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2 / 2)

刺蝟歌 未知 5117 字 2021-02-25

身後馬上有人嘶啞著嗓子呼號起來:「快些呀,這回咱可瞄見了!瞄見了!快些啊!剛剛有人躥院過牆了,這回咱親眼見了,你聽大腳丫子吧唧吧唧響!快呀!快呀!」

那人一喊,緊接著巷子里就響起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好像四下都有人飛趕過來,幾道手電光在天上、地上掃來掃去。廖麥的長腿一縱就是老遠,很快把那幫吵吵嚷嚷的家伙甩在了後邊。他幾乎一口氣躥出了街巷,又開始登上鎮東的崖畔。這會兒身後的人已經甩遠了,那些人放緩了腳步,只聽一個罵咧咧的粗嗓子在訓人:「你怎么不開火?你以為還會是好東西?咱打死人不償命!」

粗嗓子順風吹來,廖麥聽出是唐童在呼號。這家伙訓過了手下的人,又漫無方向胡亂嚷叫:「狗日的物件聽著,咱這根弦綳著哩,咱為你張開天羅地網!我睡著了你也別想得計,只要你敢踏上咱的地界,咱抓著了你大卸八塊,使鈍刀子割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闖進來幾趟?咱手里的火銃兩年沒見葷腥了,你是有種的,快給它解解饞吧……」

一陣陣風吹在崖上,發出沉悶的回聲。廖麥登上崖頂,遠望鎮子淡弱稀疏的燈火,雙腳難移。哪一點燈火才是你啊?美蒂!或許你這些年里一直呆在黑夜里,那兒是地獄,沒有一絲光亮……今夜的呼叫你聽得到嗎?你會想到他就要遠行、他在遠行前來找你告別嗎?美蒂!美蒂!我這次要去遠鄉了,那里遠極了,要一路乘汽車、火車、輪船,可是我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心,都會想著這個夜晚啊!我這一去也許要幾年的時間,我會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回頭再告訴你南邊的故事,那肯定是最稀奇最古怪的故事……

最遠的遠方(2)

啟程的一天終於來到了。廖麥穿上了老媽媽親手做成的黑面白底布鞋,穿上了手縫藍布襪子,對襟布扣灰褂,掮了四四方方的行李卷,登上了板扣指派的馬車——馬車要一口氣把他送到長途汽車站。

廖麥生來還是第一次出這樣的遠門。先是乘汽車、火車,又乘大輪過江,再乘火車、汽車……

一直地往南走啊走啊,慢慢看到了大葉子樹,看到了更大的太陽。這兒的人一開口就是古怪的聲音,男男女女都長了鼓鼓的腦瓜。「俺真是闖了南洋,親眼見了書上說的人和樹,見了鼓鼓腦瓜下邊又黑又圓的眼睛——媽媽,美蒂,板扣和鄉親,我看見了,我喜歡他們哩!」

必為我妻(1)

「我今年二十八歲了,應該是成家立業的人了,」廖麥在鏡前用安全刀架剃須時,默念起這樣的話。這時候他已經畢業來到一個機關工作,所在城市離棘窩鎮大約一天的車程。時間可真快,轉眼就過了六年。

六年里發生了幾件大事。

入學第二年是老媽媽病危,由板扣拍去電報,廖麥日夜兼程趕回,這才見了老人最後一面。那是痛不欲生的日子,廖麥看著母親枕上的白發,突然覺得人生如夢,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不再有意義。媽媽在微弱喘息,眼看就到了最後時刻了,她睜睜眼,竟然摸出了一個紙包:里面有一小疊錢。他咬著牙接過,知道這是老人一輩子積下的——包括自己每月從學校寄回的五元錢,那是他從菜金中擠出的一點錢,她都舍不得花。廖麥看著媽媽,突然想到了黃鱗大扁。他去取釣鉤和抄網時,板扣阻止道:「沒用了,銀月。」

四年里廖麥結識了兩個終生難忘的同學、一個因為其他緣故而不能忘記的老師。

兩個同學中的一個是女的,當地人,名字叫修。她那鼓鼓的額頭、漆黑的圓眼、嬌小的身個,皆深烙南國印記。她一天到晚寫詩,有火燙的性情,笑起來酒窩深陷牙齒閃亮,不知為什么讓人想起一種脆而甜的多汁水果。她自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南方,對北方的一切都感興趣,甚至要借廖麥的手工藍布襪子穿一穿,說:「我從來沒穿過這樣的大肥襪子!」她與廖麥辯論書上的問題,常常激動得淚花閃爍,有時會莽撞地奪門而去。當她一個人在冰涼的月光下吟哦時,他會遠遠看見一條白色的圍巾在風中拂動。

