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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 戰靖 8184 字 2021-02-25

我寫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實話。我說這輩子,我只打算珍惜阿進一個人,絕對是我的肺腑之言。

三個連襟可能沒料到我這麽配合,輕松愉快的就達成太座一家吩咐的任務,不禁在你看我我也看你的同時,笑得有點深意。

「嗯,你不錯喔。」三姊夫拍我肩膀,我被他拍得差點給口水嗆著,他打開一瓶他帶來的自制枸杞酒倒了四杯,塞最滿的那杯給我:「來,我乾杯,你隨意!」

家里開面包店的二姊夫比較文身,目前看來最是寡言,舉杯與我輕輕一碰前塞了個老婆餅給我:「先墊肚子,加油。」

「哈哈哈免驚啦,等一下阿爸問你就老實說沒關系,我們都會幫你的。」大姊夫笑嘻嘻的把紙筆塞給我,跟我乾杯後又開一瓶不同口味的,補進我杯子的金黃色y體人參味真重,光是酒氣冒上來,就醺得我頭暈。

不過,也多虧這些餐前酒,讓我平白生出許多勇氣,用餐中途我突然站起來拿出我事先寫好的<陳情表>,對泰山低下頭雙手呈上,把兩桌人的目光全都吸到我身上。

「先坐下,先坐下。」泰山接過後沒有馬上打開來看,只是,他似乎已經猜到什麽了,客氣的笑容幾乎悉數隱去,但還是以禮待我,用手勢示意我坐下:「有話吃飽飯再說。」

我微一頷首聽話的坐下來,一旁的范源進用鞋尖踢我腳側,我轉頭看他,發現他的臉色也跟他爸一樣正經八百的凝重起來。

怎麽回事?他用眼神問我。

沒事,我勾起嘴角,捧碗前用左手先輕拍了下自己的x口,這是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意思。

剛剛食欲還很好的他,頓時擱下碗筷。

「阿進干嘛啊?快吃呀,你不是說我的炒三鮮再咸再難吃,你都會幫我全部吃完的嗎?」催我愛人吃飯的是大姊,看她在我與她弟身上溜來溜去的眼神,我大概推測到是誰要三個姊夫審我的了。

照這麽看,剛剛大姊夫寫的那句<阿母有說過,阿進很滿意你喔>,有可能是灌了水的?其實……其實泰水g本還不知道我跟她兒子……是親密愛人的關系?

想到這里,我還以為自己會出現忐忑不安的反應,可是並沒有,因為大姊夫也用他沾滿塵土的拖鞋邊,不輕不重地碰了我的手工皮鞋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一開始就很信任大姊夫。事實證明,他也從未讓我失望。

(三十七)

我突如其來的舉動,起碼讓三個人食不知味。泰山是第一個離席的,幾分鍾後他站在連接兩間廳堂的門前對我愛人招手,我跟著想起身他做了個手心向下的手勢示意我別跟,我只好笑笑的坐下來,繼續消滅碗中不見減的食物。

時間在這時對我來說變得格外漫長,大姊夫藉著把茶滿上之際貼近我說了句大丈夫(注),我回他一句謝謝,他居然驚訝得大啊一聲。

(注:大丈夫,日語漢字,羅馬拼音是」dai jou bu」,等同中文「沒關系」的意思。)

「你、你會說話!」大姊夫一臉意想不到的樣子,實在很有喜感。

明知我聽障還要跟我說悄悄話,是你呆不是我厲害啊,我邊在心里這樣想邊把右耳的助聽器拿下來,要笑不笑的放在手心給大姊夫看:

「助、聽、器。」耳洞被塞久了會痛,我一般只戴聽力較好的左耳,這回是因為初次拜訪岳父家、希望能給愛人的家人最好的印象,所以才兩顆都戴出來。

「你真的會說話耶。」大姊夫望向大姊,大姊望向泰水,一直沉默挾菜進我碗里的岳母大人突然放下筷子、屁股挪到我隔壁的空椅子,伸手碰了下我手里的助聽器。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我猜得到她在想什麽,上帝關掉我的聽覺,卻讓我對眼神的交流格外敏銳。

「這個,要充電。」按開袋口的固定夾,我把跟助聽器相連的電池盒從口袋里拿出來也放手心上,以最大的努力,讓發音的清晰度達到最大值:「我戴著,就可以、聽見,然後、學說話。」

