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部分(2 / 2)

放下武器 未知 6245 字 2021-02-25

鄭天良端起面前的一杯白酒,站起來敬萬源和沈匯麗:「兩位資本家朋友,我敬你們一杯,感謝你們到合安投資。」

萬源一飲而盡,沈匯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椰子汁,她沒情緒。

萬源放下杯子說:「老板,你的地價太貴了,我實在吃不消。河遠的地價才七十萬一畝,合安要六十五萬一畝,我可實在沒什么賺頭了。能不能給我放一放價格,我是不會忘了你大老板幫忙的。」

鄭天良把玩著手中空虛的酒杯,然後很爽快地說:「價格問題還可以再談,我肯定會盡力的,再說當年小沈還幫過我的忙,我要是讓土地局以這個價格成交,也太不夠意思了。」

萬源給鄭天良倒滿酒:「老板,你真夠義氣,我敬你一杯,讓百分之二十五怎么樣?」

鄭天良喝下杯中的酒,突然發現自己的酒量增加了,他說:「酒桌上說的話不能算數,我也不好跟你打包票,回去後還要跟土地局、國有資產管理局的負責同志進行協調。」

萬源說:「我們也不為難你大老板,今天不讓你拍板,喝酒,喝酒!」

鄭天良打了一個嗝,按住酒杯,不動了,他說:「我不能喝了,地價的事,要等我從深圳參加完了招商會回來後才能定,你們趕緊准備資金到位,合同一簽,立即動工,明年年底之前,一期工程一定要完工。」

萬源拍著胸脯說一定按大老板的指示辦。

吃完飯,萬源照例請鄭天良洗澡並說最好讓妃子被寵幸一次。沈匯麗說要去停車場倒車,就自己一個人下樓了。她既沒說讓鄭天良搭她的車回賓館,也沒說不讓他搭車。

鄭天良對萬源說:「我既不洗澡,也不需要妃子,我馬上回賓館。」

萬源也不挽留,只是悄悄地塞給鄭天良一個很小的鼓鼓囊囊的真皮手機包,「老板,你的手機包可以換一個了,我這是在南京順便買的,你拿去用吧!」

鄭天良用手一捏,里面實實在在,他將包塞給萬源,「你這是搞什么名堂,我有手機包,拿回去吧!」

萬源在第一次簡單地煙酒探路後,對這次送手機包已經有了足夠的信心,他說:「老板,你不要這樣不給我面子,讓手下人看到了多不好。你為我幫這么大的忙,我送一個手機包又算什么呢。」

鄭天良在推拉中處於下風,於是他就准備打開手機包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萬源拉住他的手將他往門外推:「老板,不要看了,就一個包,沒什么東西。如果里面有什么的話,我負責。空的,新包里總是塞了一些紙的。」

眼見著鄭天良就被推到了包廂的外面。走廊里雖沒有一個人,但鄭天良在公開場合還是不好打開包。見鄭天良的手在拉鏈處停止了,萬源就安慰鄭天良說:「老板,我也是共產黨員,我以黨性擔保,我決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這么多年,我跟那么多廳長市長縣長們打過交道,沒有一個人說我萬某人過河拆橋。」