修與廖麥、還有一個叫戚金的烏黑瘦削的男同學最為要好,三個人更多地在一起辯論、讀書、野餐和遠足。修躺在草地上像個孩子,只有高高的胸部顯示了成熟。她可以飲半瓶紅酒而毫無醉意,還在偷偷摸摸抽煙。她與他們在一起時出奇地直爽,連被禁的話題也敢於涉及。廖麥發現她性格剛強,除非是為了詩才會流淚。當她在春天的草地上忘情吟哦時,廖麥就想到了北方的槐花:潔白,清香。

廖麥單獨和修在一起時,會發現自己的手是涼的。修也發現了,於是有一次修的兩只小手捂了它們很久,一言不發。

畢業前夕,一個晚上,他和修在一排欄桿上靠了很長時間。下面是一個水潭,她的身體有時仰得厲害,他不得不去扶她一下。修說:「北方人真好。北方人真有勁兒。北方人渾身都是詩。」而廖麥的大手扶住她時,卻難免領略了一個小而完美的軀體;當不小心觸到了她的茹房時,她聲音低低、哈氣似的吐出一句:「我二十二歲了……」他不知為什么接答一句:「是的。」他聽見自己的嗓子是啞的、澀的。當時他全身戰栗幾近迷狂,一抬頭卻怔住了:正北方的一顆星星在劇烈閃跳……他暗中咬住了牙關,不然一句話就會清晰地吐出來:「美蒂!美蒂啊!我在這里呢,我還是我,你可得等著我啊,我必要娶你為妻!」

戚金是一個沉迷於閱讀的人、沉默多多的人。人們說這在全校可能是惟一一個古怪的人。他神秘而冷漠,多少令人敬畏,來自一個大城。他從不講述家世和往事,交朋友時,只從眼睛上苛刻地辨認。他認為廖麥的目光是倔犟的、遮掩的、純潔的——這是他後來說起的印象。可是他從來不想傾聽別人的隱秘。

他焦黑枯瘦,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只吃很少的一點飯,不停地鍛煉,絕對的登山冠軍;還有,就是吞噬般的閱讀,讀外文書並親手譯出許多段落。一個假期,他肩負簡單行囊,獨身一人沿黃河走上了高原;從高原回來後,他又去了東部沿海轉了一圈,直到開學。這一次格外遙遠辛苦的跋涉讓整個人變成了黑炭似的,也更加緘默。

即將畢業了。廖麥固執地要求回到北方、回到東部,而且那兒離山地越近越好。而修則留在了當地。戚金一意孤行要去西部高原——干什么都行。

廖麥畢業很久都會記得屬於戚金的那個角落:雙層床的底層,靠窗一面小桌、兩層擱板搭起的書架,簡單而整潔的被褥,一疊疊的書,卡片,一摞硬殼筆記本。宿舍的人大半時間是離去的,到圖書館,到花壇;戚金自己留在這里,待他們回來時,他再去空盪盪的教室。孤單和焦思,深藏的某種決意,這一切廖麥當時只能感受而不能言說。畢業前夕,當他與之討論擇業、彼此的未來時,一直少言的戚金說:「再也沒有比鑒別和注視自己更重要的了,人也只有這樣才談得上力量;我懷疑一切概念化的生活,我有點害怕,害怕自己這輩子被抽象的理念給毀掉……」他欲言又止。廖麥當時未能充分理解,卻沒有更多地展開討論。這也許是個遺憾。不知為什么,這幾句話在幾年的時間里、甚至在更久遠的日後生活中,常常泛上廖麥的腦際。

那還是痛失母親的第二年夏天,廖麥在長長的假期中被一位男老師約上一起度假。這位老師有四十多歲,也許是淵博的知識和格外濃重的胡須,在整個學校里都有點鶴立j群。老師一直分外關心廖麥,這讓廖麥感動,內心里一直將其視為一位兄長。慷慨的老師把他從一座城市帶往另一座城市,入住的都是蠻不錯的賓館。只要是廖麥喜歡的東西,老師都要設法買給他。廖麥有點不安,後來總是拒絕。

書包網。想百~萬\小!說來

必為我妻(2)