這時孩子們幾乎都擠到我身邊來了,泰水將擠不進來的最小那個抱她腿上坐,保護最弱小的孫子對她來說,就像反s動作一樣理所當然。

就跟我愛人拉我過馬路一樣自然。

「所以說,你平時都可以說話羅?」姊妹就是姊妹,有一定的默契在,大姊二姊同時開口,問的內容幾乎每個字都重疊。

我點頭:「一點、點,說得,很不好。」

「還好啦,仔細聽的話大部份都聽得懂。」三姊探長手,一邊把湯匙里的食物塞進外婆懷里的小女娃嘴里一邊回應我。

是的,只是還好,我回她微微一笑,心里覺得酸酸的,可我明白她說的是實話。

愛人的三姊這時對我還沒有認同感,也因此她突顯出大姊與我愛人愛我的高度。

只有用心觀察我、與我心意相通的人,才會覺得我說的話一如常人的准確,因為她與他聽起來不覺吃力,所以感受不到客觀上的艱澀難辨。

「請問您……可以把助聽器,借我們看看嗎?」大姊的大女兒用肩膀頂了二女兒一下,後者先是煞氣騰騰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化身成有禮貌的小淑女客氣地詢問我。

「曾玉珍!」

我朝一眾被媽媽/大阿姨吼得倒退半步的小娘子們點點頭,笑得眼眉彎彎,把助聽器放在曾小姑娘合捧的雙掌里,然後對大姊擺擺手,示意她這沒什麽,不要罵孩子。

我的發型遮不住耳朵,助聽器雖是r色但不隱形,這家人現在才露出對於這種輔助工具的好奇心,應該是先前不好意思表現出來。

小姑娘看見我跟她母親的互動,膽子更肥,道聲謝捧著助聽器就領著妹妹們跑進客廳那一棟,一下子就不知藏進哪個房間去了。

「真是!太沒規矩了這幫丫頭……」

「沒、關、系。」

「歹勢捏。」

「不……會。」

就在我努力攏絡一屋子准家人的心的同時,我愛人也跟泰山在老人家的房里做好初步的溝通,當我愛人出來喚我進去時,右耳的助聽器不知輪落到哪號女娃的手里了。

「那個、那個那個,我去幫你拿回來?」大姊夫看我站起來就走,一點都沒有找助聽器的意思,連忙搭住我手肘。

我跟他搖搖頭,低下左肩比左耳給他看,他喔了聲放開手,但還是起身去找那群造反的丫頭。

當前局勢緊張,自然不能讓岳父大人等我太久,沒等回大姊夫我就隨愛人進房先干正事去了。

「我只有兩個要求。」一進門,泰山比著床沿要我坐,不多客套的直奔主題:「第一,阿進不能嫁出去。第二,阿進要有後代傳范姓。」

我用力的點頭,我沒當老婆是女人,我只想兩人常相廝守,確實沒想過要讓老婆嫁給我。

至於傳承香火,這事在美國那時我倆就討論過了,一點都不是問題。

「傳范姓的要有我這族的血緣,不能隨便認養一個充數。」泰山嚴肅起來的模樣,下巴綳得很緊。明明氣氛不合適我卻覺得很愉快,很想朝他微笑。

因為有個很在乎我的男人,每當他生我氣的的時候,反應也是這樣的。

「好。」我跪在床邊,朝愛人的父親磕頭,叩謝他養育我愛人的親恩,感激他成全我倆的恩情。

我在跪愛人的父親前,活著的只跪過我祖父與我父親。答應他的條件後他也是我的父親了,這樣做我覺得很自然,毫無違和感。

「還有,你寫給我的,你要蓋手印。」老人家看起來只有五十幾,實際上快七十了,他看過的人情冷暖太多太多,沒有直系後代鞏固的關系,泰山不相信我對他兒子的愛能歷久彌新。

我跪著挪動膝蓋,到他面前按印泥,在他看不出喜怒的注視下,把我的兩g大拇指的畚箕都印上我的<陳情表>。

我在<陳情表>里面寫了,我會珍惜范源進,一如他珍惜我。他與我是平等的。無論富有,還是貧窮,同甘共苦,不輕言離。

「我-是-真-心-的。我-不-會-變。」不管泰山聽不聽得懂,我還是說了。

「用說的沒路用,我要用看的。」老人家撇下嘴角,眼眶紅了,跟我愛人感動時一樣的程序。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笑意,盡管這會使得我顯得不庄重。

