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勿忘 未知 5678 字 2021-02-25

我正一個人透過一絲逢看著外面的景色的時候,忽然簾子從外面被扯了起來,一股熱氣噴到我臉上。

「四哥!」一張興奮過度的臉一下子蹭到我面前,嘴幾乎要貼上我的臉。

是老十三。他牽著一匹漂亮的馬,有些氣喘吁吁的。

他沒想到是我坐在車里,還這么靠著窗子。

「怎么是你?四哥呢?」他的臉迅速由紅變白又變得正常起來,只是呼吸還有點急促。

又是不知道該怎么見禮。我只好連安也沒請,含糊的說:「十三爺,四爺在前頭護駕。」

十三似乎有些奇怪,好象我在撒謊似的,說:「這段路應該是三哥在前面啊。我還怕四哥悶特意跑過來呢。」

說完就騎上馬,跑掉了。每次見到他都是這樣匆匆忙忙的說兩句話就跑開。他真是精力旺盛啊。

我的心里一沉一沉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我才下的車。

南巡·望鄉

當晚休息在一處行宮。剛安頓好不久,四貝勒的貼身丫頭就來叫我,說是貝勒不太舒服。

被車子顛了一天,我早就困了,正靠在床邊囫圇的看著書,已經准備睡了,聽了這話,吃了一驚——下午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么就不舒服了呢。

「有沒有叫太醫,有沒有通報皇上?」我急忙跟著那個丫頭去了。

「格格先去了再說吧。」那個小丫頭神色躲閃。

我心下疑惑,走進他的房間。他正坐在桌前,點著蠟燭,飛快的寫著什么,地上扔的全是撕爛的紙。

我請了安。他神色冷冷的,說:「你過來的還挺快啊。」

我想我在車上對他的躲閃已經讓他生氣了。我不禁暗暗後悔起來——那么久的日子都算是平安過來了,怎么就一下子沉不住了氣了。

我臉上帶著笑說:「貝勒爺,您可唬住我了。您要是不舒服就早些休息吧,再不然,我讓太醫過來瞧瞧。」

他筆也沒有停,平靜的說:「不用了。我是這里不舒服。」

他左手很快的比畫了一下心的位置。

我已經笑不出來了,卻還是努力的笑著說:「爺,誰讓您心里不舒服了,我去揍扁他。」

說完這話,我真的覺得非常好笑。非常好笑。我真的笑了出來。

他停下筆,忽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是嗎?你不清楚是誰讓我不舒服。你對我耍什么小聰明呢?在我面前玩欲擒故縱?你已經裝了那么久了,還要裝多久啊。你到底還要什么?還嫌我給的不夠嗎?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少一個兒子?恃寵而驕,這幾個字你還認識吧!」

隨著這些讓我一陣一陣發瞢的話,他把剛寫的那張紙扔在了我的臉上。

正是「恃寵而驕」。龍飛鳳舞,觸目驚心。

我跪了下來。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忍的異常辛苦。

我現在要做的是等著他的下一陣發難。

「福晉的心思是好的,她憐你到現在還沒有孩子,所以特意讓我帶上你。有這專房之寵,你已經應該心滿意足了。沒想到竟是喂不飽了。」他的聲音平靜了一些。

我安靜的跪著,垂著頭。他也許是喜歡我的,但那種感情是那么單薄,意料之外的一個動作就可以將它毀的一干二凈。

「原以為你是明事理的人,沒想到竟是越活越糊塗了。年紀小的時候撒撒嬌,鬧鬧脾氣還顯得天真可愛,做婦人已經這么久了,卻還是這樣,真是臉皮厚了。」他真是越罵越來勁了。

我趴了下來。

「你起來。」他終於結束了。

我端端正正的站著。垂著頭,安靜的看著他的腳尖。

「有沒有話要說?」他問我。

我手里還握著「恃寵而驕」這四個字,按捺住心里一陣一陣的寒涼,鎮靜的開了口:「四爺教訓的是。」

「還有呢?」他似乎不是很滿意我的話。

「四爺現在舒服了沒有?若還是不舒服,就還是請太醫過來瞧瞧吧。」我說。我要真正學著做一個無欲無求的人啊。

他煩躁的揮了揮手:「下去。」

我離他太遠了。我曾經以為在每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黑夜里,我用那些甜蜜而苦澀的故事喂養他,而他小聲的用力的呼喚我阿離的時候,距離會消弭在那樣的溫情里。

