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放下武器 未知 6290 字 2021-02-25

一些極端的社員像文革一樣喊出了不近情理的口號:「把資產階級官老爺們揪出來」、「打倒一切反動官僚」等。

鄭天良急得渾身直冒冷汗,他萬萬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當初輕率地寫上一句負責推銷,如今作繭自縛萬劫不復,要是當初寫上「協助推銷」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被動,但如果不寫上「由公社負責推銷」,誰還願意種呢?農民們幾千年來一直是種水稻小麥的,當初就有大隊書記說:「現在有的地方連飯還吃不飽呢,人怎么可能靠吃菜過日子呢?」鄭天良反問道:「那你打算你們大隊什么時候消滅草房子?」

鄭天良站在一輛驢車上,手里拿著一個報紙卷起來的喇叭:「社員同志們,不要擔心,公社是會對你們負責到底的。你們將菜過磅後全都回家,一個月內,我負責給你們付款!」

社員們熱烈鼓掌,有人又不負責任地喊出了「鄭書記萬歲」這種有嚴重政治錯誤的口號。

百把號社員散去後,院子里成了菜場,鄭天良看著成堆的蔬菜,心里一陣陣發緊,他的頭發在秋風混亂如草。

公社黨委會開了整整一夜。

目前這種菜到菜場上肯定是不好賣了,只有賣給醬菜廠還可以利用。揚州有十幾個醬菜廠,散裝和瓶裝醬菜在江浙滬皖一帶賣得很好,能不能跟揚州的醬菜廠聯系,低價賣給他們?j叫三遍的時候,公社會議室里氣氛極其嚴峻,能聽得見黨委成員抽煙的絲絲聲和茶水進入喉嚨的聲音,天有些涼了,有人裹上了棉襖。這時黨委組織委員老朱說:「郭書記,你不是有個連襟在揚州天和醬菜廠當廠長嗎?」

鄭天良突然眼睛里放s出死里逃生的光芒來:「太好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老郭,你明天就去揚州,事不宜遲。」

郭誠副書記有些擔心地望著鄭天良說:「鄭書記,我怕連襟不給我面子,多少年都沒來往了。」

鄭天良火了:「你還沒去,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給面子了,他反正是要收菜的嘛,我們價格低。怎么兵馬未動就提前敗下陣來,什么工作作風?」

郭誠說:「那我就試試看吧!」

鄭天良說:「頭割下來不過碗大一個疤,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說完這些話的時候,窗外天空就露出了魚肚白,當他們哈氣連天地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第一縷清晨的陽光落在了會議桌上。

鄭天良拉著郭誠趕到縣城坐早上頭班車直奔揚州。

郭誠的連襟季虎彬廠長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中午還請他們在「和風樓」菜館隆重地吃了一頓,季廠長說:「有鄭書記這種為民辦實事的精神,我是無論如何也要收下你們的菜。有人說你們那里因循守舊觀念保守,我看不但不保守,而且還相當超前,很有改革精神。」

鄭天良向季廠長敬了滿滿一大杯白酒,他說:「季廠長,我是真心誠意地來向你學習和取經的,還望你給我們多指教,多提寶貴意見。」季廠長一激動,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你要是真信得過我,我無償支援你技術,派幾個技術員去,幫你們辦一個醬菜廠。」

鄭天良感動得差點流出了眼淚。

回來的路上,郭誠說:「事辦成了,你看我以後打麻將的事,你能不能在黨委會上不要再揭我瘡疤了?」鄭天良說了兩個字:「不行!」

鄭天良在縣城邊上花四千塊錢買下了倒閉的縣糕點廠的一個破爛不堪的十二間廠房,屋頂補上瓦,用石灰粉刷一新,再買上幾十口大缸,等揚州師傅一到,「朝陽醬菜廠」就正式開張了。鄭天良還為醬菜起了一個很有學問的名字,叫「合和」醬菜。一開始黨委有人不同意把醬菜廠建在縣城邊上,說放在公社所在地馬壩,上級來人都能看到,也是我們的政績之一。鄭天良說:「沒有效益,哪來政績,只能是劣績。縣城邊上交通方便,運輸快,占有地利的優勢。再說城邊上還是我們公社王廟大隊的地界嘛,算不上賣國。」

