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部分(1 / 2)

少年天子 未知 4250 字 2021-02-25

兩個偷看的人互相比擬著珠粒的大小,驚嘆不已。同春忍不住小聲說:「這雕鞍綉枕,哪一件都是無價之寶啊!〃管家說:「可不是,拿去大丟紙,太可惜了!「「大丟紙?什么意思?」「焚化哇!就是燒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噓,別說了!快看,駱駝!」

果然,幾十匹駱駝,繁纓垂貂,龐然巨w,每匹都馱著綾綺錦綉及帳房、用具什物;後面跟著背弓c箭的騎馬侍衛數十人,又有捧著御用弓箭的侍衛數十人,牽獵犬御馬的侍衛數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傘袋吧!箭用烏黑的鴉翎粘金制成,傘袋用的是黃色羅綺,凡是針綉縫縫處,都密密麻麻地貫穿著明珠。就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當民間多少百姓的口糧了!這些,加上後面侍衛手中所執的赤金壺、赤金瓶、金唾壺、金盥盆、金盤、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光燦燦,奪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繚亂,幾乎驚呆了。

管家小聲說:「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過的,全都大丟紙!〃同春嘆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丟紙,就得大呀!〃管家眉飛色舞:「前日聽小爺說,他隨貝子爺進宮哭喪,親眼見到了宮里的小丟紙……」「還有小丟紙?」「頭七一過,就要在宮門外焚燒大行皇帝用過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宮門外設了兩間大棚,東佛西道,豎起幡竿,晝夜念經作法事。小丟紙就丟在兩棚之間,佛祖、道祖知道了,就會保佑大行皇帝。小爺說,連皇太後都親臨乾清門,說是穿著黑衣袍,扶著石欄桿,哭得要昏過去的樣子,宮女太監跟著一塊兒哭,百官跪在兩邊兒哭,遠遠聽著,後宮里更是哭聲震天……焚燒寶器的時候,說那火焰都是五色的,聲音象爆豆兒似的。那珍珠是著一顆爆一聲兒,爆了不曉得多少萬聲兒啦!小丟紙都這樣,大丟紙還不……」「來了!〃同春打斷管事,叫他快看。銀山雪浪也似的隊伍,排山倒海地涌了過來,送過一片震天動地的哭聲。道邊跪迎的百官們放聲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擁著黃幔軟金簾、騎著紫貂大座褥的靈輿,後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宮,用朱紅錦袱嚴密遮蓋著,象緩緩移動的紅樓。梓宮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宮後面是乘馬執紼、白衣孝帽、哭聲不停的諸王、貝勒、貝子、公和滿、漢大臣。梓宮後面還有一個較小的靈輿,隨著一個較小的棺柩,用紫花緞袱遮蓋著。

「後面那棺材是誰?〃同春奇怪地問。

「喲,你還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駕崩,她跟著就從死了。朝廷賜號貞妃。她是董皇後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這可不清楚……他們既能穿黑,大約是養在太後宮中的王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後!〃六十四名宮監,抬著一副素幔步輦過來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宮女們簇擁著。在周圍素白之中,皇太後穿一身黑緞喪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慘白,目光凝滯,沒有任何表情,象一尊高貴而孤寂的石像。後面還有五輛素車,六七輛青幔車,那顯然是後宮的皇後妃嬪和阿哥們了。

公主、福晉、命婦們的車轎洪流般涌過來後,哭聲變得尖厲而嘈雜,填滿了北池子整整一條街。道邊百官哪敢仰視,還不如樓上偷看的兩名下人來得自由。由於職務上的關系,管家對京師這些宗親貴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賣弄著:「……瞧見那輛頂上有翟鳥的車嗎?那是建寧長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吳額駙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親妹子……街東邊那輛車瞧見了嗎?那是承澤親王福晉的,論起來,還是大行皇帝的親嫂子呢……瞧這邊這副輿,上面帶八寶蓮蓋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晉的……哎呀!你干什么?你瘋啦!〃管家驚呼著,攔腰抱住了面帶瘋狂、要動手開窗的同春,用力一絆,同春跌坐在樓板上:「你不想要腦袋,我還要活呢!〃同春愣了愣,驀地躍起,再湊到玻璃小窗邊。

沒有錯,是她,就是她!隨侍著那輛八寶蓮蓋輿的素衣丫頭,就是夢姑!

千辛萬苦,千回百轉,千尋萬覓,終於見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開窗又不准開,難道就眼看著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亂響,起身就要下樓。管家一把扯住:「到哪里去?你不知道闖禁要殺頭?〃同春站住,牙齒咬得格格響。

管家緩和了口氣:「你見到什么人啦?這么風風火火的,不怕出亂子?〃同春簡直不用現編,話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剛才見她在那八寶蓮蓋輿旁邊走著!」「那她是在安王府當差了。你去安王府打聽就是了。」「不行,我得見見她。萬一看錯了人呢?」「倒也是。這樣吧,大丟紙過後,隊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車仗還得從這兒過,你看准了,上去問一問。〃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貴族福晉命婦們的車仗已經過完,道邊百官也紛紛起立,准備跟大隊同往景山。沒有別的辦法了,同春只好點點頭。

