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2 / 2)

面包樹出走了 未知 5916 字 2021-02-25

是做給男朋友吃的嗎?

嗯!他八歲那年吃過一生難忘的巧克力曲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出那種味道。

回憶里的味道,是很難在以後的日子里重遇的。

是的,我也擔心——

她一邊把j蛋打進我的盤子里一邊說:

但是,你可以創造另一段回憶。

我怎么沒想到呢?我真笨!我慚愧地說。

她笑著說:

不是我比你聰明,而是我年紀比你大,有比你更多的回憶。

伯母,你為什么喜歡烹飪?

因為想為心愛的人下廚。她回答說。

這是最好的理由呀!我說。

人生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由餐桌開始的。她說,每個人的回憶里,至少也有一段回憶是關於食物的。

我微笑著說:是的。

烹飪也像人生,起初總是追求燦爛,後來才發現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這是很難做得到的呀!我說。

因為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喜歡追求燦爛的。

我們把做好的巧克力面糊擠在烘盤上,放進烤箱里。

余媽媽說: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歡吃東西,他是美食家!我們每年也會到外地旅行,去一些從來未去過的餐廳吃飯。你見過餐桌旁邊有回轉木馬的餐廳沒有?

我驚訝的問:在哪里?

在法國的布列塔尼,我們十年前去過。餐廳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廳的整座圍牆,給綠色的葡萄葉覆蓋著。十九世紀時,那里原本是郵局。餐廳的東主是一對很可愛的夫婦。餐廳里,掛滿了男主人畫的抽象畫,木馬從天花板懸吊下來。你能想像這家像童話世界一樣,洋溢著歡笑的餐廳嗎?她說得手舞足蹈。

我的心里,有無限神往。

那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那是一頓畢生難以忘懷的晚餐。可惜,我們的照相機壞了,沒有拍下照片。她臉上帶著遺憾。

我倒是相信,正因為沒有拍下照片,沒法在以後的日子里從照片中去回味,那個回憶反而更悠長。大部分的離別和重逢,我們也沒有用照相機拍下來;然而,在餘生里,卻鮮明如昨。

朱迪之、沈光蕙和余平志走了進來,問:

曲奇餅做好了沒有?

余媽媽把曲奇餅從烤箱里拿了出來,吃了一口,說:

攪牛油的工夫不夠,還要回去多練習一下呢!

是愛心不夠吧?朱迪之說。

哪里是呀!我說。

伯母,我也要學。她嚷著說。

我在她耳邊問:是做給陳祺正吃的呢?還是做給孟傳因吃?

兩個都吃!她推了我一下。

10

還是兩個都愛嗎?

回家的路上,我問朱迪之。

嗯。她重重的點頭。

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樣做到的。

我是背叛之友會的嘛!背叛是我的特長。她說。

我笑了:被背叛是我的特長。

真的愛韓星宇嗎?她問。

這一次,輪到我重重的點頭。

林方文真可憐呵!她說。

為什么竟然會同情他呢!

是你說的,我和他是同志。我了解他。

我也了解他,他最愛的是自己。

我也是。或者,當我沒有那么愛自己的時候,我才會願意只愛一個人。

愛兩個人,不累的嗎?

啊!太累了!每個月,我也會擔心,萬一有了孩子,那到底是誰的孩子呢?那個時候,我會很看不起自己。

所以,男人可以同時愛很多女人,他們沒有這種顧慮。我說。

你相信愛情嗎?她問。

為什么不相信呢?

我愈來愈不相信了。

不相信,也可以愛兩個人?

就是愛著兩個人,才會不相信。我那么愛一個人,也可以背叛他,愛情還有什么信譽?

是你的愛情特別沒有信譽啊!

也許是吧!每次愛上一個人,我也會想,當那段最甜蜜的日子過去之後,又會變成怎樣呢?我們還不是會遺忘?遺忘了自己曾經多么愛一個人。

直至你們老得再沒法背叛別人,你們才不會背叛。

或者,我們是在尋找最愛。

你們已經找到了,那就是你們自己。

難道你不愛自己嗎?

我沒那么愛自己。我說。

希望別人永遠愛你,對你忠心不二,難道不是因為你愛自己嗎?

