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1 / 2)

放下武器 未知 6275 字 2021-02-25

省市領導們一進入到我縣境內就要看到改革開放的嶄新面貌。」

吳成業說:「你這不是形式主義是什么?農村真的到了那一步了嗎?這種形象工程面子工程都是假大空那一套,如果每個老百姓都看透了共產黨的干部搞形式主義搞花架子搞弄虛作假,他們還能相信你真的為老百姓辦實事嗎?」

黃以恆很平靜地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形象工程不等於是花架子,而是對客人的尊重和對自己發展的信心,如果你將合安縣搞得又臟又亂蒼蠅橫飛屎n遍地,是真實了,是顯得很可憐了,是值得人同情了,外商和投資者可能會憐憫你,會給你送一些破棉襖舊鞋子,甚至還會捐一點錢讓你買糧吃,但外商絕不會到這個破地方來投資的。你說是不是?你家里來客人總不會連馬桶還放在屋里吧,美國政府接待中國首腦的時候,也要在白宮南草坪搞三軍儀仗隊、奏國歌升國旗吧,你能說這是搞形式主義搞花架子?」

吳成業還真辯不過黃以恆,他一時想不出什么話來對付他就接著說:「十八公里的兩層小樓,錢呢?農民收入只有五六百元一年,一幢小樓少說得一兩萬,到哪兒去偷錢去?」

黃以恆以他一慣的舉重若輕的語氣說:「縣里補一點,農民拿一點,銀行貸一點,用三條腿走路,你看如何。現在我要跟你說的就是,沒有錢找我,拿不出圖紙來就找你。套型由你定,尤其要強調廁所的位置和設計,廁所干凈整潔和保證用上井水是新農村文明的標志。」

吳成業說:「我反對你這種形式主義,但我決定這次執行你的指示。」

黃以恆說:「我們的錢很緊,要體現實用和美觀相統一,你可不能按資本家的公寓設計喲!」

吳成業說當然不能再犯縣城中心廣場上的雕塑錯誤了。縣城中心廣場剛剛豎起了一座三十六米高的不銹鋼雕塑,花掉了近八十萬元錢,還是專門從上海找專家設計的,吳成業認為設計得很好,三個抽象的女性托起一輪太陽,長發在風中飄揚,微仰的頭顱眺望遠方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可縣城的老百姓不買帳,他們在雕塑落成的第二天就編出一句打油詩:

合安領導瞎d干

造個雕塑八十萬

三個女人托個蛋

要多難看多難看

這四句順口溜傳到了黃以恆的耳朵里,他在晚上散步的時候又去看了看,確實有點難看,太陽白森森的,是像個蛋,三個女性面部生硬而含糊,眼睛鼻子都看不清。也難怪老百姓不滿意,這雕塑家搞那么抽象干什么,存心是讓人看不懂。所以他內心里也很不安,這次決定請吳成業出馬設計新農村別墅,最起碼可以省設計費,而且有話還好商量,今天以開玩笑作為他們見面的開場白,效果確實不錯。

然而,吳成業拿出來的設計方案讓他很不滿意。

吳成業設計的農民新村兩層小樓總共設計了六種套型,不是供選擇的,而是六種套型間隔使用,造成一種參差不齊和錯落有致的變化,黃以恆聽了介紹後說:「你又給我來狗牙交錯了,這十八公里農民新村就像一支迎接客人的儀仗隊,要整齊統一,這是縣長辦公會上定下來的,如果這個歪戴帽子那個蹺著二郎腿,這還像隊伍嗎?頂多是一支打了敗仗的游兵散勇。」

吳成業說:「十八公里清一色麻將一樣,沒聽說過。而且不符合基本的美學觀點,建十八公里的房子,不對稱的和諧是最起碼的要求。」

黃以恆說:「你給我上美學課了,我聽不懂。你不僅沒按照縣里的要求設計,而最大的問題是你將每戶的水井都設計到樓的後面了,這樣車輛經過這一路段時,就看到我們還沒有吃上井水,而且改建的廁所也設計到了屋後,車輛經過時根本就看不到廁所。」