鄭天良被連拉帶推地拽到了樓下,沈匯麗已經發動了車子在門口等他。萬源幾乎是將鄭天良推進了車里,連握手這一基本告別的動作都忘了做。

車里還是王菲的歌聲在黑暗中盤旋,沈匯麗問:「老板,去哪里?」

鄭天良說:「去地獄!」

沈匯麗說:「如果地獄里的門沒有打開怎么辦?」

鄭天良捏了一下沈匯麗的大腿說:「地獄里只要有門,就會向我打開。」

沈匯麗說:「你這么自信?」

鄭天良說:「因為我沒有妃子,所以也不存在寵幸誰,只有地獄是我最後的歸宿。」

沈匯麗用腿擠了一下鄭天良,她在黑暗中笑了:「老板,我看到地獄的門的已經打開了。」

鄭天良借著車內儀表盤上指示燈泛起的微光,他看到了沈匯麗潔白的牙齒閃過一道人的光芒,鄭天良願意在這道白光中化為灰燼。

第二天早上六點回到鴻運賓館,鄭天良從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手提包,打開一看,是一捆印有領袖頭像的紙,鄭天良數了數,十四萬整,鄭天良平靜地面對著價值十四萬的紙,然後他用數學算式簡單算了一下,如果給萬源優惠百分之三十等於是讓他賺了近二百八十萬,如果是百分之四十就是三百七十多萬。所以他面對這捆紙就像買了一部豪華轎車的人面對商家找回來的四毛錢零錢一樣非常冷漠,他下樓後本來准備打出租車到偏遠的地方存掉這捆紙,但發現賓館旁邊就有一個工行儲蓄所,他輕松地走了進去就像走進自己的房間一樣情緒穩定。他沒戴太陽鏡,更沒有對周圍的環境作出絲毫的分析,他覺得第一次賣y的妓女才有心理壓力,第二次第三次就像跟自己丈夫睡覺一樣正常了。這種比喻實在有點有傷文雅,但一夜你死我活,他的腦袋昏昏沉沉,想不出更體面的比喻。一捆紙換來了一張紙,錢在沒用的時候,本質上就是紙。他回到賓館打電話讓司機來接他回合安,打完電話倒頭便睡,夢中世界非常無聊。

這天晚上,省電視台在晚七點三十八分黃金時間播出了采訪合安市啤酒風波的《新聞調查》,題目是《地方保護主義執法必然違法》。長達十五分鍾的電視專題片以合安縣查扣的外地啤酒和洋啤酒的庫房作為第一個鏡頭,然後詳細介紹了合安縣違背市場規律,對外封鎖,對內搜查市場,強行推銷本地啤酒,全縣上下怨聲載道,鄉鎮干部苦不堪言。由於將分銷啤酒與鄉鎮干部的政績考核掛勾,因此許多鄉鎮以啤酒抵干部教師的工資,最終導致了東店鄉四十多教師群體上訪的事件。但電視畫面中剪掉了在縣政府大院里靜坐示威的鏡頭,只留下丁校長和部分教師被采訪的特寫鏡頭,背景被虛化處理,一片模糊。群眾上訪一律不許出現在報紙和電視中,這是宣傳紀律,是安定團結穩定大局的需要。因此,調查執法隊橫行霸道,隨意搜查店鋪,違法扣留外地車輛,非法拘禁和打人事件就成了這個專題片的重點。

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地痞「耗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慘相,他伸出被燙得皮開r綻的雙手,電視鏡頭又推了個滿臉血污的皮帶印痕特寫,「耗子」聲淚俱下地說:「執法隊說他們是日本特高課的,下手比日本鬼子還要狠,用皮帶抽,用開水燙,我守法經營,卻被扣留了五噸外地啤酒,還罰了我兩萬塊錢,我的手被他們打斷了,家也被他們毀了,求你們青天大老爺為我們小民做主呀!」

其他受害者也紛紛站在鏡頭前控訴。於江海雖然頭上也纏著綳帶,但他的辯解顯然是軟弱無力的,觀眾更多地是同情「耗子」。

於江海說:「我正要上路查車,『耗子』帶著一伙人沖進執法隊,上來就動手打人,公然干擾執法。」

記者問:「你們是在執法,還是在擾亂公平競爭的市場?」

於江海說:「當然是在執法。你別聽『耗子』的,他是一個有名的地痞流氓,跟『三豹子』等一伙公開搶占民女,還開過妓院。」

記者問:「你有證據嗎?再說他的搶民女、開妓院,也不該由你來管呀,那是公安機關的事。」

於江海不支聲了,理屈詞窮地說了一句:「是他先動手打我的。」

在采訪縣長宣中陽時,宣中陽顯得很鎮靜,首先他代表縣委縣政府歡迎電視台記者的輿論監督,並且大談了輿論監督對於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建設的重要意義,然而閉口不談外面群眾上訪的事,也不為攤派啤酒任務進行辯護,因為在電視上辯護稍加剪輯後容易給人造成強詞奪理印象,所以宣中陽在講到啤酒事件的時候,說得很原則,也很有境界,他說:「在市場經濟迅速發展的今天,必須遵循公平競爭的原則,任何地方保護主義都是沒有前途沒有出路的。」宣中陽的這些話不像是講自己的事,倒像是在講別人的事,弄得電視台記者簡直就無法下手。