在一座湖濱飯店里,老師從櫃台上急急離開,對廖麥說:「這回沒有房間了,我們只能一塊兒湊合一夜了。」他們住進了一間寬敞的、帶浴室的大房間,房間里只有一張大床。沒什么,一切都挺好的。廖麥記得深夜十一時左右,老師頻頻欠身與他說話,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動來動去,小心地觸碰他的身體。一股濃烈的、類似於公羊那樣的膻氣一瞬間散發出來,讓他把臉埋到了枕頭上。老師以為他在害羞,竟一句句規勸誘導起來——廖麥開始時懷疑自己聽錯了,後來一下坐起,定定地看著這位素來敬重的導師。

老師的一臉黑胡茬,不知為什么在一霎時變紫了——紫色的胡茬!這是廖麥清楚記得的!他當時困惑並且有些害怕了。老師卻「嗯」了一聲,摸一把自己的胡子,鑿定的目光再次盯住學生,牙齒磕打下巴抖動,說:「你,你必須……來吧!」廖麥這才注意到他異常發達的三角肌、粗重的髖骨、公牛一樣龐大的臀部。

廖麥很久以後都記得那一刻的感覺,記得自己的指骨節因為羞愧和憤怒突然變得又癢又脹,但他那會兒還是忍了。他只低低叫了一聲:「老師」,跳下床來。

他一下床就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衣服,邊穿邊抓起背包,待老師吵吵嚷嚷追下來時,他已經下樓、出門,幾步就跨上了大街……

整整一夜都在行走。天亮了,仍然不能停息地走、走。

那個夏天,廖麥身上本來有足夠的錢乘車,可是他偏偏要步行……他究竟是想懲罰自己還是怎么,連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個夏天他整整用了十多天的時間,風餐露宿,硬是開長腿,一步一步走回了學校。於是,這個夏天他再也不會忘記了。

匆匆四年逝去,以後仍要不時浮上心頭的,就是這三張面孔。

廖麥於第六年的九月終於潛回了棘窩鎮,結果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季節、一個時刻。就因為擁有了這樣的時刻,他將徹底改變自己的余生。

悄然回到鎮上。鎮子西邊,在一片濃旺無比的紫穗槐灌木中,廖麥先安下身來。他將柔軟的茅草墊成一張小床,頭頂有密密的槐棵梢頭攏起來,宛若一個拱形屋頂,一仰臉幾乎看不見星空。他第一眼就認定這兒是最好的企盼之地,覓寶之地,成功和再生之地。廖麥從未如此地堅信和執拗,也不再懷疑自己。這里離東邊的鎮子只有一華里。

幾次試圖進入鎮子時,都讓廖麥大喜過望:石頭街上再也沒有了巡邏的人,火銃碰撞聲也不再響起。這使他多少明白時代已經變化了,一切正悄無聲息地改變著……第一夜他靜候窺測,仍不敢貿然行動;到了第二夜凌晨——一天里最安靜的時刻,他終於躍入了那個小院。

滾燙燙的青石小屋啊,這一次里面真的有一個久久企盼的人。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可是那種無所不在的氣息很快讓廖麥明白了一切,嗆得他差點撲倒在地。他被彌漫在渾茫夜色中的美蒂的體息裹卷起來,一時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大難臨頭似的喊出一聲,又緊緊捂住嘴巴……他蹲在了炕邊,這樣正好與美蒂枕上的頭發相挨。他把臉頰貼上去。

趁著黎明前的黑暗,他和美蒂不再耽擱,手扯手踏過小巷;等一陣狗吠平息之後,廖麥將她一把抱起。她像只小鳥一樣喘息,緊偎懷中,任他扛著,大步穿過鎮西的卵石路,最後一頭扎入了濃稠的紫穗槐棵之中。

南風將槐棵緩緩搖動時,東方開始發白了。

聽刺蝟唱歌

如果要說的話太多,那就什么也不要說吧;如果你不是一個傻子,那就什么也不要說吧。手,眼睛,皮膚,胳膊和腳,甚至是頭發,這會兒都在齊聲傾訴。滿頭粗韌的毛發把脖子纏住,讓人的喉頭熱辣辣的,幾乎未發一言就嘶啞了。紫穗槐的枝枝杈杈都生出一股灼熱的風,攜著刺鼻的野性氣味,把兩人的毛發點燃,衣服點燃,把一切全都點燃了。廖麥最後的時刻仰頭一瞥,看見陽光篩過樹隙,在她野蜜色的皮膚上不停地跳躍,哧一下分s出無數的金色箭鏃。她的一對大眼睛就像勿忘我花,一對翹翹的茹房剛才還羞澀難掩,這會兒卻一齊迎向了他。成熟的蒲米一樣的香氣、蒲根酒的香氣、一種水生植物在南風里播散孢子才有的急切和沉默,更有水流深處的嘆息,這一切都在嘴邊、耳旁,在鼻孔那兒擠成一團。他伸手挽了一下,發現她的脊骨還像兒童一樣,柔韌靈巧;她的雙腿豐腴得令人慌促;她兩手緊緊護住小腹,下頜擱在他的頭頂——頜上是細小難辨的金絲茸茸;而小腹卻被更為顯著的絲線纏裹起來,金燦燦的,在野蜜色的肌膚上閃爍不已。「這真是一個刺蝟孩子」,一句驚嘆壓在頜下,廖麥隨即將其緊擁懷中。