吳成業有些沉不住氣了:「你這水井和廁所究竟是給老百姓用的,還是讓領導們看的?你這不是花架子是什么?」

黃以恆說:「你不要吵好不好?我們的建設方針除了體現城鄉一體化的建設成就外,還要把農民別墅建成一支展示合安改革開放成就的迎賓儀仗隊,建成一個改水改廁走在全省最前面的樣板和示范,所以我事前一再跟你講要從設計中體現出改廁的巨大變化。」

吳成業說:「任何人都不會把廁所和水井作為設計的目的,作為一個設計者所能做的只是如何突出房屋的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如何讓人們感覺不到廁所和水井的存在。」

黃以恆說:「你是專業權威,我們當然要聽你的,但當專業和政治發生沖突的時候,你說政治服從專業呢,還是專業服從政治呢?」

吳成業說:「按文革的觀點來看,一切為政治服務,林彪就曾提出過不能用軍事代替政治。那么我倒要請教你,現在是政治掛帥呢,還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呢?」

黃以恆心里暗暗叫苦,這個老反革命確實不是好對付的,於是他就岔開這個無聊的爭執,說:「小平同志講了,辦實事,不爭論。所以我想請你能不能修改一下設計方案,篩選出一種最好的套型作為統一的建設標准,另外就是要將水井和改進的衛生廁所位置移到樓的前面來,要讓來合安的客人們都能看到。」

吳成業笑了起來:「將廁所放在樓前面?沒聽說過世界上還有如此漂亮的樓房設計。」

黃以恆說:「當然不能放在屋里,畢竟沒有自來水沖,只能用井水沖,井放在樓前不難看,但廁所放在前面也肯定不雅觀,我們之所以請你這個專家,就是要讓來合安的客人們既看到了廁所,又感覺不出是廁所,這關鍵就是要靠你發揮專長了。」

吳成業說:「那么就請你另請高明吧。我是堅決不會這么做的,廁所放在家門前,夏天東南風一吹,家里全是廁所的味道,我不知道你們這些縣領導們是怎么想的?你們出風頭,連廁所也要當演員。我不干!」

12

吳成業扭頭就走了,他是那種說得出來就能做得出來的人。黃以恆最終沒能讓吳成業幫上忙,他讓宣中陽代表他去跟吳成業又談過兩次,希望他能改一改圖紙,找外地專家設計還得多花好幾萬。吳成業說:「在錢和政治之間,錢必須要服從政治。黃以恆在乎錢就不會搞這個花架子工程了,現在許多農民都說沒錢,要蓋就讓縣里掏錢。我看他怎么辦。」宣中陽也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了,他對黃以恆說:「這個吳成業也許適合到地震局當局長。」黃以恆坐在那里,沒有說話。那天他正在患感冒,他靠在椅子上想了好半天,終於意識到感冒並不是外部的風寒所致,主要是自己身體內部出了問題,內部出的問題才是病災的根本原因,後來他又發覺這個結論實際上沒什么意義,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早就講過,內因是變化的依據,外因只是變化的條件。

鄭天良從北京回來後,那種感覺也就是成語中所說的「滿面春風」,他見人就散一支「中南海」香煙,他本想給黃以恆一包「中南海」,但覺得那樣做未免有點討好和感激的嫌疑,所以他就忍住了,只是在黃以恆剛抽完一支的時候,又遞上去一支。鄭天良有一種被接受洗禮後的澄明和清澈,他向黃以恆說起了中央領導跟他們在一起照相的時的情景,許多人為了能搶到跟中央首長最近的位置,甚至還發生了一些擁擠,鄭天良說他就站在最後一排,他將照片拿出來給黃以恆看,黃以恆看到鄭天良站在後面只露出一顆腦袋,僅有一粒黃豆那么大。黃以恆說:「不管怎么說,你總算是跟中央領導留過影的人了,這是你的自豪,也是我們全縣黨員的驕傲。」鄭天良也不怎么謙虛了:「我雖然做的還不夠,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從來都是把黨的原則和組織紀律當作是自己工作和生活的一面鏡子,時刻反省自己是不是以個人利益為重了。」黃以恆說:「這一點人民群眾的眼睛也是雪亮的,所以我的提議並沒有人站出來反對,這就是你的威望之所在,就連跟你爭吵的田來有都沒有表示異議。噢,我還要告訴你一聲,這半個月你不在家,我們已經將省建行的錢又爭取過來了,梁書記可是出了大力了,那天在省城跟劉行長都喝得夜里在旅館里吐血了。所以錢的問題你也就不用擔心了。這半個多月出去也夠辛苦的了,先休息兩天,洗洗澡,換換衣服,調整好了以後,再來上班。」