一瞬之間,我沒法回答。直到我們在鬧市中分手,我看著她湮沒在人群里,我仍然沒法說出一句話。對愛和忠誠的渴求,原來是因為我太愛自己嗎?我總是責怪林方文太愛自己;然而,在他心里,我何嘗不是一樣?我用愛去束縛他,甚至希望他比現在年老,那么,他便永遠屬於我。我終於知道林方文為什么背叛我了,他沒法承受這種愛。我們都太愛自己了,兩個太愛自己的人,是沒法長相廝守的。當我們頓悟了自己的自私,在以後的日子里,也只能夠愛另一個人愛得好一點。

11

崇光百貨地窖的那家面包店已經差不多打烊了,我拿了最後的兩個cannele去付錢。

可以告訴我,這種蛋糕是怎么做的嗎?我問櫃台負責收錢的老先生。

這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說:

你要問面包師,只有他會做。

那位年輕的日本籍面包師已經換了衣服,腋下夾著一份報紙,正要離開。

可以告訴我cannele是怎么做的嗎?我問他。

秘方是不能外泄的。他說。

我拿出一張名片給他,說:

我是記者,想介紹你們這個甜點。

這是公司的規定,絕對不能說。他冷傲得像日本劍客,死也不肯把自己懷中的秘笈交出來。

經過報紙介紹,會更受歡迎的。我努力說服他。

不可以。他說罷走上了電樓梯。

我沿著電樓梯追上去,用激將法對付他。

是不是這個甜點很容易做,你怕別人做得比你好?

他不為所動,回過頭來跟我說:

小姐,這里只有我會做這個甜點,你說什么也沒用。

他離開百貨公司,走進了一家唱片店,我跟在他後頭。

請你告訴我好嗎?我說。

小姐,請你不要再跟著我。香港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嗎?

不,只有我特別厚臉皮。老實告訴你,我想做給我喜歡的人吃,我答應你,絕對不會寫出來,可以嗎?

他望了望他,繼續看唱片。

本來是想做巧克力曲奇給韓星宇吃的;余平志的媽媽說得對,創造另一段回憶,也許更美好一些。我沒有看過韓星宇童年所看的天空,也沒吃過他童年時吃的曲奇,我何以那么貪婪,想用自己做的曲奇來取代他的回憶呢?朱迪之說得對,我也是很愛自己的。

我看見那位面包師揀了一張葛米兒的唱片。

你喜歡聽她的歌嗎?我問。

他笑得很燦爛:我太喜歡了!

我一時情急,告訴他:

我認識她。我可以拿到她的簽名,只要你告訴我cannele的做法。

他望了望我,終於問:

真的?

12

葛米兒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我的聲音時,有點驚訝,她也許沒想過會是我吧?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呢?我說。

她爽快地答應了。我們在咖啡室里見面,她帶來了一張有她簽名的海報。

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她問。

他是一位面包師,是你的歌迷。我有求於他,所以要用你的簽名去交換。

這樣幫到你嗎?

已經可以了。我說。

她脫下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深藍色的、長袖的棉衣,上面印有香港大學的校徽,領口有個破d。這件棉衣,不是似曾相識嗎?看見我盯著她身上的棉衣,葛米兒說:

這件舊棉衣是我從林方文那里偷偷拿走的。穿著他穿過的衣服,那么,雖然分開了,卻好像仍然跟他一起,是不是很傻?

斐濟人都是這樣的嗎?威威跟葛米兒分手的時候,吃了莫扎特,讓它長留在他身上。幸好,葛米兒比威威文明一點,她沒有吃掉林方文。

你們還有見面嗎?我問。

我們仍然是工作的夥伴,也是好朋友。然後,她問我:你會回去嗎?

不會了,我已經有了我愛的人。我說。

我不了解他。她凄然說。

男人不是不是用來被了解的。

是用來愛的?她天真的問。

是用來了解我們自己的。我說。

我終於用葛米兒的海報換到了cannele的秘密。它的外衣,因為顏色像老虎身上的斑紋,所以又叫作虎皮。這層外皮是要用j蛋、牛油、面粉和砂糖做的。至於里面的餡料,是用r蛋糕粉做的。r蛋糕粉與玉桂、白蘭地和牛奶的分量,也得靠經驗去調配。

對於從來沒有做過蛋糕的人,那是一個很復雜的程序。想要做兩、三次便成功,更是天方夜譚。

當我重復在家里做那個蛋糕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的問自己,我找葛米兒,到底是因為我想得到做那個蛋糕的方法,還是我想從她口中知道一點點林方文的消息?

