、冬至三次內廷家宴,皇上不僅格外優待襄親王夫婦,竟然在御花園多次單獨與襄王福晉說笑。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們交談用的是漢語,弄得向太後私下稟告的人也說不清他們都談了些什么。

太後傾聽這些密探們……主要是些得臉的太監、宮女和他們的主子娘娘……的密報時,從來都面無表情,不置一詞。

醋味太重的妃嬪若說出什么不得體的話,便會被太後斥為有虧婦德;說皇上的壞話,更是絕對不允許,那有宮規管著。宮規里也有鞭笞和杖刑,不過太後從來不用罷了。

太後絕對地維護兒子。因為他是天下之主、萬乘之君。她從來明睿智慧,兒子的作為,兒子的心思,決逃不出她那時時含笑的慈藹的眼睛。早在大婚後的第二天,她就覺察到福臨心緒不寧,對新皇後仍不滿意。當福臨向她提出晉博穆博果爾為親王時,她已大致猜到了他的用心。不過,庄太後可不是一個平凡的婦人,更不是個撲通的母親。她很懂得怎樣做一個太後,怎樣對待身為君上的兒子。她的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寬容。只要不越過危險界限,她一概寬容。事實上,這是對待她的這位聰慧異常而又喜怒無常、性情暴躁的兒子的最好辦法。她確實從她的丈夫皇太極那里學到了許多東西,是個絕不亞於任何男性智上的女智多星。

聽著兒子的問話,看看兒子的表情,太後心里如同黑松j落在雪地上,一清二楚。但她決不點破,很自然地回答說:「他倆往壽康宮迎接懿靖和康惠去了。」懿靖大貴妃是博穆博果爾的生母。她和康惠淑妃原先都是元朝的直系後裔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福晉。天聰八年,皇太極領兵攻打察哈爾,成吉思汗的末代子孫從此滅亡。皇太極收納了林丹汗的兩名福晉。崇德元年皇太極改國號為清,稱寬溫仁聖皇帝,設置後宮。清寧中宮大福晉即皇後,是庄太後的姑媽;西永福宮庄妃便是庄太後;東關睢宮宸妃是庄妃的姐姐。當時,懿靖大貴妃為西麟趾宮貴妃,康惠淑妃為東衍慶宮淑妃。懿靖大貴妃早年為林丹汗生了察哈爾蒙古汗的繼承人額哲和阿布鼐。當蒙古四十九旗歸附時,皇太極以延續元朝苗裔、不忍廢絕之意,命額哲為察哈爾蒙古旗的旗主,封為和碩親王,並以皇二女固倫公主馬喀達下嫁。順治二年額哲亡故,妻弟阿布鼐襲王爵,公主也轉嫁阿布鼐,至今駐守察哈爾。博穆博果爾生於崇德六年,與額哲、阿布鼐同母異父。

庄太後對待先皇留下的其他妃嬪,一貫非常優厚。博穆博果爾夫婦先來慈寧宮問了太後聖安,太後便打發他們去迎接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福臨一向佩服母親的大度,又知道襄親王夫婦確實已來,也就放了心,便跟母親饒有興致地談論起壽宴上的戲目。

東西兩廡的中和韶樂,奏起了皇太後升座樂,曲調庄嚴而徐緩。庄太後在樂曲聲中登上慈寧宮正中的寶座,所有的妃嬪和王公福晉們在帝、後的率領下,整齊地跪在寶座前。太後坐正,樂止,人們在宣贊太監的帶領下同聲祝賀:「願聖母皇太後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人多聲響,大多數是女子,合在一起十分好聽,在闊大的殿宇中引起了回聲。

太後微微笑著,朗朗地說:「今兒的壽宴是家宴,都是自家骨r,不要拘禮,酒隨意喝,話兒暢心說,我這個子孫滿堂的老婦人也要高興高興!〃殿堂里泛起一片笑聲,比平日庄嚴肅穆的典禮輕松多了。