鄭天良說要立即投入工作,黃以恆說在家陪陪嫂子吧。鄭天良說老夫老妻的了有什么好陪的。黃以恆說就這樣吧,說著就被宣中陽喊去參加電子元件廠的奠基去了。

鄭天良覺得有些奇怪,為什么讓他休息幾天,這可是從來沒有過先例,縣里的七品官們還沒那么嬌貴,還有就是電子元件廠奠基,他這個分管工業和負責工業區的副縣長為什么不去。他有些糊塗了。

兩天後,黃以恆將鄭天良找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天很冷,黃以恆讓縣委辦公室的小林又拎了一個煤爐來取暖。等他們點上煙,泡上茶的時候,屋子里已經很暖和了。黃以恆這次先給鄭天良遞上煙,他說:「有一件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很難辦,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市里盯得緊,我想也許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解圍了。」

鄭天良說:「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說吧,再說你是一把手,你可以直接指示我去做什么事,也不存在什么幫忙解圍。除非你是私事。」

黃以恆誠懇地說:「說起來我們現在是上下級,但論年齡你是我兄長,論能力你比我強,論資格你也是我的老上級,有些很困難的事我還真不好以組織的名義向你提出來,但我想來想去,這件事還是得向你開口。」

鄭天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有話你就直說嗎,我能做的事還有什么推托的,這點組織原則還是有的,更何況我還是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嘛!」

黃以恆說:「你老兄能有這個姿態,我也就放心了。我們縣作為全省的改革試點縣,爭來也是不容易,老書記梁書記也是立下汗馬功勞的。試點縣壓力太大,我前天洗頭的時候,發現頭發居然掉了不少,你看頭頂已經剩不了幾根了,還不到四十就這樣了,五十歲一過真不用洗頭了。當然了,試點縣也有許多政策上的優惠,貸款上的優惠,專項資金上的優先劃撥,這都是其他縣想爭也爭不來的。老書記對我們年輕干部的希望很高,他想把自己沒有實現的一些宏偉理想通過我們這些年輕干部來實現,所以要求也很高,總是說要給我們壓擔子。我們都是老書記發現和培養的,所以對他老人家提出的一些建議是沒有理由不執行的。關於在三省交界的王橋集建經濟實驗區的事,上半年我就采取了拖的態度,但老人家最近追得很緊,批評我執行不力,並要求我們縣在年底前就要搭好架子,籌備組人員全部到王橋集報到,一期建農貿市場批零中心的五百萬年底前一定要到位,其中省里撥二百萬,市里一百萬,縣里拿二百萬,二期明年下半年建小商品城,投資兩千萬,也是三家出錢。試驗區是副縣級建制,要派一個能力強,懂農業和商業的年輕干部去擔任試驗區管委會主任,這個人選可把我愁壞了。我想來想去,實在找不出合適的人選,因為那里的工作難度太大,一條小街,經濟也不是發達,沒有人能在那里干出名堂來,全縣找不到能打開新局面的具有開拓精神的干部來,說老實話,甩手當官容易,真要是干實事,開拓出新的事業來,根本就不容易,這一點我們兩人是最清楚的。現在想要去的人很多,但我能答應嗎,能放心嗎?那里干垮掉了,我怎么向老書記交差,怎么向全縣三十八萬人民交待。所以這一段時間來,我簡直是徹夜不眠,想來想去,只有你去最合適,只有你能為我解這個圍,只有你能在那里干出事業來。所以說,今天我找你談這件事,既是代表組織,也是代表我個人,因為如果找不出合適人選來,我這個一把手就是無能。」

鄭天良被黃以恆的誠懇打動了,他說:「我當有多大的事,實驗區我去干不就行了,作為全國優秀共產黨員,我是沒有理由討價還價的。還有哪些具體要求,你就直說吧,我很快就可以把班子搭起來開展工作。」