葛米兒回去之後,會告訴林方文,我已經有所愛的人了。我就是想她這樣做嗎?我們因為她而分開。到頭來,她卻成為了飛翔在我們之間的信鴿,傳遞著別後的音信。

夜里,我把那個風景水晶球從抽屜里拿出來,放在床邊。我再不害怕看見它了。水波之中,心底深處,飄浮著的,是一段難以忘懷的回憶。

13

好吃嗎?我問韓星宇。

他吃著我親手做的cannele。

是在崇光買的嗎?

是我做的。

不可能。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真的!我嘗試了很多遍才做到的。我把他拉到廚房去,讓他看看剩下來的材料。

我沒騙他,我已經不知道想過放棄多少次了,因為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做,才能夠堅持下去。

怪不得味道有一點不同。他說。

哪一個比較好吃?

如果說你做的比較好吃,你會不相信。可是,如果說面包店做的比較好吃,你又會不高興。這是智力題啊!

那么,答案呢?

我會說你做的比較好吃。

為什么?

這樣有鼓勵作用,下一次,你會進步。終於有一天,你會做得比面包店里的好。

呵!其實你已經有答案了!

他抱著我,說:

我喜歡吃。

對你來說,會不會是繼巧克力曲奇之後,最難忘的美食回憶?

比巧克力曲奇更難忘。

不是說回憶里的味道是無法重尋的嗎?

可是,也沒有第二個你。他說。

我想起他和傅清流下的那一盤圍棋,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什么事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我們的愛情也是這樣嗎?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成為了相依的人,已經沒法找到另一個了。回憶是不可以代替的,人也不可以代替。然而,舊的思念會被新的愛情永遠代替。

你去過法國的布列塔尼嗎?我問。

沒有,但是,我有一個美國同學娶了一位法國女士,他們就住在布列塔尼,聽說那是個美麗的城市。

你見過有回轉木馬的餐廳嗎?

沒見過。

布列塔尼有一家有回轉木馬的餐廳。聽說,木馬就在餐桌的旁邊。

他興奮的問:真的?

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可以到那里去嗎?

好的,我安排一下。

你真的可以走開?

為什么不可以呢?聖誕節,大家也放假。我們還可以在布列塔尼過除夕。

我就是想在那里過除夕嗎?對於除夕之歌的思念,也將由布列塔尼的回轉木馬取代。

14

沈光蕙哭得肝腸寸斷。我沒想過她會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嗎?如果還要為他的死許願的話,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個糞池里溺死的。然而,當她從校友通訊里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卻哭了。

她縮在床上,用床單卷著自己,我和朱迪之坐在旁邊,不知到該說些什么好。是安慰她呢?還是恭喜她如願以償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嗎?朱迪之問。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邊擤鼻涕一邊說。

那為什么哭?我說。

她抹干眼淚,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覺得傷心,我竟然掛念他。

他是個壞蛋,不值得你為他哭。我說。

我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恨他。可是,當他死了,我卻又懷疑,他是不是也曾經愛過我的。

當然沒有!朱迪之殘忍的說。

我說不出那樣的說話。我們以為自己恨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是愛過對方的。那是多么悲涼的事情?我終於明白了沈光蕙為什么從來好像只愛自己而不會愛別人。在她年少青澀的歲月里,那段畸戀把她徹底的毀了,她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她愛著那個卑微和受傷的自己,也恨那樣的自己。她努力否認自己愛過那個無恥的男人;然而,當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經深深地愛過這個人。愛情有多么的善良和高尚?卻不一定聰明。恨里面,有沒法解釋的、幽暗的愛。

我恨林方文嗎?我已經沒那么恨了。是否我也沒那么愛他了?

15

午後的陽光,溫熙了西貢的每一株綠樹,我坐在采訪車上,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當我的同事。馬路的對面,停了一輛藍色的小轎車,就在潛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車子嗎?

