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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盡的張愛玲 未知 6364 字 2021-02-25

入審視整部影片的情節發展及其結局,恰恰相反,其深層意義基本上是男權、父權的瓦解和女權、母權的張揚。對此已有研究者作過精辟的分析,不管是賢妻陳思珍還是盪婦交際花施咪咪,《太太萬歲》中的女性大都是主動和站在支配地位的。相形之下,影片中所有的男性,包括丈夫唐志遠、陳氏之弟陳思瑞和陳氏姐弟的父親,都是被女性c控支配的角色,傳統的男權、父權已經軟弱不彰了參見鄭樹森《張愛玲的(太太萬歲)》,載《聯合報》(台北)副刊,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五bl。當然也應指出,《太太萬歲》中的女權意識嚴格限制在這一特定的中產家庭的范圍之內,是張愛玲作了某種調整,用自己獨有的比較微妙的方式加以表現的。還有一點必須補充,《太太萬歲》中的陳思珍與《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等人一樣,她們的自主意識的表現盡管大相徑庭,各異其趣,但都可看作女權、母權的一種象征、一種觀照,究其實質,堪稱殊途同歸。把握住這些,就有可能對張愛玲作品的獨特藝術魅力獲得新的體認和感悟。而這,恐怕當年那些《太太萬歲》的批評者們是無法想象的。

(原栽1992年3月香港三聯書店初版《中國現當代文學探研》)

《太太萬歲》題記張愛玲

《太太萬歲》是關於一個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幾個她。

她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的,微微有一點窒息。從窗子里一陣陣的透進來,隨即有炒菜下鍋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聲音。主婦自己大概並不動手做飯,但有時候媳婦忙不過來,她也會坐在客堂里的圓台面前摘菜或剝辣椒。翠綠的燈籠椒,一切兩半,成為耳朵的式樣。然後掏出每一瓣里面的籽與絲絲縷縷的棉毛,耐心地,仿佛在給無數的小孩挖耳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還得是一個安於寂寞的人。沒有可談的人,而她也不見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顧忌太多了,對人難得有一句真心話,不大出去,但是走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a脂紅地笑著,替丈夫吹噓,替娘家撐場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羞

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種不幸的趨勢,使人變成狹窄,小氣,庸俗,以致社會上一般人提起太太兩個字往往都帶著點嘲笑的意味。現代中國對於太太們似乎沒有多少期望,除貞c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許多不稱職的太太也就安然度過一生。那些盡責的太太呢,如同這出戲里的陳思珍,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家庭里周旋著,處處委屈自己,顧全大局,雖然也煞費苦心,但和舊時代的賢妻良母那種慘酷的犧牲精神比較起來,就成了小巫見大巫了。陳思珍畢竟不是《烈女傳》上的人物。她比她們少一些聖賢氣,英雄氣,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實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沒有環境的壓力,憑什么她要這樣克己呢?這種心理似乎很費解。如果她有任何偉大之點,我想這偉大倒在於她的行為都是自動的,我們不能把她算作一個制度下的犧牲者。

中國女人向來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為中年人,跳掉了少婦這一個階段。陳思珍就已經有中年人的氣質了。她最後得到了快樂的結局也並不怎么快樂。所謂哀樂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們的歡樂里面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歡浮世的悲哀這幾個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歡,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實更可悲,因為有一種蒼茫變幻的感覺。

陳思珍用她的處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們的生活圓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無聲息,她運用那些手腕,心機,是否必需的她這種做人的態度,是否無可訾議呢?這當然還是個問題。在《太太萬歲》里,我並沒有把陳思珍這個人加以肯定或袒護之意,我只是提出有過這樣的一個人就是了。

像思珍這樣的女人,會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丈夫。本來也是意中事。她丈夫總是郁郁地感到懷才不遇,一旦時來運來,馬上桃花運也來了。當初原來是他太太造成他發財的機會的,他知道之後,自尊、被傷害了,反倒向她大發脾氣。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觀眾里閱歷多一些的人,也許不會過分譴責他的罷?

對於觀眾的心理,說老實話,到現在我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雖然一直在那里探索著。偶然有些發現。也是使人的心情更為慘淡的發現。然而文藝可以有少數人的文藝,電影這樣東西可是不能給二三知己互相傳觀的。就連在試片室里看,空氣都和在戲院里看不同,因為沒有廣大的觀眾。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見三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馬路英雄型的。他們勾肩搭背走著,說:去看

