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面包樹出走了 未知 5907 字 202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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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會隨謊言消逝嗎?後來,我知道是會的。

15

從寺院回來之後,林方文寫了好幾首歌,唱片公司認為那些歌曲有點曲高和寡,想他修改一下。他一個字也不肯改。他們說:為什么不繼續寫以前那些歌呢?最好不要改變。

林方文努力去突破自己,他們卻嫌他太突破了。

那天晚上,他在錄音室里跟葉和田吵得很厲害,我站在外面,隔著玻璃,聽不到他們吵什么。林方文從里面沖出來,頭也不回的走了,我連忙追上去。

他一個人走在路上,我看得見那個背影是多么的頹唐。他曾經寫過的、那些感動過無數人的歌,就在那一刻,一首一首的在我心中流轉。我默默的、遠遠的走在他後面,我不知道我可以為他做些什么。我是多么的沒用。

不知道這樣走了多久之後,他忽然轉過身來,微笑著問我:

你為什么走得這么慢,老師在我後頭?

我不知道怎樣幫忙。我說。

我多么希望我是個溫柔的女人,在這個時刻,能夠對他說一大串安慰的說話。可惜,我從來不是。

沒事吧?他反過來安慰我。

你是最好的。我告訴他。

他笑了:每個女人都認為她所愛的男人是最好的。

我不是盲目的。我說。

盲目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是自己所愛的人,他的一切都是好的。這種盲目,是多么的幸福?人若能夠盲目一輩子,也就是矢志不渝了。

但你的確是最好的,這方面,我不盲目。

我卻希望自己能夠盲目一點。盲目地相信自己永遠是最好的,那樣我才可以一直寫下去,一直重復下去,不會想得那么多。

你願意這樣嗎?我問。

就是不願意。他雙手c在褲袋,垂下了頭,悲哀的說:也許我再不適合寫歌詞了。

誰說的?

不寫歌詞,人生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做的。他抬起頭來,微笑著說。

我苦澀地笑了:為什么不是我安慰你,而是你倒過來安慰我呢?

因為,你比較沒用。他用手拍了拍我的頭。

林方文真的長大了。若是從前,今天晚上他會自己跑回家,忘了我在後面。他更不會堆出一張笑臉來安慰我。他是什么時候長大了的呢?是在他媽媽死了之後嗎?是的,我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了。一個長大了的林方文,會不會快樂一點?

我知道他舍不得不寫歌詞。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要他放棄,他是不甘心的。

別這樣了,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光多么漂亮。他用手抬了抬我的下巴,要我看看天上的月光。

那一輪圓月,在這一刻,不免有點冷漠了。

為什么古往今來,幾乎所有情人都要看月光,所有作家也都歌頌月光,用月光來談情?我有點不以為然的說:天空上還有太陽、星星和雲彩呀!

因為只有月亮才有y晴圓缺。

星星也有不閃耀的時候。

可是,它的變化沒有月亮那么多。

彩虹更難得呢!

你有權不喜歡月光的。他拿我沒辦法。

你喜歡嗎?我問他。

喜歡。

那我也喜歡。我說。

他搖了搖頭:

果然是盲目的。

你不是說一輩子的盲目也是一種幸福嗎?

沒想到你盲目到這個境地。

不是徹底的盲目,哪有徹底的幸福?

啊,是嗎?

我知道為什么愛情總離不開月光了。我說。

為什么?

因為大家都是黃色的。色情呀!

我說不是。

那為什么?

因為月亮是所有人都無法關掉的一盞燈。它是長明燈。

聽說,不久的將來,人類可以把死人的骨灰用火箭發s上太空,撒在月球的表面,生生不息地在太空中圍繞著地球運轉。

死了之後,才到月球漫步?是不是太晚了一點?

畢竟是到過月球呀!

如果我先死,你要把我s上月亮去嗎?他露出害怕的神情跟我開玩笑。

把你s了上去比較好。把你s了上去,那么,以後月亮也會唱歌了。把我s了上去,什么也不能做,還是跟從前的月光一樣。

不一樣的。他說。

為什么不一樣?

把你s了上去,那么,每夜的月光,就是我一個人的燈。

你會把它關掉嗎?

是關不掉的。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也像大部分人一樣,愛上了天上的月光。每個人看到的月光,也都是不一樣的吧?自己看的,跟和情人一起看的,也都是不同的。林方文的月光,跟我的月光,曾經是重疊的嗎?那重疊的一部分是整個月光那么大,還是像錢幣那么小?

16

有大半年的日子,林方文沒有再寫歌詞。沒有了他,每個人的歌也還是繼續唱的,只是沒那么好聽。

有一陣子,他天天躲在家里畫漫畫。我以為他會改行當漫畫家,可是他沒有。那些漫畫也不可能出版,因為它們全都是沒有對白的。他討厭寫字。

過了一陣子,他常常一個人在下午時分跑去教堂。我以為他要當神父了,原來他只是喜歡躺在長木椅子上,看著教堂里的彩繪玻璃。他可以在那里待一個下午。

又過了一陣子,他愛上了電影,但是,他只看卡通片。

也是一個月滿的晚上,我們從電影院出來。他對我說:

童年時,我的偶像是大力水手。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那個反派的布魯圖呢。我說。

為什么?

