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1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02 字 2021-02-25

來,我從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不可說呢?……我要對你講講心里話,我憋得慌,憋得慌啊!」他抓住胸口,凄涼地一笑,笑得喬柏年心酸難忍,勸慰道:「先生有話盡管說,我喬柏年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老道憂傷地搖搖頭,暗淡無光的眼睛仰望著明月,呆呆地半天不作聲。喬柏年小聲提醒:「先生,你要說什么?」「是了,我要說說……」他一下子象老了十歲,佝僂了腰,龍鍾之態可掬,慢慢地說下去:「當年韃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為郡守,慨然赴死,義不容辭,便率妻妾及大小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爾後從容就縊。我妻有孕在身,懸於梁而胎墮,家有一犬竟守之不去,鄰家之犬爭欲啖胎,吾犬則奮而斗殺之,先後嚙死四犬,而吾犬之力竭亦死……舉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墮胎及吾犬均亡,唯我以繩斷昏絕於地而獨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絞,借醉而為犬吠,無非憑吊之意……蒼天!我若不能驅殺滿虜,成就光復,何顏對室中就義之二十六人?……」白衣道人滿臉淚水,一口氣噎住,說不下去了。

喬柏年連忙為他揉胸捶背,切齒道:「滿虜入關,滅我社稷,殺我人民,占我地土,y我妻女,亡國之痛念念在心,所謂人神共憤是也!先生不必這般慘苦,驅夷蠻、圖恢復,正需我輩奮發!〃白衣道人仰天浩嘆:「無望啊!大勢已去,氣數將荊與其偷生,何如一死,追尋我家二十六位義民!……」他掩面痛哭。

喬柏年心下一沉:「你說什么?難道都山……」白衣道人搖頭道:「一夜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一紙墾荒免賦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馬!……」他詳細說起都山、林山、陽城山三處兵馬逃散降清的經過。喬柏年聽得手腳冰涼,背上直冒寒氣,猛地一捶青石,大叫道:「這不能!我不信!」

白衣道人用無神的眼睛看看喬柏年,慘然道:「不信,那就隨你了……記得十年前,韃子初進中原,江西總兵金聲桓反,大同總兵姜瓖反,那才叫一呼百應,旬日間所在盡叛!其時不僅有故明皇室為號召,有李闖、張獻忠人馬處處抗清,還有因圈地、逃人、薙發諸令迫而不堪為奴、相率成盜的無數流民,正是天下大亂,殺人如麻的時候,應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這時機已一去不復返,不復返了!……」月下的白衣道人,毫無醉意,狂態盡收,冷靜下來,但一派頹喪、絕望,象一條垂死的白魚軟弱地躺卧在大青石上,往日的從容自信、深不可測的智睿、令人生畏的勁氣,此時全都消失了。喬柏年忍不住問道:「難道先生你……」白衣道人仿佛沒聽到,自顧自說下去:「要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態;大殺大亂大劫之後,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來,韃子朝廷看准此理,剿撫並用,漸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餉,蠲賦免役,禁圈地、寬逃人法、獎勵開荒,重用故明舊臣,開科取士,嚴禁科場弊端,種種舉措,無不順乎民心,你我還能有什么作為?……」

喬柏年卻不是輕易壓得垮的,很快就恢復了平日的大丈夫氣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歷朝、國姓爺俱是兵多將廣、勢力雄厚。我此次鄉試落榜後,去了南京,找到了永歷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諭旨,要各路義軍在韃子攻進雲貴時起兵策應。聽說國姓爺第一個接了旨!只要各處勤王大兵一齊動手,未必不能重開局面!……「「作夢啊!〃白衣道人冷冷一笑,〃永歷朝若真有大勢頭,也不必詔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陽城山兵馬如此,其他各處可想而知。至於鄭成功,說實話,老夫從不深信,安知他沒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進退失據了!唉!……」喬柏年解開襟懷,拿出一大摞絹質和紙質的札付,上面有委任總兵、副將、參將等職務字樣及永歷年號、紅印;又拿出幾顆寸徑的木英銅英銀印和一面大黃旗,說:「先生請看,這都是朝廷新頒下的,正好請賢聚兵,以為號召……「白衣道人拿起那顆銀印在手中掂了掂,說:「只有這顆還值得幾兩銀子,那些全都無用!廢物!」他一舉手,把喬柏年捧出的印和札付全都揮到地下。

