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2 / 2)

放下武器 未知 6287 字 202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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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妻兒老小搬進縣委大院的時候,這一年夏天已經來了。縣委大院南邊是三層的辦公樓,北邊是宿舍區,二十幾個帶院子的平房里住的都是副縣級以上的領導。縣委大院里樹很多,半個多世紀的法國泡桐飽經滄桑,就像一個老革命家一樣,撐出一大片濃蔭,鋪天蓋地,讓鄭天良這些革命後代們坐在樹下乘涼。

我敲門進去的時候,耿天龍手里提著鳥籠子正在院子里跟籠中的鸚鵡對話,耿天龍教鸚鵡說「為人民服務」,鸚鵡張著堅硬的嘴說「為人民糊糊」,耿老將我帶進屋里,給我沏上茶,遞上煙,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聊天。他指著鳥籠子里的鸚鵡說:「教它講『反腐敗』,沒一個星期,會說了;而『為人民服務』教了三個多月了,它還是跟我說『為人民糊糊』。它糊我,我就糊它,這個星期我就不給它喂玉米,只准吃粗糠。」

耿天龍對我的到來總是很歡迎的,他很寂寞地生活在河邊的這座小院里,兒女都不在身邊,以前的部下都不來看他了,感嘆世態炎涼的時候,就常常陷入到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說當年連縣長書記都對他客客氣氣禮貌有加,找他批計劃的人討好地說著諂媚的話,像蚊子一樣叮住他。他嘆了一口氣:「在台上的時候,不知道什么叫領導藝術,退下來後,我才悟出來,當官跟唱戲一樣,以台上能唱戲和有戲唱的時候,表演得跟藝術一樣,就有人鼓掌喝彩;下台後台沒戲唱的時候,一卸裝,既沒有人喝彩,藝術也沒有了。時間一長,人們還要為新上台表演的人喝彩,老戲子,人老珠黃,就像一串報廢的鑰匙,就被人忘了。想起來當官真沒意思。」

耿天龍基本上靠回憶過日子。所以我讓他回憶往事,他總是興致很高,往事如同一把刺刀,也如同一枚勛章,耿天龍撫摸著刺刀和勛章臉上的老人斑漲得通紅。這時候,我就想,一個人沒有歷史就好了,但沒有歷史的人只能是死在腹中的胎兒或人工流產的一團血暈。

人逃脫不了歷史對他的定義。

我問耿老,「我舅舅怎么想到要把你送到大牢里去?我覺得您是一個非常隨和的人。」

耿老說:「上次我跟你說過,我的問題在今天看來根本就不是問題,但被鄭天良著提前一年半退休了。他要把我送到牢里去,結果我沒去他去了,還丟了性命。」

我說:「這個絕妙的諷刺說明了什么呢?我想向您老求教。」

耿老說:「在中國當官,腦子一定要會拐彎才行,也就是要會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這兩年找到我向我道歉的時候,我就跟他講起過,比如說,為人民服務是對的,但反過來如果人民不為你服務,這種官誰還願意當呢?你不僅要懂得個人服從組織,還要懂得組織服從個人;不僅要懂得少數服從多數,還要懂得多數服從少數,一般人只知道前半句,後半句卻一輩子也不知道,這里面辯證法學問大著呢。權力是人民給的,但帽子是領導發的,民主的目的是為了集中,集中下的民主就是多數服從少數。因為真理有時候是掌握在少數人手里的,比如說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鄭天良後來知道了這其中的奧秘了,但已經晚了,這就像一個肺癌擴散了的病人忙著戒煙,意義不大了。他對我說,我們之間的事早就一筆勾銷了,但他與別人之間的事就不是我能勾銷得了的了。

耿天龍的話讓我在雲山霧罩中稀里糊塗,因為我沒當過官,他說的那些抽象而深奧的道理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共產黨員面對一本李洪志的《轉法輪》。我說:「耿老,你的有些觀點,我聽不懂,也不敢苟同。你還是說說和我舅舅之間的事吧?」