黃以恆用一種感動的目光看著鄭天良,他真想跟他握一下手,但他還是忍住了沖動,他說:「我以個人的名義向你表示感謝,以組織的名義保證給予你全力的支持。合安縣綜合經濟實驗區是副縣級建制,這是市里明確過的,你去了後的職務是縣委常委、副縣長兼實驗區管委會主任,為什么要這樣安排,我的考慮是,進入常委後便於你開展工作,保留副縣長我也是有想法的,也就是說你老兄什么時候覺得不想干了,隨時可以回來,給你留一個實職的位子,不能讓你回來一腳踏空。車輛配備一部新桑塔納和一輛三菱面包車,雖說離縣城三十五公里,但開車回來也只要半個小時,嫂子去工作也行,留在縣城也行。總之,這是一個極具挑戰性的工作,我們的目標是三年後實現億元交易額,這樣我們『五個億元鄉鎮』就可以很快增加一個,你的擔子絕不輕松。」

鄭天良非常簡單地看待這次人事安排,所以答應得非常爽快,他覺得自己可以獨擋一面地大干一場了。

而當鄭天良去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上任後,縣城里政界的人只說了這樣一句話:「沒想到,黃書記不動聲色地就將『五八十』工程的釘子給拔掉了。」

黃以恆的談話在許多年後被鄭天良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是到實驗區是組織安排,剛剛當選的全國優秀共產黨員應該是無條件服從組織安排的。二是戴高帽子給足面子,將鄭天良打扮成一個除了他實驗區就地球不轉了的唯一人選。三是激將法,這個工作不好干,是全縣沒有任何人能勝任的,所以你去上任就是全縣唯一能干的人材。四是以情感人,以情動人,安排好位子,還進入常委,隨時都可以回來,縣里還留著位子,可進可退,進出自由。但一當你上任了,實際上也就騎虎難下了,對於鄭天良這樣的人,好進不好退,干好了是縣里的支持,干不好就是你的無能,回來也只能是灰溜溜的。五就是通過這些明升暗降、表面重用實際是棄用的方式將影響著「五八十」工程順利進行的保守僵化不適應時代潮流的絆腳石搬開。

上任的那天,王橋集還舉行了隆重的實驗區掛牌儀式,市委梁書記、縣委黃書記及五大班子全體成員全都到場,省市縣電視台攝像機反復轉動著,將一張張光輝燦爛的臉留在了膠片上。

儀式結束後,黃以恆對鄭天良說:「今後由我的司機沈一飛負責為你開車。」

鄭天良說:「怎么好意思用你的司機呢,我重新配一個司機。」鄭天良不喜歡沈一飛。

黃以恆說:「沈一飛技術好,我就忍痛割愛一回吧,要讓他充分保證你的安全。」

這時,大家招呼上車了,所有領導和來賓們都跟鄭天良握手道別,幾輛大面包車在滾滾塵煙中疾馳而去,當鄭天良孤獨地站在路邊向面包車揮手告別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遠離了合安縣的政治核心了,實驗區的牌子臨時掛在鄉政府牌子旁邊,有點寄人籬下,更像一個不合法的偽政府一樣被懸掛在冬天的風中。

鄭天良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他似乎意識到了一點什么。但這時候,過年的日子已經臨近了,小鎮上到處都是殺豬宰羊的聲音,鞭炮聲斷斷續續地響起,空氣中彌漫著火葯的香味。安排好了單人宿舍,支好了取暖的煤爐,他仿佛又回到了朝陽公社。

鄭天良打電話讓沈一飛來接他回家過年,一切只有等年後再說了。

縣城里五條商貿大道一起修,拆遷工程龐大,百分之四十的老城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成為廢墟,站在縣政府辦公樓里向下看,整個縣城像被剛剛轟炸過一樣呈現出一派劫後余生的荒涼,砍倒的樹歪在碎磚斷瓦中,干枯的枝叉在寒冷的空氣中流露出死不瞑目的絕望。黃以恆對鄭天良說,「毛主席講過不破不立,我們正在破壞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

數千老百姓在帳篷里度過了除夕,他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新年的鞭炮聲中。

各個鄉鎮舞龍、舞獅的隊伍都來了,鑼鼓隊、高蹺隊還有一些花燈在縣城的廢墟上經過。他們盲目樂觀的情緒感染著每一個市民,市民們在這些隊伍經過時就自發地燃起了鞭炮,縣政府大樓頂上的高音喇叭里整天播放著《亞洲雄風》的歌曲,這一年北京要舉行亞運會,縣城里的人被歌聲鼓舞著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