「你!〃喬柏年真弄不清這老道是醉是醒。聽他說平天下大勢、自身遭遇,清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為,又時時象個醉漢。他俯身去拾印時,老道兩句話說得他也喪了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憑忠義二字……哼,無賞無銀,誰肯賣命?〃沉默良久。喬柏年突然搶過酒葫蘆連喝了幾大口,一擦虯須,說:「主上身邊無寶么?」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靜靜地說:「若想就此洗手不干,自然可以拿去折賣養家;如若還不死心,則奇貨可居,分毫不能動!」「啊?〃喬柏年大為驚訝:「難道三太子有假?〃白衣道人苦笑:「何必問他真假,要的不過是朱三太子這塊招牌!」「既然如此,〃喬柏年提高聲音恨恨地說:「這人大不成器,不堪為君!〃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們朱家子孫,哪一個不是驕暴昏庸、不堪為君!但凡有幾個如韃子朝廷小皇帝也罷,天下哪會弄到眼下這般地步!」「你?……「喬柏年瞪大了眼睛。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何必再瞞你。我乃崇禎壬子進士,身歷崇禎、弘光、隆武、永歷四朝,眼見各朝無事不敗壞,無處不糜爛,真正是救無可救,氣數已盡了!……」「那么,你並非以復明為志了?〃喬柏年尖銳地問一句。

「怎么說呢?我也姓朱,但並非皇族。俗話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亂世出英雄。鄭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這都是早先的念頭,如今壯志已隨流水去,日後隱居山林,詩酒了此殘生吧!……」白衣道人又露出醉態,嘻嘻笑著,伸手摟住了喬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這番話,卻如石破驚天,震撼了喬柏年!他心頭如雷鳴電閃,剎那間轉過無數念頭,生出無限感慨,仿佛從湍急狹窄的小溪流突然跳進氣勢雄偉、波濤壯闊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開朗。他眼里燃燒起一團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說:「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先生既肯開誠布公,柏年決不相負!雖然時事維艱,大丈夫豈能忍辱偷生!你我同舟共濟,總能成就一番事業!」「你,還有出路?〃白衣道人眯著布滿血絲的眼看著喬柏年。

「當初我聯絡各地義士,除都山這三處之外,還有幾處小股人馬。我想約定新正舉事。只要謀劃得當,便能出奇兵速進速退,攻破縣城,那錢糧庫不就是我們的?有了錢糧還愁沒人?」「哦?〃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鷹鷙那般銳利的光芒。他不再說什么,卻驀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揮到地上的印和札付仔細收撿歸攏。喬柏年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廢物還可助你我一臂之力呢!〃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帶醉意、不含悲愴、沒有狂態,是這個寒冬月下夜話以來的第一次。喬柏年暗自嗟嘆:「此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如老林巨澤,令人目眩心迷、莫測高深,總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們必須合作。於是他正視白衣道人,口氣認真嚴肅地說:「有件事,請先生玉成。」「只要鄙人能辦到。」「給我夢姑妹子一紙休書!」「哦,這個嘛……新正舉事之後吧!」「好,說定了。〃幾天之後,馬蘭村來了十多個外路人,騎著馬,後面跟著騾子,騾馱子里滿滿當當不知都裝的什么。他們一個個身強力壯,很是神氣。惹人注目的是他們身上還背了弓箭,腰下懸了寶刀。有人說是一隊富商,路過馬蘭村,看望相知喬柏年;有的說是京師大戶臘月出獵,借喬柏年家寬敞的院子歇腳;更有人悄悄猜測,是山里的〃大王〃,來尋他們的眼線。

一時間馬蘭村里議論紛紛,不過誰也不敢在外面說出不中聽的話。喬柏年錢大氣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誰敢去觸霉頭?

——二——

入夜之後,京師內城各門閉鎖,燈光寥落,人聲漸息,而南城卻到了一天中最又最神秘的時分。棋盤街、大柵欄、廊房頭、二、三條胡同、r市、鮮魚口、打磨廠、珠寶市,是旅店、貨棧、茶樓、酒館叢集之地,燈火輝煌、人語喧鬧。買賣吆喝、劃拳行令,加上眾多會館的夜戲鑼鼓,匯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響。京師兩大戲樓,一名查家樓,一名月明樓,都正是笛聲悠揚、粉墨登場,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風光。查家樓,在正陽門外r市;月明樓,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西街。兩大戲樓之間,櫻桃斜街、玉皇廟、西珠市、東草廠,再向南韓家潭、胭脂胡同、石頭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則是娼妓優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們稱之為〃華燈照天,銀箏擁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師有名的〃銷金窟〃。順治初,曾冷落過兩三年,順治十年以後,又繁盛起來。