電影去。我想著:啊!是觀眾嗎?頓時生出幾分敬意,同時好像他們陡然離我遠了一大截子。我望著他們的後影,很覺得惆悵。

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不幸《太太萬歲》里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跡平淡得像木頭的心里漣漪的花紋。無論怎樣想方法給添出戲來,恐怕也仍舊難於彌補這缺陷,在觀眾的眼光中。但我總覺得,冀圖用技巧來代替傳奇,逐漸沖淡觀眾對於傳奇劇的無魘的欲望。這一點苦心,應當可以被諒解的罷?ohngassne批評0uown那出戲。說它將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只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循環。《太太萬歲》的題材也屬於這一類。戲的進行也應當像日光的移動,漾漾地從房間的這一個角落照到那一個角落,簡直看不見它動,卻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過的靜的戲劇,幾乎使戲劇與圖畫的領域交迭。其實還是在銀幕上最有實現的可能。然而我們現在暫時對於這些只能止乎向往,例如《太太萬歲》就必須弄上許多情節,把幾個演員忙得團團轉,嚴格地說來,這本來是不足為訓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倒覺得它更是中國的。我喜歡它像我喜歡街頭賣的鞋樣,a紙剪出的鏤空花樣。托在玫瑰紅的紙上,那些淺顯的圖案。

出現在《太太萬歲》的一些人物,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連自己都要忘懷的。這悠悠的生之負荷,大家分擔著,只這一點,就應當使人與人之間感到親切的罷?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為什么要等死呢?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么?人之一生,所經過的事,真正使他們驚心動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幾件么?為什么偏要那樣的重視死亡呢?難道就因為死亡比較具有傳奇性而生活卻顯得瑣碎,平凡?

我這樣想著。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發現似的,於高興之外又有種凄然的感覺,當時也就知道,一離開那黃昏的陽台我就再也說不明白的。陽台上撐出的半截綠竹簾子,一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草一樣的黃了。我在陽台上篦頭,也像落葉似的掉頭發,一陣陣掉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叫著。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面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面。對過一幢房子最下層有一個窗d里冒出一縷淡白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來了,頭發濕了就更澀,越篦越篦不通,赤著腳踝,風吹上來寒颼颼的,我後來就進去了。

(原載1947年12月3日上海《大公報戲劇與電影》第59期)

中賁胡珂

大概是愛倫堡吧,告訴過我們一個食客愛吃臭野j的故事。這故事的主角一定要把新鮮野j掛起來,讓它發臭,發霉,腐爛,爛到r一塊塊吊下來時,他才聞到撲鼻香氣,取而食之,其味無窮,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它。作者的用意好像是諷刺某種人對某種臭野j式的文化的酷愛,但就故事本身說,我最初總覺得有點奇怪,不近人情。不過後來仔細一想。也就恍然了:在中國,不是也有人愛聞女人的小腳嗎?如果這發散著奇臭的粽子不是人的腳,而是什么鳥的腳,則它的熱衷者也會津津有味地嚼起來吧?

世上一切好壞東西都是發展的。這種臭癖發展到現在,在外國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在中國,好像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了。寂寞的文壇上,我們突然聽到歇斯底里的絕叫,原來有人在敵偽時期的行屍走r上聞到highomed的芳香!跟這樣神奇的嗅覺比起來,那愛吃臭野j的西洋食客。那愛聞臭小腳的東亞病夫。又算得什么呢?

不過我這一回的感覺,不但奇怪,而且悲憤。難道我們有光榮歷史的藝園競荒蕪到如此地步,只有這樣的highomed才是值得劇壇前輩瘋狂喝彩的奇花嗎?

我想不通!

(原栽1947年12月12日上海《時代日報新生》)

所謂浮世的悲歡《太太萬歲》觀後

方澄張愛玲在《太太萬歲》的題記里,已經為她自己畫了一張很好的素描:

我這樣想著,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發現似的。於高興之外又有種凄然的感覺時也就知道。一離開那黃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說不明白的。洋台上撐出的半截綠竹簾子,一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草一樣的黃了。我在陽台上篦頭,也像落葉似的掉頭發,一陣陣掉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著;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面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面。對過一幢房子最下層有一個窗d里冒出一縷淡白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來了,頭發濕了就更澀,越篦越篦不通,赤著腳踝,風吹上來寒颼颼的,我後來就進去了。

她說一離開那黃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說不明a的。為什么?因為洋台上撐出的半截綠竹簾子,一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草一樣的黃了,黃了的是她自己,她要一點回憶,她要一點什么,來襯出那黃了的秋草,有一點衰老了的嫵媚。她不能忘懷,她全身就僅存這一根骨骼。我在洋台上篦頭,也像落葉似的掉頭發,一陣陣掉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沒有這一點趣味,沒有這一點情緒的波動,她將像死水一樣,聲息渺渺。她不肯,對著鏡子,她對自己有愛憐,在黃瘦的容貌上,想畫一個安慰自己的夢。可憐的情態,一份無可奈何的掙扎!