醬菜廠投產的那一天,鄭天良終於在開張的鞭炮聲中倒下了,由於極度勞累,他得了急性肺炎,送到醫院後吊了三天水。第四天再也不願住院了,醫生說不能出院,鄭天良拔掉針管對那個年輕的大夫說,「你糊誰呢,我當醫生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說完披著衣服就走出了飄滿了葯味的病房。

在准備上報對黃以恆處理材料的時候,一天晚上,鄭天良的房間的門被小心謹慎地敲響了,開了門,鄭天良一愣,原來是當年的縣工作組組長黃國標,黃國標進門後,滿臉堆笑:「鄭書記,我本來早就該來看你了,窮忙,一直沒騰出時間來。」鄭天良一看是當年的黃組長,就想起了玄慧寺下肥料坑上的那一幕,但時過境遷,鄭天良還是熱情讓座倒茶遞煙,黃國標沒有接鄭天良的「豐收」煙,而是迅速地將一支帶把的「牡丹」煙塞到鄭天良的嘴邊:「抽我的」。落座後,鄭天良依稀看到黃國標臉上仍然寫滿了左傾的標語,只是顏色枯萎字跡模糊了,黃國標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鄭天良對面,他很清晰地聽到了屋外的天空下冬天正一步步地近,風聲川流不息。

屋內的一盞25瓦的燈泡像喝醉酒了一樣,暈暈地亮著含糊的光。

鄭天良打破沉寂:「黃所長,你也是難得能到下面來一趟,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

黃國標終於很困難地吐露出了此行的真實意圖:「鄭書記,黃以恆年輕不懂事,我向你道歉。」

鄭天良一愣:「黃以恆……?」

黃國標說:「黃以恆是我兒子,也怪我平時管教不嚴,給公社造成了這么大的損失,看在我們多年相識的份上,你看能不能給他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鄭天良說:「我真的不知道小黃就是你的兒子,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不過,處分他也是讓他改正錯誤的一種有效的方式。」

黃國標僵在那里,一時說不出話來。悶悶地抽了一會煙,黃國標說:「鄭書記,應該說,我們還是有些緣份的,如果我不為隊里弄來十二噸氨水,就不會有肥料坑事件。」

黃國標沒接下去說,但鄭天良已經聽懂了,他下面的意思是沒有肥料坑事件,就不會有鄭天良救人的壯舉,就不會成為知青的榜樣,就不會上大學,就不會有今天以公社書記的姿勢跟他講話。言下之意,自己在客觀上幫了鄭天良的忙,同時暗示了一個很荒謬的邏輯:「沒有黃國標的氨水,就沒有鄭天良的書記。」

年輕氣盛的鄭天良毫不客氣地將黃國標頂了回去:「你為什么不說沒有你弄來的氨水和你的瞎指揮,就不會丟了三條人命。」

黃國標臉色青了:「鄭書記,不管怎么說,就算我求你了,你給黃以恆一條出路,我們以後會記住你的恩德,他還年輕。一旦處分了,以後的政治前途就全完了。」

鄭天良說這是公社黨委的決定,誰都不能更改。

後來,是縣委書記梁邦定更改了這個決定。梁邦定親自給鄭天良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小鄭呀,你的責任心和事業心,縣委是高度肯定的,對於黃以恆的處分意見,縣委也是贊成的。黃以恆是縣委派下去的干部,出了問題縣委也是有責任的。由於黃以恆的組織關系還在縣直機關黨委,行政關系也是在縣里,所以縣委研究決定,將黃以恆抽回縣委辦後,再進行處分。」