福臨卻不肯草率,一定要正式向太後敬茶敬酒,太後只得同意。於是,排列在慈寧門檐下的中和清樂演奏起《朝天子》,福臨率著他的五位兄弟走向太後寶座。他身後按年齡順序排列著鎮國將軍葉布舒、輔國公高塞、鎮國將軍常舒、鎮國將軍韜塞與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承澤親王碩塞已在前年病逝,博穆博果爾就成為皇太極諸子中唯一的親王了。按爵位而言,鎮國將軍離著親王還有六級:輔國公、鎮國公、貝子、貝勒、郡王、親王,通常情況下,本不能同拜同起;而且博穆博果爾原來並無爵位,一下子晉封親王,幾個哥哥十分眼氣。今天是家宴,除了皇上、皇後,只講輩分長幼,不論官職爵位,博穆博果爾只能排在最後,葉布舒他們心里自然痛快,只是不好表現出來。博穆博果爾卻是一肚子不高興。當了一年親王,他已習慣於處處受尊崇了。不想,行進途中福臨回頭看了一眼,笑笑,停步對博穆博果爾招招手。博穆博果爾趕緊跑兩步追上來,福臨牽著他的手,一同端著金杯,並肩走到了太後寶座前。殿里一片壓抑的驚嘆和竊竊私語,目光都集中到福臨和博穆博果爾的臉上。博穆博果爾不免趾高氣揚,得意洋洋,幾個哥哥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一位天子、一位親王的身後。福臨呢,臉上泛起恭敬的微笑,正合他此時此地的身份。他心里卻是一陣陣沉醉,因為在無數投向他的目光中,他感到有一雙烏黑晶瑩的眸子,透露出驚訝、不安和恐懼,也透露出贊美和知心。這就足夠了,其他的哪怕一萬雙鳳眼美目對他都沒有意義,都不存在。他不覺把步子邁得更穩健有力,使身姿更加瀟灑自如,而那使他面貌開朗英俊的微笑,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唇邊、眼角。

太後接過兒子們進上的金杯,豪爽地一飲而盡,然後又分賜他們每人一杯酒。趁此機會,福臨向站在寶座兩側的妃嬪、福晉們很快地掃過一眼,心頭一跳:她到哪里去了?再搜索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那雙明艷無比的眼睛。一剎那間,福臨渾身象纏上蜘蛛網似的不自在,面孔y沉下來。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沒有看見,沒有聽到,福臨所做的一切,不都枉費了心機嗎?福臨回到設在太後寶座左前側的御座上,情緒低落,連寶座和食案上金光燦燦的膳具仿佛都失了光彩。

《朝天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奏著,樂隊里的歌工用嘹亮的響遏行雲的歌喉,和著樂曲,唱出祝壽祝酒的賀辭。皇後率著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向太後敬茶敬酒。大殿中心仿佛開出一壇五顏六色、光艷奪目的鮮花,又仿佛集中了一群宛轉嬌啼、眩人耳目的彩鳥。福臨淡漠地望著她們,〃粉色如土〃四個字又一次在他心頭閃過。

突然,她出現在第三排最後一個位置上,是福晉中的最後一名。福臨驚喜地看著她。顯然,剛才她被那些軀體高大的女人完全遮住了,象一堵牆遮住了一叢芳蘭。在這一群高大健壯、舉止呆板、色彩艷麗的滿、蒙貴婦之中,她顯得越加嬌小玲瓏,儀態萬方,那么溫文爾雅、蘊藉脫俗,仿佛是一個晶瑩剔透、放著光芒的玻璃人兒。〃啊!烏雲散開了,明月出來了!〃福臨在心里高聲贊美著,胸際頓覺豁然開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美好:殿堂高了,寶座更輝煌了,茶酒菜餚為什么如此香美?歌工的歌唱為什么如此動聽?福臨覺得自己的精神仿佛進入一個從未經過的仙境,心里那么明亮、歡樂。當太後向大家賜酒以後高興得爽聲而笑時,他也借題發揮,放聲大笑,象孩子那么率真、歡快、無所顧忌,惹得坐在對面皇後御座上那位正宮娘娘膽怯地看了他好幾眼,他也毫不在乎。歡樂象一道清純甘美而又湍急的溪流,騰著浪花,從他心上流過,從他全身流過……中和清樂奏起了輕松歡快的《金殿喜重重》,壽宴正式開始。斟酒斟茶的宮女用彩色綢袍換去了藍布長衫,烏油油的大辮子根上梢上都c了鮮亮的絹紗花朵,臉上薄施脂粉,在各席間來往如飛,川流不息。