然而我錯了。原來都是我的想象。

可能唯一公平的是,不僅他沒有靠近我,甚至我也從沒有靠近過他。心痛並沒有持續很久,而我想的更多的是怎樣好好的活下去。

後來,我們就非常相敬如賓了。他賞我什么,我就高興的接受。他需要我的時候,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矜持著放盪。他說一的時候,我就鼓掌,他說二的時候,我就微笑。

我完全接受了他的批評教育。我成了一個幾乎完美的格格。

就這樣一路走過了山東,就要進入江蘇了。

運河我常常走,這樣坐著漂亮的木頭船還是第一次。我看著不遠處的南京,就覺得開心。南京往南就是鎮江,然後是揚州,常州,蘇州,無錫。這些美麗的城市啊。

我就要看見我的家鄉了。

「在看什么?」他站在我身後問。

「回四爺的話,在看南京。」我說。

「江蘇是個好地方啊。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他問。

「奴婢不知道。」我說。我強壓住自己的沖動。我怎么會不了解江蘇。南京的紫金山,棲霞寺,鎮江的金山寺,中泠泉,揚州的瘦西湖,還有太湖,各色園林真是看也看不盡的啊。

「噢。我聽說鎮江有座寺廟。很是壯觀。到時候少不得要搓攛著皇阿瑪去看一看。」他微笑著說。

我的心跳都快了起來,卻還是要平靜的說:「奴婢也正好跟著四爺開開眼界了。真是修來的福氣了。」

我又要見到那座我常常夢見的園林了。

鎮江的錢先生

在南京停了幾天,我們到了鎮江。

下晚的時候,船就停在離渡頭不遠的水域。來接駕的官員跪了一地都是,但康熙連面也沒露。他似乎已經厭倦了這樣冗長乏味的官場排場。老三代為接見了官員。

等到人群散去的差不多的時候,我走出了船艙,夕陽正斂去最後一絲光彩。江面清澈安靜。這就是我三百年前的家鄉啊。比我那個時候美多了。

「京杭大運河和長江在鎮江匯合。每年經這里漕運到各地的糧食占全國的四分之一。」我的丈夫看著江面眼里閃著特別的光彩,說。

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地雄吳楚東南會,水接荊揚上下游。這是元朝的一個詩人在甘露寺多景樓上的贊美。

我微微側著臉看著他的表情——那是一種近乎狂熱的陶醉和渴慕。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么能在所有的皇子中頭角崢嶸,最終獲得勝利了。因為只有他才會帶著如欣賞情人般的表情觀賞他的帝國。只有他真正把這一切都當作是自己的。別人爭的是紫禁城里的那個寶座,他要的,卻是這一片大好江山,好讓他橫掃六合,氣吞八荒,真真正正遇水為龍。

「怎么不說話了?」他忽然轉過頭來問我。

我微笑著說:「這是皇上的江山啊,看的人激情澎湃。」

他點點頭,帶出一絲自信的微笑,不再言語。卻不知道我這一句皇上,是提前叫他的。

「不如下去走走吧。」他忽然對我說,剛才狂熱的表情消失了,帶著一點愉快的興致勃勃。

我早就不會再掃他的興了,再說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想再在我的家鄉走一走,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鎮江的風物了。

我們乘了一只小船,在西津古渡上了岸。(西津古渡原名金陵津渡,始建於六朝,興盛於宋元,有千年歷史,至今仍然存在,曾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文化遺產保護優秀獎,大家去鎮江可以去看一看,是極有風味的老街)

「這古渡恐怕有八百年了吧。」他挽了我的手,沿著西津走著,看著江上的點點燈火,發起了懷古之思。

我吃驚的看著眼前的古渡——原來我在三百年前看到的和三百年後看到的是如此不同,周圍沒有了小區住宅,只有江楓漁火,竟是如此古朴自然。

「是啊,」我已經不太習慣和他這樣親密了,「這是六朝時候建的吧,健康(南京)在六朝時候做首都,鎮江也就興盛起來了。」

他捉住我的手,整個包裹起來,他的手心很溫暖。我也沒有掙扎。

「這三月底,晚上還是有些涼的,」他從容的說,「張祜似乎有首詩是寫這里的,我記得不大清楚了,你可知道?開頭好象是小山樓什么的。」

我笑了起來:「爺也有記不住的時候?是考較我的吧。那首詩是這樣的,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

