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說不盡的張愛玲 未知 6285 字 2021-02-25

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像以往眾多描寫霸王別姬的作品那樣,而是把筆墨集中在虞姬身上,滿懷熱情地塑造了一個不惜以身殉情的溫柔而又剛烈的女性形象。虞姬深受項羽寵愛,她也一直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苦痛為她的苦痛,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項羽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一旦項羽稱霸天下,她就會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y暗、憂愁、郁結、發狂。盡管如此,當她發現項羽已陷入四面楚歌的絕境時,仍然極為痛苦,為了項羽,她最後毫不猶豫地親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張愛玲注重開掘虞姬的內心世界,把虞姬矛盾的心理和復雜的情感表現得比較充分。整部小說筆觸柔和細膩,結構簡潔自然,環境的烘托、氣氛的渲染,也都絲絲入扣,恰到好處。它競出自一位十六歲的少女之手。真難使人相信。

在虞姬身上,張愛玲擅於刻畫女性性格的特長已初露端倪。當然沒有必要把虞姬與曹七巧、白流蘇等人相比,但作為張愛玲筆下第一個較為成功的女性形象。虞姬應該在張愛玲創造的多彩多姿的女性世界中占據一席之地。張愛玲後來自評《霸王別姬》很少中國氣味,當時認為動人的句子現在只覺得r麻與憎惡'亨/自張愛玲俯藕》,載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國科技公司初版《流言棚,那是過於苛刻了。幸好張愛玲還表示,她當時看了李世芳主演的京劇《霸王別姬》後百感叢生,本想再寫一篇同名小說,終因這篇少作在前而作罷,這正說明它給作者留下的印象之深。

張愛玲的文名是建築在她的小說成就之上的,她的同樣獨創一格的文學批評卻很少有人提及。這不能責怪研究者,多少年來,人們只能看到《流言》中《詩的胡說》、《借銀燈》、《銀宮就學記》等寥寥數篇,她在上海《二十世紀》月刊上發表的那些英文影評也是後來才由鄭樹森先生挖掘出來參見一九八七年三月台北袱合文學》第三卷第五期《張愛玲專卷糾。這次,這四篇書評的出土,更使我們驚異地發現,張愛玲早在少女時代就寫得一手漂亮的評論文字。十六歲的張愛玲讀書之廣博,見解之成熟,文筆之老練,同齡的現代女作家中恐怕無人能與之匹敵。

張愛玲所評的《煙水愁城錄》全名《斐洲煙水愁城錄》,英國哈葛德(henidead)原著,一九o五年十月商務印書館初版。作為史蒂文森的追隨者,哈葛德是位多產的通俗小說家,僅林紓就翻譯了他的二十多部充滿驚險和異國情調的作品。他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雖然不高,但錢鍾書先生已經公正地指出:哈葛德在他的同輩通俗小說家里比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一直沒有喪失他的讀眾。引自錢鍾書滯紓的翻譯》,載一九七九年九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日文四篇》,此文最初發表於一九六四年六月張愛玲從不對通俗小說存有偏見,她在這篇書評中說得好:這一類的故事,雖乏文學上的價值,卻是很好的娛樂品。對近代翻譯巨擘林紓的譯筆,少年張愛玲的評語是華麗精練,後來錢鍾書先生也認為林紓的中文文筆輕快明爽,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筆高觀礙多引自錢鍾書《林紓的翻譯》,載一九九年九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舊文四篇》,此文最初發表於一九六四年六月1。少年張愛玲和中年錢鍾書所見略同,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張愛玲批評的第二部作品《無軌列車》比較冷僻,作者林疑今系林語堂之侄,後來以翻譯海明威的作品而聞名。《無軌列車》是林疑今繼《旗聲》之後創作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一九三五年十月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初版。要不是少年張愛玲注意,治文學史的人根本不可能提到它。這部長篇從五卅運動寫到一九事變。盡管體裁很特別,但要在如此紛紜廣闊的背景上展示幾對青年男女的不同遭遇和愛情糾葛,作者顯得才力不濟,顧此失彼,以致人物形象蒼白,結構支離破碎。張愛玲對小說陷入時下都市文學的濫調里去深表不滿,對作者一味模仿穆時英也不以為然。她自己後來另辟都市文學創作的新路,專注於她最熟稔的名門世家遺老遺少、太太小姐復雜人性的開掘,與《無軌列車》這類作品的失敗恐怕不無關系吧?