皇帝和皇後離座,向太後跪拜。福臨笑吟吟地說:「皇太後聖壽,兒臣等恭進壽禮:白銀萬兩,上用緞紗百匹,珍珠六百串,珊瑚珠六百串,請母後笑納!〃蘇麻喇姑笑著替太後接過帝、後的壽禮紅單。這是每年一次的例貢,理所當然。

《金殿喜重重》奏得更響了。

各宮主位也順次進獻她們的壽禮。因為帝、後的大宗壽禮已代表了她們這些晚輩,所以她們的禮品多半是象征性的:永和宮端妃獻上一串佛珠;景陽宮恭妃奉進一尊金佛;永壽宮恪妃,宮中唯一的漢妃,別出心裁,用珍珠和金絲銀線在兩雙明黃緞花盆高底鞋的鞋幫上,嵌綉了丹鳳朝陽的華麗圖案,引起周圍許多貴婦的嘖嘖稱贊。

景仁宮康妃,是主位中唯一有兒子的人。今天居然能抱著自己的孩子向太後祝壽,使她非常快活,萬分感激太後。她緊緊摟著懷中的三阿哥,在太後寶座前跪下去。那不滿二周歲的皇三子,一雙小胖手用力擎著一只用金絲銀絲編織、鑲嵌著珠玉的玲瓏小巧的手爐,高高舉起,用奶聲奶氣的嗓音,親切地喊:「皇阿奶!暖暖手!〃古老厚重的宮闕,庄嚴輝煌的殿堂,忽然迸出這種近似天籟的聲音,本來就令人心頭一顫,皇三子又異常聰明伶俐,對這盛大的場面、無數陌生的面孔毫不畏懼,更使太後喜歡。

她親自下座,從孩子手中接過禮品,對康妃說道:「生受你了。二阿哥他……「話未說完,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這個長著紅潤的圓臉蛋、眼珠烏黑的漂亮又健康的孩子,突然張開兩只小手,喊道:「皇阿奶,抱抱!〃大家愣住了。太後也是一怔。怎么辦呢?

因為赴壽宴,其他人可以穿禮服而不必穿繁縟的朝服。象康妃這樣,只梳了隆重場合下才梳的兩把頭,不需戴金冠;只穿一件貂皮出鋒的錦緞毛里宮袍,不需帶披肩、加長外褂,所以抱孩子不覺困難。而太後因為是〃壽星〃,必須穿上全套朝服:三重寶珠的九鳳冠,朝袍、朝褂、朝珠、披肩俱全,一身龍鳳輝煌,也十分沉重。真要抱孩子,雙臂難以回環,胸前珍貴的飾物也會弄壞。況且皇太後抱小孩,實在有失身份。

康妃輕輕拍了三阿哥一下,說:「不要嚷嚷!〃太後卻伸出雙臂,把皇三子接在自己懷中。即使是一歲以內的嬰兒,也能准確無誤地判斷人們對他的態度:是真喜歡他還是假裝喜歡他,或者是厭惡他,這是不會說話的孩子的一種本能。皇三子偎在太後懷中,全身貼在她寬闊的胸脯上,雙手緊緊摟住祖母的脖子,一張嬌嫩的小臉親親地貼到太後的面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