你就是這么古怪。

我不喜歡他,因為他沒有罐頭菠菜。大力水手只要吃一口罐頭菠菜,就變得很厲害了。我本來不吃菠菜的,看了《大力水手》之後,我吃了很多菠菜。

那個時候,我們為什么都喜歡大力水手呢?他長得一點也不英俊,幾乎是沒有頭發的,身體的比例也很難看,手臂太粗了。我說。

就是因為那罐菠菜。誰不希望任何時候自己身邊也有一罐神奇菠菜,吃了便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有哪個小孩子不曾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奇的魔法,在我們軟弱無助的時候拯救我們?可是,當我們長大了,我們才沉痛地知道,世上並沒有魔法。

能有一種魔法,讓林方文再寫歌詞嗎?

我們走著的時候,他的魔法出現了。

一輛車子突然停在我們面前,兩個人從車上跳了下來,是葛米兒、威威和莫札特他們一家三口。莫札特長大了很多,它已經不是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現在的它,超過三斤半了。這天晚上,它長長的脖子上綁著金色的絲帶,在威威懷里,好奇地東張西望。

很久不見了!葛米兒興高采烈的拉著我和林方文。

她現在已經紅了很多。人紅了,連帶她那個曾經受盡批評的義大利粉頭也吐氣揚眉,許多少女都模仿她的發型。

你們去哪里?為什么帶著莫札特一起?我問。

我現在去拍音樂錄影帶,莫札特也出鏡了。她深情款款的掃著莫札特的羽毛。

那么,它豈不是成了明星鵝嗎?我笑了。

是的!是的!它還會唱歌呢!威威興奮的說。

不是說鵝公喉嗎?鵝也能唱歌?我說。

它不是鵝公,它是鵝女。威威跟莫札特說:來,我們唱歌給哥哥姐姐聽。

莫札特伸長了脖子啼叫:刮刮——刮刮刮刮刮——刮瓜——

果然很有音樂細胞,不愧叫做莫札特。我拍拍它的頭贊美它。它的頭縮了一下,很幸福的樣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莫札特了。

臨走的時候,葛米兒問林方文:

你還會寫歌詞嗎?

他大笑:是寫給莫札特唱的嗎?那太容易了,只需要寫刮瓜——

是寫給我唱的。葛米兒誠懇的說,很想念你的歌詞。

林方文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他們走了,我們也沉默了。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和林方文看到的月光也有一點不一樣了。我不是大力水手的那罐神奇菠菜,我沒有能力拯救他。那個魔法,在葛米兒手里。

17

當她的義大利粉頭被歌迷接受了,葛米兒卻狠心地把它剪掉,變成一條一條短而卷曲的頭發,活像一盤通心粉。她是個偏偏喜歡對著干的人,她也比以前更有自信了。有時候,我很佩服她。我們每一個人,幾乎每天也要為自己打氣,才可以離開家門,面對外面那個充滿挫敗的世界;她卻不需要這樣,她好象天生下來已經滿懷自信。

一天,她跟唱片監制葉和田說,除了林方文的詞,她不唱別的。

不是我們不用他,是他一個字也不肯改。他寫的那么古怪,不會流行的。葉和田說。

他是最好的。葛米兒說。

說不定他已經江郎才盡了,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葉和田冷漠的說。

不。葛米兒說,我能夠把他唱得比以前更紅。

本來是:沒有林方文,也就沒有她。他把她從那個遙遠的島嶼召喚回來。他是她的知音。

今天是:有她,也就有林方文。她把他從那個滿心挫敗的世界召喚回來。她是他的知音。既出於報答,也出於欣賞。有誰會懷疑林方文是最好的呢?他只是欠缺了新的刺激。

終於,林方文拋下了他的佛經、他的漫畫,還有教堂的彩繪玻璃和那些卡通片,重返那個他最愛的、既令他快樂、也令他痛苦的世界。

看見他重新提起筆桿寫歌詞,看見他再一次拿著我很久以前送給他的那把樂風牌口琴,吹出每一個音符,我的心情竟然有點激動。有那么一刻,我巴不得把他藏在我的zg里;那是一個最安全的懷抱,他不會再受到任何的傷害。可惜,我的zg太小了,而他也已經長大了。

這一刻,他的頭枕在我的大腿上。我問他:

我把你放在我的zg里好嗎?

他的臉貼住我的肚皮,問:環境好嗎?

不錯的,到現在還沒有人住過。

要付租金的嗎?

算你便宜一點。

地方太小了吧?

那么,你變成袋鼠吧!我說。

袋鼠不是更大嗎?

你可以把我放在你的懷中的袋子里,你去哪里,也得帶著我。

這樣太恐怖了。他跳起來說。

你不願意嗎?

夏天太熱了。

但是,冬天保暖呀!

香港的夏天比較長。

你是怎樣也不肯把我放在口袋里的吧?