至於丁玲,少年張愛玲認定在當時的女作家中,她是最惹人愛好的,這話不僅僅出於張愛玲本人的偏愛,也是對丁玲前期創作實事求是的評判。張愛玲談丁玲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同樣要言不煩,頗有見地。她既大膽指責《夢珂》文筆散漫枯澀,中心思想模糊,又充分肯定《莎菲女士的日記》的時代意義和藝術特色,對莎菲性格的分析歸納,也是切中肯綮的。張愛玲對丁玲的作品一直很留意。後來在回答記者問時說過: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後來略有點力不從心引自伎作家聚談會》,載一九四四年僚志》第十三卷第一期,這是對丁玲後期創作很委婉的批評。這個觀點與這篇書評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很值得丁玲研究者深思。

毫無疑問,在這四篇書評中,《(若馨)評》寫得最用心,最細致,也最有文采。《若馨》一半是根據事實,一半是憑著想像湊合寫成的引自張懷素《若霧)自序》,載一九三七年三月甘五日《目光》第六期l,共九萬字,由作者自費印行。小說真實而生動地描寫了少女若馨的初戀,她與華藍之間純潔的愛情因雙方家長橫加干涉而告終,兩人都不幸成為舊禮教的犧牲品。張愛玲對同窗好友所寫的這部具有輕俏美麗的風格的愛情故事倍感親切,備加贊賞。她並不諱言小說還存在一些不足。但她正確地揭示了於平淡中見真情是這部小說最大的長處。強調小說獲得成功恰恰因為這里並沒有離奇曲折、可歌可泣的英雄美人。也沒有時髦的以階級斗爭為經,兒女之情為緯的驚人敘述。惟其平淡,能夠自然,十六歲的張愛玲就已悟出了這條藝術創作的真諦,委實不易。

不矯飾,不故弄玄虛,用自己獨到的方式寫平凡的人和事,也是張愛玲自己後來在創作中刻意追求的藝術境界。總之,少年張愛玲這四篇書評雖然都是印象式的短章,不可能作深入的剖析,更多的發揮,但篇篇涉筆成趣,別有情致。作者在批評里放進了自己,放進了自己的氣質,與作者的批評對象達到了某種契合。顯示出她早熟的藝術敏感和鑒賞力,以及她在文學批評上潛在的傑出才能。可惜她後來沒有有意識地朝這個方向發展。直到七十年代寫出厚厚一本《紅樓夢魘》,張愛玲才在與典文學批評領域里大放異彩。

在名家輩出的中國現代作家中,像魯迅那樣不悔少作的只是極少數,大部分人都悔其少作。魯迅的態度固然值得欽佩,對已經抵達更高境界的作家來說,悔其少作也是2:常的和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以研究者這一方面說,總企圖抹去歷史的塵埃,盡可能全面地掌握被研究對象的作品,以求更清晰、更完整地重現他們的創作歷程。被研究對象的創作只要變成自紙黑字,就發生了社會影響,就是一個客觀存在,不管它是早期的還是晚期的,成功的還是失敗的。由此看來,發掘被研究對象不盡成熟而又長期埋沒的少作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錢鍾書先生曾稱之為發掘文墓手自錢鍾書《從、軎、鬼)和(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載一九八三年月福建人民版社初版《人、獸、鬼淤、卞之琳先生曾稱之為鞭屍三百引自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載八月香港三聯書店增訂版滯蟲紀歷》,意思都差不多,研究者和被研究對象之間產生矛盾,往往原因也在於此。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或許這次情況會有所不同。誠然,張愛玲在《存稿》中對《霸王別姬》和《牛》挑剔甚嚴,但她到底還是敝帚自珍,否則,她盡可能對這兩篇較稚嫩的少作只字不提。但願筆者這次發掘能對張愛玲研究的深入有所裨益。(原栽香港《明報月刊》1989年1月號)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吹的豁喇喇亂卷。

在帳篷里,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r白色的含著稀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龐,皮膚微黑,闊大,堅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疲倦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直延長到下頷。他那黝黑的眼睛,雖然輕輕蒙上了一層憂郁的紗,但當他抬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里卻跳出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雜糧十袋。虞姬!他轉過臉向那靜靜地立在幃帳前拭抹著佩劍上的血漬的虞姬,他眼睛里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帳幃的y影中的臉。是的,我們還能夠支持兩天。我們那些江東子弟兵是頂聰明的。雖然垓下這貧瘠的小土堆沒有豐富的食物可尋,他們會網麻雀,也會掘起地下的蚯蚓。讓我看從垓下到渭州到潁城,如果換一匹新馬的話,一天半也許可以趕到了。兩天半虞姬,三天之後,我們江東的屯兵會來解圍的。

一定,一定會來解圍的。虞姬用團扇輕輕趕散了蠟燭上的青煙。大王,我們只有一千人,他們卻有十萬

啊,他們號稱十萬,然而今天經我們痛痛快快一陣大殺,據我估計,決不會超過七萬五的數目了。他是伸了個懶腰。今天這一陣廝殺,無論如何,總挫了他們一點銳氣。我猜他們這兩天不敢沖上來挑戰了。哦,想起來了,你吩咐過軍曹預備滾木和擂石了沒有?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會吧,一切已經照您所囑咐的做去了。

她依照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後,就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燭台,另一只手護住了燭光,悄悄地出了帳篷。

夜是靜靜的,在迷漾的薄霧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帳綴遍了這土坡,在帳子縫里漏出一點一點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開滿的紅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戰馬嗚嗚悲嘯的聲音在風里遠遠傳過來,守夜人一下一下鼓著更繞著營盤用單調的步伐走著。

虞姬裹緊了斗篷,把寬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點燭光,防它被風吹滅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長矛閃閃地發出微光。馬糞的氣味,血腥,干草香,靜靜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氣中飄盪。