他微微愣了一下,又看了看遠處,說:「這詩,寫的是一點也不錯啊。」

我們順著人群,走到了城中最熱鬧的地方。茶肆酒樓到了晚上還是燈火通明。他不是喜歡熱鬧的人,正要走時,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大聲喊:「老四,老四,過來。」

原來是老四的老爸,難怪喊的那么肆無忌憚。

康熙身邊還有一個年輕人,斯文儒雅的樣子。聽老四招呼他為「張公子」,我才猜到他可能是張英宰相的兒子,張廷玉。果然沒錯。人多的地方又不好見禮,一個外臣,一個家眷,一對父子,這真是奇異的組合。

「我還正嫌和衡臣兩個人不夠熱鬧,正好就撞見你了。好的很,巧的很。」康熙高興的說,和他兒子喜靜的脾氣不同,康熙是越熱鬧越開心。

做兒子的不敢讓老子不開心,只好陪著康熙繼續逛。

「阿瑪出來,只帶衡臣一個文臣,不太謹慎吧?」胤禛低聲說,頭上已經細細的冒出汗。

康熙一樂,說:「你也是皇孫貴胄,出來只帶一個女人,豈不是更不謹慎?放心好了,我只是叫他們都別讓我看見罷了。」

他又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說:「別那么多禮了,今天大家就像小戶人家那樣樂一樂。老爺我請兒子媳婦吃酒樓。」

他自己先樂的笑了起來,可能是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說起來真是又別扭又滑稽吧。

於是我們就進了一家叫多景樓的酒樓,這多景樓是甘露寺的名勝,三國時劉備與孫權曾在那里觀臨天下。可見這老板口氣不小。

但吸引康熙的是那對門聯。「今日閑情還小酌;他年物華重復來。」(這是上海一家叫溢香閣的小飯館的對聯,拿來一用)

「好啊,好。」康熙似乎頗多感慨,「如此閑情,正和我心啊。」

我們到了樓上一間臨窗戶的單間雅座里。康熙坐主位,胤禛坐在左手邊。張廷玉與我都站著。

「這是做什么,衡臣,來,坐我右邊。胤禛,讓你媳婦坐下。」康熙站起來,將張廷玉拉著坐下。

胤禛也讓我坐在他身邊。

有堂倌來請康熙點菜。

「老爺,想吃點什么?」堂倌一張口,我又是一陣激動——聽到了久違了的鎮江話,那叫一個親切啊。

「我們是外鄉人,你們這里有什么特色菜?」康熙問。

堂倌立刻天花亂墜一通。只可惜那三個家伙竟沒有怎么聽懂。

「那就上你剛才說的前兩樣和最後兩樣吧。」康熙微笑著說。

堂倌顯出為難的神色:「這個,老爺恐怕搞錯了。那前兩樣都是飯,後兩樣都是茶。」

大家都憋住了不敢笑——誰敢笑皇上?饒是康熙自己先撐不住笑了起來。

我其實剛才留心聽他說了半天,竟沒有我想象中的一樣東西——鰣魚。鰣魚是鎮江的特產魚類,鮮美多汁。在我小時候常常聽乃乃提起,只可惜後來長江過度開發,到九十年代後期,鎮江就幾乎沒有真正的鰣魚了。

看來這三個人都是不會點菜的樣子,也是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皇子,一個是大學士,看來只有我來出這風頭了。

「你們這里竟沒有鰣魚嗎?」我輕聲問。

那幾個人都看著我,那個堂倌倒是眼中一亮,眼睛里再沒有其他人,直看著我說:「這位夫人識貨!鰣魚是有的,只是要過了這兩天才能吃。」

「這倒是為什么?有生意不做?」康熙問。

「這位老爺,您竟不知道嗎?康熙爺來了鎮江啦,這第一網鰣魚都要留給皇上,所以酒樓里有是有,但得小心伺候著,等著給皇上做。」堂倌吸取了剛才的教訓,說的很慢,那幾個人總算是聽明白了。