鄭天良對著手搖電話機的話筒發愣,他覺得說任何話都是多余的,因為梁邦定書記不是跟他商量,而是宣布決定。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組織。鄭天良的原則性是很強的,因而也就說了一句:「我服從縣委的決定。」他放下黑乎乎的話筒,用手抹了抹上面的灰,這個天氣總是灰塵與風攪拌著漫天飛舞無孔不入。

黃以恆卷著鋪蓋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晚上悄悄地離開了朝陽公社的大院。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像泡在水里一樣,泛出慘白的光。

二十一年後,耿天龍老人對我說,黃以恆那天並不是開車去送他母親到揚州住院,而是被縣委書記梁邦定調去到四十里外界石公社參加梁書記侄子的婚禮了。當晚,耿天龍也開著「拉達」車去了界石公社參加婚禮,他看到了那輛吉普,並且還跟黃以恆喝了一杯酒。梁書記從小父母雙亡,由他哥哥供養讀書長大參加工作,所以侄子結婚也就按照哥哥的請求比較過分地講究了一下排場。梁書記調動了八部小汽車去接親,一字排開,聲勢浩大。當時縣委的車子很少,單位有車的更少,而且這是私事,梁書記也不好直接用縣委的車,除了自己坐的那部車外,只好從下面調,他打電話向離縣城最近的朝陽公社鄭天良調車,鄭天良不在,值班的黃以恆接了電話,當時只說了一句,「我馬上就去。」婚禮結束後,梁書記並沒有叫黃以恆回去向鄭天良解釋一下用車的事,所以當鄭天良破口大罵的時候,黃以恆就自己攬下了責任。據耿天龍說,鄭天良在被槍斃前半年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那天鄭天良坐在耿天龍家的院子里,整個一下午都沒說一句話,黃昏時默默地走了。

這件事的真實性,我還是有些懷疑的。我發現現在許多退下來的老干部都是對在職干部和以前比自己官大的干部心存不滿,經常說一些有損現任領導形象的話,而且都以反腐敗的面目出現,我覺得這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台上的時候沒有權力腐敗或腐敗的程度不夠而導致了心理失衡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九八0年,撤銷人民公社恢復鄉鎮建制,朝陽公社改為馬壩鄉,朝陽醬菜廠改為「合和醬菜廠」。鄭天良任馬壩鄉黨委書記兼鄉長。

歷史就像一個魔術師,魔術師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你以為手中的盒子里依然是一包香煙的時候,打開蓋子,盒子里飛出了一只活蹦亂跳的鴨子。

忽然有一天,從中央到地方,那些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全都進了新設立的「顧問委員會」。政治舞台上,文革時打砸搶奪權上台的造反派領導們踏著「四人幫」的足跡前仆後斷地坐牢或撤職查辦,一旦列入「三種人」,比剛摘了帽的地富反壞右的前景還要糟糕,屬於永遠不能提拔使用的廢銅爛鐵。被打倒的老干部們這時就拖著一身疾病,拄著拐杖懷里揣著「降壓靈」、「硝酸甘油」重返領導崗位,他們撫摸著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椅子,老淚縱橫,感慨萬千,他們正本清源、撥亂反正,要在有生之年再為黨多做一些工作,將「四人幫」造成的損失奪回來,他們的革命熱情在平反和恢復原職後空前高漲。然而,歲月比林彪「四人幫」更加殘酷無情,老干部們終於撐不住夜以繼日的會議和晨昏顛倒的工作了,他們高風亮節地讓出了椅子,當起了顧問,自上而下空出了大大小小的密集的位子。中央提出了干部「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戰略目標,一大批沒造過反的有學歷的年輕人一夜間飛黃騰達,搖身一變,走上了領導崗位。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在這塊土地上只有一個短暫的停留,就像一個漫長的樂章中一個極小的休止符一樣。柳樹剛剛吐綠,太陽就一天天變本加厲地熱了起來,鄉間田頭在四月天就看到了赤膊上陣的農民,他們哼著變調的民歌情緒高昂,鄭天良這時候已是全省聞名,馬壩鄉是以最早發展鄉鎮企業而成為這個縣的驕傲,成為領導們向上匯報的典型,成為參觀取經的基地。鄭天良站在這個提前熱起來的春天里想起了當年去華西村參觀和在蘇南推銷蔬菜時的一些慘淡的經歷,此時回憶往事,不但沒有痛苦,而且痛苦已變成了一支香味醇厚的帶把的「大前門」香煙,越品味道越濃,鄭天良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成就感吧。