鄭天良坐在副縣長辦公室里很不習慣,他先是讓政府辦的工作人員將真皮椅換成了木頭椅子,然後又讓他們將辦公室里兩盆水仙和茶花盆景端了出去,他說「辦公室是辦公的地方,搞什么花花草草的小資情調!」他時常打開窗子,看縣城里高高低低房屋像一堆攤開的麻將一樣雜亂無章,他就意識到合安縣實際上還是一個窮縣,一種改天換地的使命感常常讓他熱血,只是縣政府的「七五」規劃讓他跟黃以恆縣長始終不能統一認識,「五八十」工程雖然理想宏偉,實際上是不可能實現的。

「五八十」工程即「七五期間縣城建設五條三縱兩橫的千米的商貿大道,八個億元鄉鎮,新建和改建十個億元產值大型企業。」鄭天良覺得馬壩鄉是全省十強鄉鎮第六位了,一萬三千畝耕地、大小十三個鄉鎮企業,工農業最高產值不過九千多萬,而其他鄉鎮只有兩三千萬,五年翻個番還要拐個彎,只能是一種想象而已;縣城人口一萬人不到,五條千米商貿大道全部開張只能是有場無市的結局,城建拆遷重建資金更是無法落實,而在這個交通並不占優勢的小縣城建十個億元企業更是異想天開。縣長辦公會上,黃以恆一再強調,改革是一場革命要有勇氣要有決心,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鄭天良說:「這是大躍進的做法,根本不是什么改革。」黃以恆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馬壩鄉已經接近億元了,全縣二十八個鄉鎮用五年時間還沒有四分之一能趕上現在的馬壩嗎?同志們再想一想,五條商貿大道建成後,築巢引鳳,兩年免稅,三年減稅,提供優惠政策,鄉鎮和外地的商販們還不來嗎,可以提前發售商鋪,將資金先拿過來建設,這叫借船下海借j下蛋。十個億元企業,我們努力一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現在有許多新項目在等待開發,我們到省里跑資金,到銀行去貸資金,沒有什么過不去的火焰山,錯過了機會,我們就有愧於時代,有愧於人民的重托。說句心里話,干不出成績來,我們這屆政府對上對下對自己都交待不過去。老鄭,你說呢?」

黃以恆在鄭天良任副縣長後,改稱鄭天良「老鄭」,以前稱「鄭書記」,是上級對下級的尊重,是對鄭天良沒有提拔的一種安慰,現在則沒有必要了。鄭天良將沒抽完的煙按進煙缸里,煙熏得他的鼻子和眼睛緊湊了起來,他說:「作為討論意見,我發表的是個人看法,我希望在人大通過前,要找專家權威充分論證,我們除了熱情之外,剩下的就是對專業論證的無知和盲目。」

其他幾位副縣長都說,黃以恆同志的「五八十」工程是具有戰略眼光的,是我縣未來五年方向性的發展規劃,他們都很圓滑地說:「專家對規劃的論證是可以的,局部的細節在專家指導下也是可以進行調整的,但整體的發展框架不應該有什么變動。」

黃以恆聽到其他副縣長的態度和立場基本比較鮮明,也就很民主地對鄭天良說:「老鄭呀,七五規劃還在討論過程中,你的一些意見還是很值得我思考的,我們也應該充分發揚民主,集思廣益,避免走彎路和多交學費。有些問題,私下我再跟你交換意見。怎么樣?」

黃以恆對鄭天良在公開場合下一向是很尊重的,盡管改稱「老鄭」,但外界的人都能看出來黃以恆是一個禮賢下士的縣長,他的身上從來看不到年輕干部的張狂和不可一世,即使是一些很權威的決定和嚴厲的舉措,在他的手中也會以和風細雨的方式出現。其實這就是領導干部的一個重要素質,即協調能力和領導藝術。倒是大多數人發現鄭天良有些自命不凡,居功自傲,對黃以恆縣長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有些事不要你說出來,大家憑鼻子都能嗅出來。

鄭天良走在縣委大院里每天接受著各部門下級的恭維和尊敬,「鄭縣長早!」「鄭縣長吃過飯了?」他夢游一樣地嗯哈著,心里卻想著自己能做些什么,他發覺自己做不了什么,因為副縣長是協助縣長分管一攤子工作,而不是由自己來決定一攤子工作。以前在鄉里沒有體會到副職的被動角色,現在他真有些感到還不如到鄉鎮去干一把手,大學剛畢業雖當過兩年公社副書記,但那時除了大批判外,實際上是沒多少事干的。多少年後,他才知道,有的人只適合干一把手,而有的人就一輩子只能是干副手,因為你就是副手的料。鄭天良當助手很別扭,工作起來就像一個剽悍的拳擊手始終向空氣出拳,用不上力。