記者問:「宣縣長,你能不能談一談用啤酒抵工資,以及查扣外地啤酒的具體事件,還有你們縣委縣政府的態度是什么?」

宣中陽說:「合安啤酒廠是合安重點國有企業,在遇到暫時困難的時候,采取了一些臨時性的措施,但這個臨時性的措施雖然時間是短暫的,但離市委市政府的改革精神仍有不相適應的地方,因此,我們根據市政府指示,早就解散了執法隊。個別鄉鎮用啤酒抵工資是完全錯誤的,縣委縣政府已經召開了專門會議著手處理這個別事件。但總體來說,合安的大局是穩定的,發展形勢也是很好的。」

宣中陽這番話真正顯示了他的水平和經驗,精明的記者在宣中陽的面前實際上經歷了一次不算成功的采訪。宣中陽根本不像是反省自己,而是像在表揚自己是如何對地方保護主義進行控制的,而強行攤派變成臨時措施後就似乎是一個人在很體面的場合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一樣。

鄭天良是在紅磨坊的套房里看完了《新聞調查》,他覺得跟宣中陽比,自己是遠遠不及他的應付自如和從容鎮靜的。但專題片最後的評述還是讓全省人民感受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我省的改革開放之所以在有些地區進展很慢,不是缺少機遇,也不是缺少資金,而是我們當地的領導干部缺少改革開放的意識,默守成規,觀念陳舊,他們還活在計劃經濟的條條框框內,把經濟騰飛的希望寄托在行政命令和地方保護主義的手段上。我們認為,溫室里不可能長出艷麗的花朵,保護下的企業即使產生了效益,也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的自欺欺人。合安縣領導雖然注意到了地方保護主義的危害性,也采取了一定的控制措施,但啤酒風波仍然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啟示,這就是轉變觀念,面對市場,迎接挑戰,公平競爭,與此同時,法制的保證尤為重要,無法無天,則無規無矩。」

看完了《新聞調查》後,趙全福問鄭天良是不是要上三樓去洗個澡,鄭天良說行,鄭天良洗澡的時候,那位叫小倩的女孩躡手躡腳地進來了,女孩像一只小貓一樣進來就脫衣服,鄭天良雙手捂住自己的褲襠,然後大聲喝道:「你進來干什么?」小倩戰戰兢兢地說:「老板讓我陪先生洗澡。」鄭天良吼道:「你給我出去!」

女孩衣衫凌亂地哭著跑了。鄭天良躺在水里,發現自己像一條飽滿結實的魚,魚在水里自由而流暢,有一種安全感和歸宿感。鄭天良被熱水包圍著,心里無比溫暖,他發覺自己身上的晦氣和靈魂深處的霉菌在漚了許多年後,終於在這一天晚上從每一根毛孔里噴吐了出來,並洗了個一干二凈。

第二天市委市政府責成合安縣委縣政府作出書面檢查,並將此事通報全市。合安縣委常委會在討論好了書面檢查的內容後,又作出了相應的處罰決定,東店鄉黨委書記陳鳳山由於強行攤派啤酒造成干群關系惡化,致使四十多名教師上訪的惡劣影響,因此縣委決定給陳鳳山同志行政記過處分;於江海因非法拘禁和人身傷害而被刑事拘留十五天,罰款五千元。縣委取銷了縣直各單位及各鄉鎮啤酒分銷計劃,沒有賣掉的啤酒一律進入商場店鋪與其他品牌的啤酒一同銷售。

至此,工業區的啤酒廠基本上已是死到臨頭,啤酒廠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雖然嘴里還在喘氣,但所有人都知道准備辦喪事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工作。

宣中陽和鄭天良共同找陳鳳山談了一次話,宣中陽說:「老陳,你是代我們受過,我心里有數,也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其實每個鄉都是這么做的,只是你們東店鄉天高皇帝遠,老百姓太難管,你那里出了事,就有事了,別人有事沒出事,就沒事了。縣委縣政府對鄉鎮干部是最理解的。」

鄭天良說:「其實你老陳也沒什么委屈的,你是栽在你侄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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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鳳山悶著頭抽煙,他聲音灰暗地表態說:「我願意接受組織上的處分,個人也沒有什么想不通的。說實在的,現在處分我,等於是挽救了一大批其他鄉鎮干部,不然更大的亂子還在後頭。我一開始不想跟宣縣長簽責任狀,不是我跟縣委對著干,而是東店是個窮鄉,三天不吃飯,什么事都敢干,不要說上訪了。所以我對今天這種結果是早有預料的,也怪我侄子六親不認,我侄子挖坑埋我,我無話可說。」