馬壩鄉合和醬菜廠的「合和」醬菜已經打進了南京上海杭州市場,而且以質優價廉牢牢地控制住了本縣本市的醬菜市場,每天縣市電台天氣預報後面總會播這樣一句話,「抽『前門』香煙,吃『合和』醬菜」,鄭天良說這叫做宣傳,其實就是早期的廣告,只不過這個醬菜廣告順便替「前門」煙也做了一下。這一年,醬菜廠規模已經擴大到新建廠房三十六間,運貨的「江淮」牌汽車兩部,年創利潤四十二萬元,解決勞動力進廠一百四十七人。全鄉村村通電,全部消滅了草房,蓋上了新瓦房,家家都有收音機,還有六戶買了電視機,有兩戶靠種菜和在醬菜廠做工成了「萬元戶」,醬菜廠人均工資每月四十六塊,遠遠高於縣城國營工廠的工資,醬菜廠推銷員、農民於江海硬是將國營縣化肥廠女工林小青娶進了門。全縣為之轟動。

省委組織部為了培養「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第三梯隊干部,急令各縣推薦符合條件的年輕同志於五月十二號到省行政干部學院報到,進行為期一年的培訓。合安縣共推薦了三名年輕同志,經考核後全部合格,立即錄取。

這三個人排在第一位的是縣委辦副科級秘書黃以恆,現年31歲,畢業於省財貿學校會計專業,學歷中專;第二位是馬壩鄉黨委書記兼鄉長鄭天良,34歲,畢業於省機械工業學院機械制造專業,學歷大專;第三位是縣火葬場冷庫保管員,吳成業,38歲,畢業於同濟大學建築系,學歷本科。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吳成業原來是上海的一個建築公司的總工程師,因為說過林彪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y謀家,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譴回原籍勞動改造,縣軍宣隊將吳成業押到火葬場打掃衛生,在火葬場,吳成業幾乎與世隔絕,鄭天良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八0年吳成業被平反後,就安排在火葬場當上了冷庫保管員,每天檢查冷庫的冰櫃是否漏電和短路,合理安排死屍冷藏的溫度和火化的順序,工作比打掃衛生要輕松得多。吳成業被推薦到省行政干部學院成為「第三梯隊」的後備干部,主要是因為他畢業於名牌大學,學歷最高。至於究竟是怎么入圍的,那是組織上的事,誰也搞不清楚。鄭天良對自己很有底,二十七歲起就當公社副書記,在黨委一把手的位置上也干了四年,重要的是他的政績是禿子頭上的蒼蠅明擺在那里,就憑他手里拎著幾罐子醬菜,就足以讓他在第三梯隊里站得穩如泰山,鄭天良認為崗位是自己干出來的,所以他除了感謝黨之外,就有些心安理得了。讓他想不到的是,這個當年要被他開除黨籍的黃以恆也跟自己同學了。他記得黃以恆回縣城後不久,有一次縣里開「三干會」,縣委書記梁邦定在會後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列寧同志講過,年輕人犯錯誤連上帝也會饒恕他的。小黃同志在縣委辦的工作還是很不錯的。」此後就再也沒聽到過關於處分的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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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省行政干部學院報到的那天,三個人共同乘坐早上五點二十分開往省城的班車。天還沒有完全亮,車站上昏黃的燈泡懸在半空圈出臉盆大的一塊光暈,有一些蟲子圍繞著燈光目的很不明確地飛著。黃以恆幫著鄭天良提箱子,鄭天良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吧!」黃以恆放好自己的箱子後,又下車在車站的小攤子上買回了一大堆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