我寧願住在你的zg里。

真的?

現在就住進去。我跳到他身上。

你會不會愛上葛米兒?我問他。

我為什么會愛上她?他露出一副不可能的神情。

她了解你的音樂。我說。

她不是有威威了嗎?我才不要住進的zg里。他說。

林方文真的願意長留在我身上嗎?有時候,我會寧願我們比現在年老一點。年紀大了,也沒有那么多的誘惑,那就比較有可能共度一輩子了。這種想法,會不會很傻?竟然願意用青春去換取長相廝守的可能。

18

一天大清早,我在西貢市集里碰到威威。他正在買水果。俊俏可愛的他,很受攤販歡迎。看到我時,他熱情地拉著我,問我為什么會在那里出現。我告訴他,我在附近采訪。

記者的工作好玩嗎?他問。

可以認識很多不同的人。我說。

有工作真好。他說。

我差點兒忘記了,他在這里是不能工作的。

葛米兒呢?

她出去了,今天大清早要到電視台錄影。

那莫札特呢?

它胖了,現在有四斤半啦!可能要減肥。

我陪著他逛市集,他又買了牛奶和面包。大家都認得他是葛米兒的男朋友,對他很友善。

懷念斐濟嗎?我問。

他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我懷念那里所有的東西。媽媽做的菜、爸爸的煙斗味,甚至是那個從前常常欺負我的同學。

欺負你的人,你也懷念?

他是我小學和中學的同學,他常常騙我的錢。他幸福地回味著,從前很討厭他,現在卻希望回去再被他騙錢。那里畢竟是我的故鄉。

為什么不回去看看?我說。

米兒太忙了。他的神情有點落寞。

她在這里發展得很好呀!

他笑得很燦爛:是的,她現在很快樂,她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那一刻,我深深被威威感動了。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快樂,他承受了寂寞,也懷抱著鄉愁。望著他的背影沒入擠擁的人群之中,我忽然明白,沒有犧牲的愛情,算不上愛情。

後來有一天,威威在我的辦公室出現,他變憔悴了。

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他說。

你要去哪里?我問。

回去斐濟。

那葛米兒呢?

我一個人回去。他的眼睛也紅了。

威威,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的,只是我不適應這里的生活。

是真的嗎?

他低下了頭,良久說不出話來。

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我把他拉到報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那里可以看到海。我想,在大海的旁邊,他的心情會好一點。

是不是太思念故鄉了?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是不舍得她的。可是,我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葛米兒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女孩子搖身一變,成為一顆明星。一點也沒有改變,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是答應過要陪她一起追尋夢想的嗎?我說。

我也許想得太簡單了。悲傷的震顫。

她知道你要走嗎?

我們談過了。他笑了笑,我們終於找到時間談一談我們之間的事了。我留在這里只會妨礙她。

是她說的嗎?

不。她並不想我走。

那不要走好了。

可是,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你還愛她嗎?

我當然愛她。威威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但是,她已經改變了,不再是從前的她。我們在斐濟的時候,生活快樂得多了。

你是不是後悔來了這里?

我怎會這樣自私呢?留在斐濟,是埋沒了她。

威威,你真好。我說。

我一點也不好。我沒有才能,也不聰明,人又脆弱。

但你懂得愛人。

我也愛得不好。他的眼淚簌簌的流下來。

你什么時候要走?

今天就走。

這么急?

米兒今天要工作,我們說好了,她不要來送機。我會哭的,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要我送你去機場嗎?

不,千萬不要。我害怕別離的。

他又說:我聽人說,離開了自己的家鄉,會有鄉愁。然而,回去家鄉之後,又會懷念那個自己住過的的城市。這樣的話,總共就有兩次鄉愁了。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威威說。

什么事?

我——他紅著眼睛說。

到底是什么事?

我把莫札特吃了!

你吃了莫札特!我不敢相信。

你一定覺得我很殘忍吧?

你怎舍得吃它?

米兒舍不得讓它走,我也舍不得讓它留下。我走了,米兒又沒有時間照顧它。把它吃進肚子里,那么,它便可以永遠留在我身上。威威一邊抹眼淚一邊說。

我不也是曾經想過要把自己心愛的人藏在zg里,長留在身上的嗎?愛情,原來是凄美的吞噬。但願我的身體容得下你,永不分離。

我同情莫札特,只是,它的主人也許沒有更好的選擇。它是不應該叫莫札特的,天才橫溢的莫札特,是短命的。

告別的時刻,威威久久地握著我的手。他是舍不得的。我曾經以為,相愛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分開的,也許我錯了。當生活改變了,愛也流逝了。如果他還能夠感受到愛,他是不會走的吧?故鄉是近,已然流逝的愛,卻太遙遠了。

19

程韻,我剛巧在附近,你有沒有時間出來喝杯咖啡?我在家里接到葛米兒打來的電話。

我們在咖啡室見面。架著太陽眼鏡的她,看來有點累。

威威走了。她說。

我知道。臨走的那天,他來找過我。

是嗎?她很關心。

只是來道別。

你知道他吃了莫札特嗎?

他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