上午過去了。正午時分,陽光露出了雲縫。皇城內仍舊九衢寂然,一片凄清。末正時分,景山那邊遙遙傳出長號嗚咽和說不清是鼓聲還是炮聲的沉悶震響。半個時辰之後,旌旗侍衛、香車寶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從北池子奔涌而過,剎那間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邊的柳同春,被這不可遏止的滾滾潮流沖得七歪八倒,為了站住腳,他不得不緊緊貼著牆根。他急切地尋找著,恨不得長出四只耳朵八只眼睛,可是眼前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閃花了,喧囂的車聲、馬聲、吆喝叱罵聲,把他的耳鼓震得發木了。夢姑,你真是沙灘上的一粒石子,大海里的一根針,到哪里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寶蓮蓋輿的主人家去!

夢姑,等著吧,我就要來救你了!

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從景山回府時,心緒非常惡劣,一路悶悶不樂地坐在轎里,想打瞌睡卻毫無睡意。

四位輔政大臣已經很快地開始施政了。

在辦理大行皇帝喪禮的間隙,他們抓緊時機,以新君名義發了第一道聖旨,曉諭諸王貝勒、文武大臣,說是朝廷將「詳考太祖、太宗成憲,勒為典章〃,並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詔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張〃的話,表示〃今當率祖制,復舊章,以副先帝遺意〃。

傅以漸和許多漢大臣,仿佛臨秋的草木,已經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將有一番變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這些新情況告訴夫人,素雲半晌不語,後來問他:「你以為朝廷變更大不大?〃傅以漸搖搖頭:「皇上屍骨未寒,他們要是大變,不怕天下人之口嗎?〃素雲半笑不笑地說:「未必吧?他們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變更得大而又快!〃果真應了素雲的話。輔臣發出的第二道諭旨,便是三撤四復:撤十三衙門;撤內閣、翰林院;撤太常、光祿、鴻臚諸寺;復內三院;復理藩院;添六科滿洲官各一員;添五城滿御史各一員。總之,凡是從明朝引用來的政體制度都在被裁被罷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復。

傅以漸一班漢大臣心里頓時涼了半截,和素雲又有了這樣一番對話:素雲說:「這一下,議政王大臣們興高采烈了吧?〃傅以漸勉強說:「你也不好這么講。比方撤十三衙門、驅逐內官,總是一項善政吧?前明宦官亂政,為害之烈聳人聽聞。這一下去了後患。聽說逐出的太監有四千多人呢!〃素雲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樁正事,那還是因為十三衙門仿了明制。好戲還在後頭呢……你們漢臣就不想想後路?〃傅以漸苦笑道:「怎么好這樣說話呢?先皇對我信賴始終,他們總不至於把我一腳踢開吧!〃素雲沒說話,只似笑似嘆地望著他,但目光里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讀出來:「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雲到底沒把這話說出來,卻關心地撫著丈夫的肩頭,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以漸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只好憂郁地望著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內閣又奉到第三道諭旨,涉及兩件事情,把大學士們都驚住了:一是以簡親王濟度嗣子德塞襲爵;一是重新嚴申逃人法,恢復舊制,窩逃者斬首籍沒,並連坐四鄰和鄉里長。

簡親王德塞襲爵,表示著從濟爾哈朗到濟度一班人的勝利。而重新嚴申逃人法,更將使天下震驚,難保不因此發生新的動亂。

傅以漸心頭非常沉重,當他把這些情況告知素雲時,她竟沉了臉不出聲,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今天在景山壽皇殿,面對大行皇帝的靈柩,傅以漸思緒萬千,淚如泉涌。皇上去世才半個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諸東流了……轎停了,從人打開轎簾,傅以漸步履緩慢地走進大門、二門、穿堂和內門,卻不見素雲象往常一樣出來迎接。他按慣例在花廳里喝著茶,歇了片刻,心頭煩悶,便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屋里踱步。他猛然在北牆邊停下,因為那里懸著的畫卷換了一軸新的,十分觸眼。畫上是大筆濡染的張果老,笑眯眯地倒騎著黑毛驢。一筆漂亮的草書,在旁邊題了一首五言絕句:世間多少人,誰似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

傅以漸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著這二十個字的滋味。〃凡事回頭看?……我若回頭,看到的是什么?皇上寵信,為政精明,雖然居官謹慎,但以漢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滿官親貴猜忌?……」傅以漸想著,心里〃撲通撲通〃直跳。這必定是素雲有意懸掛的,她是在勸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後又怎么辦?不管怎么說,拜大學士、居相位,烜赫榮耀,他哪能一點不留戀呢?他要去找素雲!

出了花廳,沿寬廊走到寢室前的小書房,那是他消閑、讀書、作畫的小方軒,進寢室非過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鋪開一幅白紙,上面墨跡猶新,用非常規整的大篆,寫了這么一段俚俗小詩: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

回頭只一看,又有挑腳漢。

傅以漸出神地看著,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的見識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過,真的就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至於吧?他以手撫胸,慢慢地沉思著走進卧室,以為素雲會在這里等他。但他沒有看見人影,只有兩個丫頭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漸問。

「夫人到廚下為老爺准備晚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