他從潛水店里走出來,頭上戴著鴨舌帽,肩膀上扛著一袋沉重的東西。他把那袋東西放到車上,又從車廂里拿出一瓶水,挨在車子旁邊喝水。

他看不見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為他會在家里哀傷流淚嗎?以為他會為我自暴自棄嗎?他還不是尋常地生活?不久的將來,他也許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新的回憶,會蓋過舊的思念。

我躲在車上,久久的望著他,努力從他身上搜索關於我的痕跡;突然,我發現是那頂鴨舌帽。我們相識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著一頂鴨舌帽嗎?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們從來沒有相識過。他抬頭望著天空,還是在想哪里的天空最藍嗎?

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說些什么,我卻怯場了。

我們相隔著樹和車,相隔著一條馬路和一片長空,卻好像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最後,林方文坐到駕駛座上,我的同事也上車了。

對不起,要你等。我的女同事說。

沒關系。我說。

已經是深秋了,天氣還是這么熱。她說。

我的臉貼著窗,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穿過了那輛藍色小轎車的窗子,重疊在他的臉上,片刻已是永恆。他發動引擎,把車子駛離了潛水店,我們的車子也向前去,走上了和他相反的路。所有的重逢,都市這么遙遠的嗎?

16

要出發了。韓星宇催促我。

我們在布列塔尼的酒店房間里,他的外國朋友正開車前來,接我們去布列塔尼餐廳慶祝除夕。他們並且訂到了木馬旁邊的餐桌。

我在大堂等你。韓星宇先出去了。

我站在鏡子前面,扣完了最後一顆鈕扣。我的新生活要開始了。

房間里的電話響起來,韓星宇又來催我嗎?我拿起電話筒,是朱迪之的聲音。

是程韻嗎?

迪之,新年快樂!我說。香港的時間,走得比法國快,他們應該已經慶祝過除夕了。

林方文出了事。沉重的語調。

出了什么事?我的心,忽然荒涼起來。

他在斐濟潛水的時候失蹤了,救援人員正在搜索,已經搜索了六個小時,葛米兒要我告訴你。她說著說著哭了,似乎林方文是凶多吉少的。

怎么可能呢?我在不久之前還見過他?

他們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她在電話那一頭抽泣。

為什么要告訴我呢?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的關系了。我現在要出去吃飯,要慶祝除夕呢!我用顫抖著的手把電話掛斷。我望著那部電話,它是根本沒有響過的吧?我關掉了房間里的吊燈,逃離了那個黑暗的世界。韓星宇在大堂等著我。

你今天很漂亮。他說。

我們是在做夢的星球嗎?我問。

是的。他回答說。

那太好了!一切都是夢。

我爬上那輛雪鐵龍轎車,向著我的除夕之夜出發。

你在發抖,你沒事吧?韓星宇握著我的手問。

我沒事。我的臉貼著窗,卻再也不能跟林方文的臉重疊。

韓星宇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

布列塔尼又名叫海的國度,三百多年前,這里是海盜出沒的地方。韓星宇的法國朋友蘇珊說。

我想知道,在海上失蹤六個小時,還能夠活著浮上來嗎?

今晚會放煙花!蘇珊雀躍的告訴我們。

我和林方文不是曾經戲言,要是他化成飛灰,我要把他s到天空上去的嗎?

出發來布列塔尼之前,我收到了林方文寄來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張唱片。

程韻:

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

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里,永遠彼此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你說的對,也許,我真正愛的,只有我自己。我從來不懂得愛你和珍惜你,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回來。

答應過你,每年除夕,也會送你除夕之歌。你說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那么,我只好在你以後的人生里缺席。這是提早送給你的除夕之歌,也是最後一首了。願我愛的人活在幸福里。

我和韓星宇來到了布列塔尼餐廳,那是個夢境一般的世界。那首除夕之歌,卻為什么好像是一首預先寫下的挽歌?

離別和重逢,早不是我們難舍的話題;褥子上,繁花已開

開到茶蘼,到底來生還有我們的花季;今夜,星垂床畔

你就伴我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

了卻塵緣牽系

我要的是除夕之歌,什么時候,他擅自把歌改成了遺言?我不要這樣的歌,我要從前的每一個除夕。上一次的告別太粗糙了,我們還要來一次圓滿的告別,他不能就這樣離開。

餐桌旁,燈影搖曳,木馬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來,那木馬卻是不能回轉的木馬。有沒有永不終場的戲?有沒有永不消逝的生命?

願我愛的人隨水漂流到我的身畔,依然鮮活如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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