看到康熙有些掃興的樣子,張廷玉輕笑起來,說:「我們老爺是吃不起的人嗎?也虧這酒樓名聲響亮,竟是看不准客人。」

說著就掏出銀票塞進堂倌的手里。堂倌一看,立刻說:「行,這就給老爺上鰣魚,只是這鰣魚極是難做,要老板親自動手才行,各位恐怕要等久一些。」

這邊堂倌一下去,大家就著桌上的幾色點心喝茶。茶和點心都是好的,我卻有些擔心。

果然,康熙就看著我說:「你怎么知道鰣魚?」

我笑著說:「回老爺的話,道聽途說來的,正巧被我蒙上了。」

胤禛立刻c話說:「我倒不覺得你是蒙上的。」

康熙笑了起來,說:「我也覺得胤禛說的有理,你那篤定的樣子,不像是瞎猜的。」

我只好說:「奴婢最近在看《夢溪筆談》。在書上見到的。」

「噢。」康熙淡淡的說,眼睛卻在我身上多停了一會兒。

那邊張廷玉的樣子卻好象連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可是沈存中沈括所著的《夢溪筆談》?」他一直眼睛沒看我,這才看著我問。

「正是。不過是隨便翻著看看。」我不想說太多。

胤禛微笑著對張廷玉說:「衡臣不必吃驚,她所看之書甚雜,你真是想也想不到。我在佛堂念經,她竟躲在屋里讀那毀佛滅道的《論衡》。」

大家笑了起來。我只好說:「再給四爺陪個不是還不行嗎?」

康熙也笑了說:「你個丫頭怎么會想到讀論衡呢?那本書寫的很是平直,沒有文采。」

我連忙說:「老爺說的是。」

康熙又問:「你可有兒子?」

我說:「沒有。」

康熙就沒有再問,胤禛臉上露出一點失望。

鰣魚上來的時候,不要說我,連康熙這個吃遍天下美味的皇帝都震撼了。

配上醇香的淡酒和新鮮的野菜,鰣魚的味道被發揮到極致。

康熙吃完鰣魚之後要求見一見老板。

老板進來的時候,我們四個人一起又被震了一次。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啊,身材修長,容貌清雅,面目隱隱含笑。身著簡單干凈的淺灰色長布衫,手持一把扇子,不染半點煙塵。若說他是書聖詩仙我還相信,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廚房油煙聯系在一起。然而我又覺得他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那中感覺就好象我第一次見到小樓時候一樣,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鄙下錢某,見過幾位,未請教。」他含笑說。

「京城龍氏。」康熙站起來還禮。

「張氏。」張廷玉自然不能被包含在「龍氏」里面。

錢老板極是風趣的一個人,談吐不凡。

「先生如此年輕又見識卓越。為何不正經治學,為國效力?」胤禛問道。

錢先生微笑著說:「我年少時也曾求取過功名,只是落榜後終覺得八股不是我所喜。何況為官之道我也不願深究。如今天下太平,倒不如做個陶朱公,人生數十載也可愜意而過了。」

康熙發出輕微的嘆息。

錢先生走後,康熙的臉色似喜似悲,說:「胤禛那時年紀還小,衡臣或許有印象,這位錢先生竟與早年去了的納蘭容若有幾分相似。罷了,罷了。」

金山寺

第二天的時候康熙去了金山寺。康熙在佛學方面並不是十分熱中,但因為金山寺是名山古剎,始建於晉,所以很值得一看。

我站在人群中,正貪婪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前面一個太監奔過來,跑到我面前,請了個安,說:「皇上叫善格格到前頭去伺候。」

我簡直是受寵若驚了,也許是我昨天晚上表現不錯,讓他吃到了鰣魚;也許是覺得我有趣。管他呢,總之我可以到前面去,不用擠在人群里,真是好。

我到了前面,看到皇上正和太子說著什么。

見我來了,康熙把目光轉向我,微笑著說:「來,過來,你不是讀論衡嗎,今天跟在朕身邊,點化點化你。」

其實康熙自己在佛教上面也並不熱中,尊崇佛教,只是他治國的需要。所以在金山寺里,與其說他是在理佛,不如說是在賞景。

我的丈夫見皇上這樣親近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說:「好生伺候皇阿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