她停在一座營帳前,細聽里面的聲音。

兩個兵士賭骰子,用他們明天的軍糧打賭,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地描畫他家鄉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線的木柵欄前面。雜亂地,斜坡上堆滿了砍下來的樹根,木椿,沙袋,石塊,粘土。哨兵擎著蛇矛來往踱著,紅燈籠在殘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搖晃著,把半邊天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紅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蠟燭,把手彎支在木柵欄上,向山下望過去;那一點一點密密猛猛的火光,閃閃爍爍。多得如同夏天草窩里的螢火蟲那就是漢王與他所招集的四方諸侯的十萬雄兵雲屯雨集的大營。

虞姬托著腮凝想著。冷冷的風迎面吹來,把她肩上的飄帶吹得瑟瑟亂顫。

她突然覺得冷,又覺得空虛,正像每一次她離開了項王的感覺一樣。如果他是那熾熱的,充滿了燁燁的光彩,噴出耀眼欲花的砌的火焰的太陽,她便是那承受著,反s著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隨他,經過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經過戰場上非人的恐怖,也經過飢餓,疲勞,顛沛,永遠的。那叛軍的領袖騎著天下聞名的烏騅馬一陣暴風似的馳過的時候。江東的八千子弟總能夠看到後面跟隨著虞姬,那蒼白,微笑的女人,緊緊控著馬韁繩,淡緋色的織錦斗篷在風中鼓盪。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么。他活著,為了他的壯志而活著。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於死寂了。如果他的壯志的話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y沉古黯的房子里,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於是他厭倦了她,於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余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s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y暗,憂愁,郁結,發狂。當她結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只錦綉裝裹的沉香木棺梆。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她又厭惡又懼怕她自己的思想。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頭,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到r里去,她g4,4,的,尖下頦的臉發青而且微顫像風中的杏葉。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臉,也許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她拿起蠟燭台,招呼近旁的哨兵過來用他的燈籠點亮了她的蠟燭。正當她兜緊了風帔和斗篷預備轉身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

佚山腳下的亂兵的營壘里傳出低低的,幽閑的,懶洋洋的唱小調的歌聲。狼選,很遠,咬字不太清晰,然而,風正朝山上吹,聽得清清楚楚的楚國鄉村中流行的民歌《羅敷姐》。

先是只有一只顫抖的,孤零的喉嚨在唱,但,也許是士兵的懷鄉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來了吧,四面的營盤里都合唱起來了。《羅敷姐》唱完了,一陣低低的喧笑,接著又唱起《哭長城》來。

虞姬木然站著。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們常唱這個么?她問那替她燃蠟燭的士兵。

是的,那老兵在燈籠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著,我們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漢子有這般好的喉嚨哩。

虞姬不說話,手里的燭台索索地亂顫。撲地一聲,燈籠和蠟燭都被風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雙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著,像貓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這可怖的事實。

等那哨兵再給她點亮了蠟燭的時候,她匆匆地回到有著帥字旗的帳篷里去。

她高舉著蠟燭站在項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體微微蜷著,手塞在枕頭底下,緊緊抓著一把金縷小刀。他是那種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

紛披在額前的亂發已經有幾j灰白色的,並且光y的利刃已經在他緊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他的粗眉毛微微皺著,鼻子帶著倔強的神氣,高貴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為了發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著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訴他悲慘的一切。他現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夢到援兵的來臨,也許他還夢見內外夾攻把劉邦的大隊殺得四散崩潰。也許他還夢見自己重新做了諸侯的領袖,夢見跨了烏騅整隊進了咸陽,那不太殘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過來援軍是永遠不會來了。

虞姬臉上凝結了一顆一顆大汗珠。她瞥見了布篷上懸掛著的那把佩劍

如果如果他在夢到未來的光榮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說,那把寶忽然從篷頂上跌下來刺進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駭住了。汗珠順著她的美麗的青白色的面頰向下流。紅燭的火光縮得只有蠶豆小。項王在床上翻了個身。

大王,大王她聽見她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叫。

項王骨碌一下坐了起來,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怎么了。虞姬?有人來劫營了么?

沒有,沒有,可是有比這更可怕的。大王,你聽。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面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

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在一陣沉默之後,項王說。

大王,這歌聲是從四面傳來的。

啊。漢軍中的楚人這樣一一這樣多

在一陣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遠遠的幾聲馬嘶。難道難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

虞姬的一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煽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里一直滾到她的臂彎里,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可憐的可憐的底下的話聽不出了,她的蒼白的嘴唇輕輕翳動著。

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里。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給我點酒。他抬起眼來說。

當他提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里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看著她。

虞姬,我們完了。我早就有些懷疑,為什么江東沒有運糧到垓下來。過去的事多說也無益。我們現在只有一件事可做沖出去。看這情形,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行獵了。我要沖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蹈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進籠子里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貴重的紫貂一樣。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鍾。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的小刀的流蘇,這是你最後一次上戰場,我願意您充分地發揮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殺的快樂。我不會跟在您的身後,讓您分心,顧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斗的能力。

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去把你獻給劉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

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膛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嘎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