進妓館閑游,叫做打茶圍;到優伶所設堂中閑話的,也叫打茶圍。時人改舊詩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燈籠六七個,八九十碗茶。〃因為優伶家常備小紙燈數百,客來則提燈引進,客去又各給一盞小燈引出,門前還懸著燈籠。於是南城這幾條胡同,入夜以後,一眼望去如列星熒熒,既是風流的招牌,又是低賤的標志。

同春居然走到這燈火輝煌、清歌繚繞的櫻桃斜街來了,他說不清心頭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決心,費了多大力氣,才離開這個地方。那時候他發誓,這輩子決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來找他的師弟柳同秋……眼下京師有名的紅相公、媚香堂主人蓮官。十五的月亮光華四s,路邊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氣仿佛都凍得發藍了。同春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棉袍,踏著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車馬游人中,在如螢火飛動的大小燈火里,走進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領徒弟應條子陪酒去了,再有半個時辰就會回來。因為蓮官是頗具盛名的紅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過三巡便可登車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卻不得少於十兩,至於賞賜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錦,多得不計其數。

「做相公的到了這個身分,就算是頂尖了!〃這是媚香堂的門丁對同春說的感慨不已的贊詞。他把同春當成替家主前來邀請蓮官的小廝,當成自己的同類,不肯放他進門,卻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內,一邊等候,一邊吹噓媚香堂。同春無奈,只得聽著。

門外一陣馬嘶,轔轔車聲直響到門前,在檐下那寫有〃媚香堂〃三個金色大字的大紅紗燈照耀下,一輛漂亮的雕花篷車停下了。門里門丁小廝趕忙迎了上去,掀開車簾,三位裘服翩翩、綉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車,匆匆進堂上去了。同春認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過了一會兒,門丁領同春上堂,小聲囑咐說:「堂主氣不好,你回話可要小心著!〃同春皺皺眉頭,不禁想起當年那個靦腆的、嬌怯得象女孩兒一般、時時需要他保護的小師弟。

進了門,首先投入同春眼簾的,是一身月白緞貂袍、外罩鑲水紅珠花邊的茜紅短褂的同秋,滿頭黑發油光漂亮,臉上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還那么嬌艷。一個小僮兒雙手捧著銅盆跪在那里,侍候他洗手。

「稟大爺,〃門丁諂笑著單腿跪下:「這人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他說是大理寺簽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稟。同春不動。

同秋一副嬌滴滴的不耐煩的樣子,象被慣壞了的女人那樣從牙齒縫里說:「真討厭!這么晚了,天又這么冷,還沒完沒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個小廝趕忙拿干凈手巾替他擦干伸在那兒的雙手。他這才轉過身子面對同春,但眼睛並不看他,帶過一陣濃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門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春輕輕推開,沉重地低聲說:「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同秋一聳眉尖,盯住了同春,剎那間瞪圓了雙眼,搶上幾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來:「師兄!是你呀!」「師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卻已滴下眼淚。門丁詫異地看看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見了,師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讓在客位坐下,命徒弟進茶進果之後,無限感嘆地問。

「我好。師弟你呢?〃同春看著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動作,反問一句。

同秋輕輕一笑,意味十分復雜。說他得意吧,卻含著一些凄婉;說他無可奈何吧,又有幾分矜持。他轉動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嘗盡,還有什么可說的?〃同春心頭一酸,移開目光打量房中陳設,卻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簡撲,並無綺羅香澤習氣。室無纖塵,幾凈窗明,壁上盡是名人書畫,罷設也僅古琴一張、d簫一支、自鳴鍾一座。正中牆上一軸橫幅,上書十六個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瀟灑風流,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過不少優伶的〃香窠〃,錦幙紗廚、瓊筵玉幾,無不光耀奪目,至於周彝漢鼎、壁鍾衣鏡,多半豪貴人家也很少有。寢室則更是華麗、香軟,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到了那里也會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經上到〃紅相公〃的地位了嗎?住處怎么這樣素凈?

同秋看出師兄的疑惑,說:「跟作生意一樣,與眾不同才能出眾,鶴立j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時興,唯有脫俗方能得名人贊賞。不然,紅相公就紅不成了!〃他說來心氣平和,如同武人說弓箭、文人講文章一樣。他打量著同春一身寒酸的裝束,稍一遲疑,問道:「師兄還在作書僮?〃同春搖搖頭。科場案發,李振鄴被殺、張漢被囚,他的飯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為人臨時做工。雖然僅得溫飽,卻無需隨人俯仰。但這些用不著對同秋說。同春笑笑,道:「師弟,你這媚香堂肯收我嗎?」「啊?〃同秋吃了一驚,想不到同春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為難地蹙起淡淡的細眉,象女子那樣掏出綢絹沾著嘴角,輕輕地擦了擦,強笑道:「師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著了一句:「聽說你日陪數筵,日進百金,還養不了哥哥我這張口?」「師兄,要是只為一口飯,小弟我能養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艷壓群芳,獨冠京華,小弟決計望塵莫及!……如今,晚了。不獨師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過趁芳春將歇,積蓄後半生的使用罷了!……」