他對工業很感興趣,這都是因為合和醬菜為他建立起的自信,所以他經常往各企業跑,縣直企業的形勢非常糟糕,主要問題是技術力量嚴重不足,經營觀念保守滯後,生產管理隨心所欲。他跟黃以恆交換了這些意見,黃以恆說:「你說的很正確,這是全國性的普遍問題,抓住了這些問題,工作就是有的放矢了。所以你的調研是很重要的。」鄭天良聽了這些話很不舒服,他覺得黃以恆的話說了等於沒說,表揚卻又像批評,既然「發現的很重要」,重要的卻又是「全國性的普遍性的問題」,這就像一個人說「人活著血y是流動的」,這一發現當然是重要的,但由於是普遍的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所以也是毫無意義的,是一句重要的廢話。鄭天良感到跟黃以恆工作有點猜謎一樣的費力。

他對分管的商貿這一塊過問很少,直到有一天七十多歲的老新四軍段老責問鄭天良的時候,他才開始對耿天龍痛下殺手。

段老是原縣武裝部退休的老新四軍,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拄著一根桑木g子,搖搖晃晃地撞進了鄭天良的辦公室,鄭天良看到他的胸前還別著幾枚勛章,其中有「華東戰斗英雄」勛章、「抗日二級英模」勛章、「渡江功臣」勛章等。段老是由黃以恆的秘書宣中陽帶進來的。宣中陽對段老說:「這就是鄭縣長。」

宣中陽走後,鄭天良正要給段老讓座,段老就怒目圓睜,用桑木g子敲著鄭天良的桌子罵道:「他娘的,老子去年就要一台彩電了,到今年還不給我,說計劃已經分完了。你們這些縣長是只吃飯不拉屎的?」

鄭天良一頭霧水,他只好忍著罵,請段老坐下來說:「有什么話,坐下來慢慢說。」

段老用桑木g子又搗了一下桌腿:「耿天龍這個王八蛋,他糊我兩年了,他娘的,江山是老子們打下來的,這幫龜孫子們給我耍起了滑頭,要是我手里有槍,我他娘的一槍崩了他。」

段老說彩電計劃都給耿天龍兒子賣高價了,他說:「老子們打江山,打下江山後讓這幫混蛋搞官倒!」他還罵道現在從中央到地方都在搞官倒,段老說:「老子要到中央軍委去告這幫貪官污吏!」

鄭天良總算弄清了原委,就安慰了段老幾句:「你先回去,等情況弄清楚後,不管是誰的兒子在倒賣國家計劃物資,我叫他吃進去再給我吐出來。你的彩電問題,由我來負責落實。」

段老用g子頂著辦公桌上的煙灰缸:「幾天?」

鄭天良說:「如果確有其事,明天。」

段老說那我就看你的行動了。

鄭天良感到有點窩火,他跑到黃以恆那里氣沖沖地說:「段老彩電的事,你給他一個交待不就行了,將球踢到我辦公室,讓我一大早上班就挨罵了個狗血噴頭。」

黃以恆笑了笑說:「我以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是老革命,罵就罵幾句吧,犯得著發這么大火?」黃以恆給鄭天良遞過去一支煙:「商業局這一塊是你分管的,彩電計劃的事段老找你並沒有錯。中午省計委周處長來考察黃淮海農業開發計劃,你也參加一下吧。」