他們的新房注定要建在這片曠野之上,並注定了一場無邊無際的跋涉將要戛然而止。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從樹隙間閃出,目光里有無數的恐懼、驚喜和叮囑;所有的海邊生靈都在黎明前得到了消息,它們奔走相告,攜帶著微不足道的喜錢在沙原上急急追趕。「兒行千里母擔憂啊,孩兒再大也牽在娘的心上。美蒂是這片莽林的女兒,莽林雖然沒了,可它的魂靈還在,咱這兒要千方百計為你添置嫁衣啊。瞧白沙灘溫煦煦的,茅草滑潤潤的,大槐葉兒厚墩墩遮住了陽光,鬧人的螞蟻和小飛蟲都被苦艾熏得沒了蹤影。你這一對水光溜滑的大孩兒好生相擁吧,吱咂吱咂親嘴兒吧,風不起雨不來,天空萬里無雲呢。」「好小伙兒棒小伙兒,你可別仗著俊氣仗著兩條行走了千里萬里的長腿撒野,咱這刺蝟孩兒是綿里藏針,她的小手兒一下一下都摸在你的心尖上,讓你萬般辛苦一風兒吹。可你還得把她當成最嬌嫩的花瓣捧著、護著,一開頭就哈上五口熱氣、灑上三遍露水。你如果莽撞了、磕疼了她,那就怨不得伏在暗中的尖刺兒扎傷了你。大喜的日子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血乎淋拉,怎么說也不值啊。咱這是有話直說,也顧不得盡說些甜言蜜語吉祥話兒了。反正滿海灘的精靈野物都來給你倆賀喜了,你把咱大海灘上最俊俏最溫存、最會伺候男人心疼男人的刺蝟精,轟隆一聲搶走了。從今以後咱這地方的處女之王就再也沒有了,霍老爺或是什么別的老爺會恨死你。你要好生提防疾風大浪天呢,說不定霍老爺的樓船會偷偷靠岸,一下把你的新娘搶走。要知道那個人一輩子貪心不足,海上陸地都跑遍了,盡搜美人兒。」

廖麥在這樣的時刻既無法堵上耳朵,也就索性放開心去聽吧。整個曠野的聲音悉數收入心中,長長的絮叨才剛剛開始呢,無法回避。誰讓自己是來自野地的孩子呢?他發現,自己千嬌百媚的新娘已經在這無邊無際的曠野之聲中,悄悄蛻變為一個新人:剛才無法抵御的羞澀一直壓得她抬不起頭睜不開眼,宛如千斤巨石,這會兒卻能皓齒微啟看自己的夫君了,還牽上他的手,引導它觸摸渾身的寶物。她像個頭戴花冠的女王那樣,傲然起立,讓他跪坐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撫動他的頭發,還扳起他的下頜看仰起的臉龐,像是在細細數一遍牙齒似的,久久看他張大的嘴巴。這一切做完之後,她才閉合雙目,夾出了一溜齊齊的睫毛,上面懸了一顆告別的淚滴。她緩緩躺下。

「俺刺蝟,心歡喜;手扯手,采野蜜……」一溜刺蝟坐在沙原上,一齊拍著小巴掌,在熱辣辣的南風中一齊歌唱。廖麥從未如此清晰地聽到這樣的歌聲,覺得一瞬間被這歌聲托到了雲朵之上。此刻雲朵正在北海上方疾走如風,一會兒低垂,可聞浪花飛濺;一會兒升起,穿越在星星之間。這是怎樣的眩暈哪,激流沖盪,金星迸濺,他幾次因為恐懼跌落而大聲呼叫。可是四下都沒有回應,只有嘶嘶的雲朵掠過,有驚聳的浪涌甩起。他覺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將整個生命推擁向前——那兒才是真正的深淵,深不可測。

他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