宣中陽和鄭天良又說了一些安慰的話,陳鳳山有一種認罪服法的姿態,所以大家握手告別的時候,都動了一些感情。鄭天良握著陳鳳山的手說了一句:「宣縣長已經說過了,我們是心里有數的,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陳鳳山走後,宣中陽跟鄭天良坐在沙發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宣中陽還是忍不住問:「老鄭,這個於江海好像是你當年一手提撥的合和廠廠長。」

鄭天良笑了笑說:「是的。但合和廠也是在他手里賣給了個體戶趙全福的,我總感到這個人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能賣。」

鄭天良的這些話等於是向宣中陽表明了對於江海的基本態度,而且也為自己跟於江海的關系含蓄地定了性。

宣中陽接著說:「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讓他干執法隊隊長呢?」

鄭天良說:「徐仁福手太軟,執法不力是大家都不滿意的,所以公安局、經委的一些同志就向我推薦了於江海,說他原來在『五八十』工程建設時當過拆遷執法隊的隊長,很有魄力,曾被拆遷戶砸斷了胳膊,黃市長非常賞識,那時你是黃市長的秘書,應該比我清楚。正因為有這些歷史背景,所以有關同志向我推薦的時候,我也就沒有過分反對,這件事我也向你匯報過。」

鄭天良將自己與於江海之間的事推得一干二凈,宣中陽有苦說不出,他說:「我也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今後我們在用人問題上確實要更慎重一些。不過,那幫小痞子也太猖狂了,先動手的肯定不是於江海。」

鄭天良跟宣中陽嗯嗯哈哈地說著這些事後諸葛亮的話,越說越沒意思,也就不說了。他們都感到這件事很窩囊。

合安縣參加河遠市深圳招商會本來是讓宣中陽帶隊,但宣中陽說目前正在搞農村稅費改革試點,任務重壓力大,所以就讓鄭天良帶隊,成員有計委、經委、招商局、輕工局和工業區企業的主要負責人一行十一人成立了「合安縣招商團」,宣傳資料上把合安縣說成是「襟江帶淮,臨東接西,物產豐富,人傑地靈」,而且以優惠的政策和優良的投資環境歡迎海內外客商來合安投資。經過反復論證,鄭天良拍板最後的廣告宣傳語是:讓客商發財,促合安發展。

葉正亭看了合安的招商資料和宣傳材料後,在出發深圳前的河遠代表團招商動員會上,狠狠地表揚了合安一通,說合安是領導重視,准備充分,材料詳實,工作扎實。表揚合安實際上也就是表揚鄭天良,鄭天良第一次感受到被領導賞識的亢奮心理,這是他從政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其實年輕時鄭天良也不止一次被領導表揚和賞識,只是那時他被領導重視的時候自己反而忽視了,年輕氣盛,不可一世。

出發前,趙全福到河遠為鄭天良送行,晚上萬源做東,他們在「夢巴黎」吃飯,耿天龍也來了,他是來看望表侄女沈匯麗,順便也為鄭天良送行,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萬源上了烤全羊和油燜穿山甲,本來萬源還准備了一道猴腦,但鄭天良說吃活猴太殘忍了,他堅決不讓上,萬源只好讓廚師將已捉來的一只小公猴放了,小公猴死里逃生,但它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所有飼養在籠子里的猴子都是為劈開天靈蓋而准備著的,它們在籠中坐以待斃。

酒桌上以鄭天良為核心,右首是沈匯麗,左首是耿老,依次排開的是萬源、沈一飛、趙全福,還有一個第一次出現的色相卓越的女孩,萬源說這是他最近剛剛聘用的總裁助理楊小文,省藝術學院剛剛畢業。鄭天良根本看不出這個女孩能助理什么,清水芙蓉般的女孩已成了萬源床鋪上的一條活魚,還有那個今天沒來的於文紅,她們像香煙一樣被揣在大款們的口袋里,想抽掏出來就用。想到這,鄭天良心里掠過一絲莫名的惆悵,王月玲的影子在酒杯里浮現出來,而他只能靠想象來還原那短暫而又心驚r跳的幸福時光。

萬源說:「今天我們為鄭縣長送行,所以上茅台,這玩藝雖然不好喝,但名氣大,耿老、趙總好不容易到我寒舍作客,真讓我臉上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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