鄭天良被黃以恆溫和而簡練的回答嗆住了。回到辦公室,他讓政府辦打電話找耿天龍立即到他辦公室。

商業局耿天龍局長不知道鄭天良找他有什么事,走進鄭天良辦公室的時候,還開了一句玩笑:「幾年前我就在酒桌上說過,合安縣的未來一定是你們這些少壯派的。」

鄭天良綳著臉嘴里喘著惡氣,他沒讓耿天龍坐下,手指耿天龍頭發稀少的腦袋:「有你這樣混帳的商業局長,合安縣是沒有未來的。」

耿天龍見鄭天良出言不遜,就用合理的方式反抗了一句:「鄭縣長一大早吃槍子了,火氣這么大?」

鄭天良拍了桌子:「是的,就差被段老槍斃了,你給我搞什么名堂,老革命也敢糊,答應的事拖兩年,你這是什么作風?」

耿天龍一聽這事,笑了起來:「我當是天蹋下來呢,這還不容易,我明天給他送一台十四寸『金星』彩電去。這個老革命是文盲,不識字,你不要跟他計較。」

鄭天良還是不讓耿天龍坐下說話,耿天龍就自作主張地坐到了鄭天良對面的椅子上,他在鄭天良的面前也是老革命,他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對鄭天良的蠻橫進行抗議。他已經五十八歲了,買的一張政治車票已經快到站了,因此也就表現出了一些無欲則剛的姿態。他輕松地說:「鄭縣長才三十八歲,前途無量呀。」這句話在這個場合簡直就是無中生有。像是對他充滿信心,又像是暗示他年輕來日方長,好自為之。

鄭天良用尖銳的目光盯住耿天龍,「你兒子開的商貿公司,究竟從你這倒了多少彩電、冰箱和自行車?」

耿天龍一時有些緊張了起來,不過很快又平靜了下來,他說:「彩電和冰箱自行車都按計劃將票發到了各單位各部門,我家小強沒考上大學,他跟蘇州的一個老板合伙倒了一點鋼材、水泥和尼龍衣襪,這些東西商業局是一點計劃也沒有的。」

鄭天良說:「我要你以黨性擔保,你一點問題也沒有?」

耿天龍站起來拍著胸脯說:「我以黨性擔保,我兒子沒有在我這里搞官倒。」耿天龍又挑釁性說了一句:「但我不能保證他在外地沒有參與官倒,我也不能保證其他地方的領導們沒有幫助我兒子搞官倒。」他的意思是全國自上而下倒計劃,賣高價,你鄭天良一個人能管得了嗎?你管得了我,能管得了別人嗎?

鄭天良帶著紀委和檢察院的人進駐縣商業局,將這幾年來的計劃指標及分配情況翻了個底朝天。從報表上看,一點問題也看不出來,計劃彩電冰箱自行車的票都分到了縣直各單位各部門及各鄉鎮。鄭天良聽到調查組的人匯報後,就像一個汽球被針扎破了一樣,癟了。

晚上,鄭天良在家里看黑白電視,情緒有些灰暗,電視上的自由化言論在胡耀邦辭去總書記後並沒有實質性的減少,只是更加隱蔽了起來,電視上以《河殤》的名義宣揚西方的自由化,否定自己的悠久文明歷史,還有一些節目以政治體制改革的面目出現,指出黨政分開黨要管黨這些很不負責任的言論。黨要管黨,政府難道就不要黨管了。這一段時期以來,從工廠到機關,黨政一把手對著干的事層出不窮。局面已經有些混亂了。鄭天良對此很是反感,黃以恆經常就不把陳書記的指示放在眼里,采取反面理解消極執行的辦法。會上大談縣委陳書記指示的重要性,會下按住不動,只是陳書記馬上要到二線去了,所以矛盾才以一種綿里藏針的形式出現。鄭天良雖然對黨委決定時常也有些不理解,但他認為黨委的決定應該無條件執行,不然中國革命就不可能取得成功。當年回馬壩鄉,他只是提出了個人意見,如果組織上不征求他意見,而是直接下文,他就會留下來出任輕工業局長,他不想去東店鄉,心里漚氣,但縣委做出了決定,他就無條件地移交了工作。這與具體工作中的不同意見是有本質區別的。

鄭天良看電視並不把看內容作為目的,而是勞累之後的心理放松,他喜歡自己閉目養神的時候,電視上有一些噪雜的聲音造成一種鬧中取靜的效果。妻子周玉英經常叨咕說什么時候買一台彩電呢,鄭天良先是說錢還不夠,然後又說科學證明了彩電對人的眼睛傷害很大,不能看。妻子說,不能看,那為什么要造彩電為什么人們又打破頭搶著買彩電呢?鄭天良不搭話,他頭歪在椅子上已經睡著了。屋里彌漫著腌咸菜的味道,她從馬壩油廠調到縣廢品回收公司後,特別留戀馬壩全鄉種菜的生活,於是她在縣城里就拼命地腌菜,以保持對舊生活的頑固記憶,家里壇壇罐罐里都是各種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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