他那竭力修飾的凄美的臉,顯出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愴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嘆息。他知道,干同秋這一行享受盛名不過數年,大約十三四歲初次登台唱紅以後,便有許多大佬出大錢奉承,使之有能力開設堂子,紅遍南城、紅遍京師;十六七歲到達全盛;十八歲以後便要衰落,因為人越來越象男子,被稱作「潯陽婦〃而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同秋過年不就要十八歲了嗎?

「師弟,〃同春真誠地勸道:「多積些錢也是正理。置些田產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孫!〃同秋突然打斷師兄的話:「他們免不了也要c這梨園生涯,我寧肯孤獨一世!〃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聽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說這樣的話,實在令人難過。同春打心眼兒里原諒了師弟。

「師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兒個怎么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沒有理會。我想請你薦個班子!」「師兄你要登台唱戲?」「嗯。」「你想進哪個班?唱什么角兒?」「哪個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隨便,生、旦我還都能拾得起來。」「你要去給師父上墳?」「要去。也要掙口飯吃。〃同秋眼珠一轉,問:「還要看看喬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問了。師弟肯不肯幫忙吧!「「師兄是當年的梨園三傑,至今膾炙人口,任哪個班子,怕不要搶得打破頭!這有什么難!師兄,三年沒聽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來!〃同春點了一出《桃花人面》,這是班子里常演的戲目。但同春並不唱主角蓁兒的段落,卻作起博陵崔護那瀟灑文雅的身段;他並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試一試《題詩》那一折的《落梅風》帶三令:《甜水令》、《得勝令》和《折桂令》。

同秋為他輕敲檀板,笙笛悠揚,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錯,開口便唱:[落梅風]:細雨灑輕寒,綠綉芳草淺,隔溪的沙鳥幾處如相見。滿旗亭花開儼然,盼不見去年人面。

在這里有一句簡單的道白:「此間已是她門首了。〃同春念得吞吐縈回、柔腸百轉,隨後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鎮鎖,春風靜掩,桃李笑無言?可正是雲離楚岫,霧散秦樓,玉去藍田,則教我對花枝空憶當年。

[得勝令]:千種恨,向誰言?萬般愁,空自憐。你可是化朝雲陽台畔?俺怎能結同心古樹邊?盤旋,看水上雙飛燕;遷延,聽枝頭泣杜鵑。

[折桂令]:望芳郊晴嵐半天,看幾個典春衣,行歌綉筵。誰似俺春恨綿綿,良辰無那,淚灑風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邊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尋舊緣?枉自留連,漫自俄延,空目斷煙波畫船,空歷遍雲山墓田……同春連唱帶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靈活現。到後來,他竟唱出了眼淚,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師停笛,笙師緩緩放下了玉笙,他們象睡著了似地愣了片刻,幾雙如醉的眼睛同時望著同春,又好象沒看見他。終於,同秋先嘆了口氣,說:「真是太妙了!

師兄非但不減當年,簡直是聲情並茂,繞梁三日!〃笙師一個勁兒地打量同春,不知拿什么話贊美才好。老笛師弄清了他就是當年的雲官後,捻著胡須笑道:「怪不得!

我說多年沒有聽過唱這么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當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後來又來了些打茶圍的客人,同春只得避到後院小屋里去了。

望著如海的天空,望著圓月和灼灼閃耀的寒星,同春的心里如了一般。出於自感自嘆自寫心情,他選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結果,卻使他心緒更加繚亂了。

他何曾忘記過夢姑?

不管怎么貧困,他都不肯賣掉那一副碧玉鐲子;不管心里怎樣怨恨喬家母女,他都舍不得扔掉夢姑留給他的唯一信物……那個精心綉制的香荷包。他見過優伶與狎客間的〃情愛〃,也見過張漢、粉兒與李振鄴之間的〃情愛〃,他見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嘔。面對這些,他怎么不懷念少年時那純美無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污泥濁水的惡臭中,回憶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顯得美好,夢姑愈加令他懷念。他並不是沒有成家的機會,張漢、李振鄴都曾替他物色過。但怎么能與夢姑相比?雖然夢姑已屬他人,成了夢里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個和她相仿的人兒。

張漢被囚、李振鄴正法,他要娶親,就更加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