一個坐在鏡台前畫夢的女人,你還願望她對人生,引起一點痛苦的感受嗎?最多不過是一陣凄然吧了!人生原來不過如此,因為自己原不過如此,衰老了的嫵媚。她恐懼與青春的歡樂去比美。因此什么浮世的悲歡,就自然成了她的裝飾。

她追,她寫了《太太萬歲》里的陳思珍,但沒有把陳思珍這個人物加以肯定或袒護之意,她只是提出有她這樣的一個人就是了。然而不是她沒有,而是她不能。記得在《不了情》里,她寫了一段愛情,在這愛情里所有的人物,在張愛玲看起來,誰也不錯,誰也無過,好像只是命運注定,人生里必要的一點波瀾吧了!因此,一切沉進了浮世的悲歡。

在這浮世的悲歡里,陳思珍究竟有過無過,抑是制度的錯失,一切她是無力去追究的。陳思珍哀樂中年,這點哀樂,是不是就是人生的真諦,她也不能提出答案。你不聽她說嗎?將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只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循環。《太太萬歲》的題材也屬於這一類。既然人性就是這一種循環,哀樂中年不過是這循環里的一個環節吧了,一切還有什么是非?一切更沒有什么希望了。

看起來,張愛玲是說得那樣飄忽,說得那樣漂亮,好像她真能這樣通達了人生。我們卻忘不了她還在對鏡哀憐。我們且讓她如願以償吧!看一看那鏡中的影子。

你不見《不了情》那位男主人公,過得多么優裕。無聊的時候,他挑逗了一位少女的戀情。然而作者卻寫了他流了眼淚。你不見《太太萬歲》那位男主人公,過得多么荒唐,但是並非出自心願的回心轉意,作者讓他的太太卻倒進了他的懷抱,倒進去的姿態,又是那樣嫵媚。通達人生者,卻肯定了這樣的人生。鏡子里的影子,該是怎樣一種情態?但是我要問:是不是也有人,為她掉下來的一陣陣頭發,想出了神?

(原載1947年12月14習上海《大公報大公園》)

評《太太萬歲》

沙易

看完了張愛玲的《太太萬歲》,我不禁想起了這樣一個感覺,這部作品的內容似乎同作者過去的《不了情》一樣,僅僅描寫了一個男女間極平凡的問題。太太替丈夫撒謊而結果兩頭不討好的問題,自然像這樣平凡的故事,在現實人生可能會發生類似的事實,然而要是我們冷靜了頭腦想一想,《太太萬歲》所給觀眾的啟示是什么?是說太太為丈夫好,去撒謊不對呢?還是說一個丈夫發了財。就會變壞,應該讓他一輩子窮,這樣才能維持夫婦間的感情?當然,我也明白張愛玲,所以要想寫這個戲也許只是憑了現實中一個觸覺,意識到人類有這樣一個奇異的現象。然電影藝術的作品是應該不同於一般迎合小市民的禮拜六派底小說的。它還有它的教育任務,作者不但要反映客觀現實中的矛盾,而且還要意識到他的作品會起怎樣的作用?是否能對現社會、人民有深切的矯正?否則即使作者的出發點是善良的,但它的結果卻往往是相反的,《太太萬歲》就是這個原因。作者的企圖也許想揭發一件夫婦間平凡的矛盾,可是由於作者沒有經過深切的考慮,故結果卻失敗了。作者筆下的陳思珍,她是很不健全的,她為了丈夫唐志遠費盡了心血,使他發財,結果發了財他卻變心娶姨太太,等到事業失敗了,姨太太走了,他又回到她的身邊來了。她雖然一度嚷著要離婚,可是結果還是回去了,這回自然有人會說是為了他已重新愛他的妻子,可是要是我責問一下作者,如果唐志遠再發財,他會不會再娶姨太太?他同姨太太斷絕是因為他窮了。一旦他有錢會不會再胡鬧?他真的覺悟了嗎?從何表示?我想作者一定會答不出,那么陳思珍最後回到家里去?作者又根據怎么理由呢?

當然,我對張愛玲的寫作技術是欽佩的,像《太太萬歲》這樣沒有故事性的故事,而居然能編成一個電影劇本,誠令人感到驚奇。然而電影最要緊的是主題,如果作家僅僅憑著聰明的技巧,賺取了小市民的眼淚,它的最終的目的藝術價值,是一定非常低下的。張愛玲既然有了這樣寫作的天才,何必僅鑽進這樣的牛角尖,而不去把她的作品描寫人生中不合理的問題呢?也許有人會說張愛玲的作品能得到廣大的讀者擁護就是為了她不求意識的緣故,如果這正是作者要如此從事文化工作的話,我覺得作者自己真的被這許多讀者欺騙了,不然,現作家中,為何沒有一個憑著迎合小市民而成名有地位的?

導演桑弧在這部片子里,比過去《不了情》進步多了,鏡頭也比過去靈活得多。

石揮演陳父很成功,無論哪一個動作,都抓住觀眾的注意,張伐演唐志遠也很稱職,其余韓非、汪漪、崔超明都很好,至於蔣天流初次演這樣重要角色,能有此成績,已令人滿意了。

總之,這部戲里,不求意識是可以一看的。

(原栽1947年12月19日上海《中央日報劇藝》第5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