「很快,會,抱、一、個,回來。」我舉直手肘,做發誓狀。

泰山將視線移向我愛人,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老話一句:「命丑莫怨天,人是你自己選的,你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我愛人沒有回話,而是跪下來也學我剛剛那樣,對他爸磕了三個響頭。

這算拜過高堂了吧?我又不合時宜的低頭偷笑,用肩膀去碰我愛人的。

他沒像我預料的那樣,以無奈又寵溺的眼神回望我。當他偏頭看我,淚水已經沿著鼻梁滾到他的下頷,眼里的還在爭先恐後地冒。

這樣更像了,我傻傻地想,用袖子擦他臉的同時我覺得我真像去迎娶心上人的新郎官,我愛人則是拜別父母、准備上轎(車)的新娘子。

事後回彰化,我提起這事愛人總沒好氣,說我肯定是殘障的部位轉移了,竟然在他爸面前笑得像個智障。

子非魚,屬x是隨和的水加靜態的缸,焉知動態的魚悠游其中有多快樂?我繼續呵呵傻笑,人說天公疼憨人,傻人總能得傻福,得他相伴,我樂於當一輩子的傻人。

(三十八)

番外一:看見(范源進視角)

(上)

我生在初夏。

那年的春天雨水不幫忙,家里前半年賴以維生的竹筍欠收,所以爸爸將我取名叫源進。

源進。希望落雨成泉,泉涌為源,匯進山澗,流遍我家山頭。

我的雙親感情很好,是一對宅心仁厚的夫妻,對我身體上的天生缺陷深感遺憾,卻從不表現在外。

就算我前有三個姊姊,後添三個妹妹,父親也不曾藉故怨過我不祥,母親也沒出口嫌棄過我,頂多就是去給個超准的神婆占米掛,知道我後邊那三胎又是女的,爸爸會連著幾晚喝酒後不回房、直接睡在廳頭,母親一大清早避開鄰居去溪邊洗衣服的時候邊洗邊哭,發泄幾天後夫妻倆也就該怎麽過活就怎麽過活,也沒給我妹妹們取名叫招弟、盼弟、迎弟……什麽的,讓她們從小被人笑話到老。

從大姊到我,五年四胎;後面三個妹妹分別差我四歲、七歲、九歲。祖母說正是因為我的不正常,讓爸媽對生育卻步了好久,要不是她一再堅持,我這個夭壽死囝仔就是最後一胎了。

爸爸是獨子,生完小妹心疼老婆,便瞞著祖母答應讓媽結扎。

過了幾年,媽沒再生,祖母逼問下才知道盼不來孫子了,這一氣便讓她中風卧床,整整躺了六、七年才闔上哭得半瞎的雙眼,魂歸離恨天。

我觀念里的自卑,都是來自祖母日以繼夜對我的咒罵,小時候不懂得恨她,只知道該怨得怨自己,長大後不想要恨她,因為自己沒有缺手缺腳,足以養活自己,找不到另一半大可備好靈骨塔位,找家合意的養老院終老就可以。

是自己前世修得不夠吧?要當男人欠一點,要當女人多一點,才會得到這等不y不陽的果報。祖母的論點就像一道符咒,將我纏得很緊,一直到劉志彥認定了我,這種自憐自苦的情結才迎刃而解。

1960年代,生了七個孩子還有個需要照顧的老母親,爸媽身上的擔子可想而知有多沉。

爸盤算著家里所剩無幾的積蓄,明白光靠種山采果的收入只能勉強養活這一大家子,栽培孩子g本談不上,便趁著過年走春找上一個衣錦還鄉的小時玩伴,希望能問到合適他干的賺錢門路。

爸當年也沒想到,這一問竟能問出一條康庄大道,雖然過程很艱苦,但七個孩子有三個讀到大學,兩個專科畢業,這已是當年窩在山麓挖竹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夢了。

那個衣錦還鄉的小時玩伴,我們都叫王阿伯,他不僅是父親事業上的合夥人,更是我們一家人的恩人。他的小兒子追我家老五追了十年才追成,是我們那地方的一段佳話,我會暗戀上劉志彥,也是他給我家牽的線。

我一次看見我愛人,是我高中剛畢業的那年。容貌出眾的他還不滿十五歲,發色濃黑、身材瘦高、膚色較尋常人都白,老師傅們邊忙活邊私下閒聊,曾笑話過劉家小少爺走路總看著腳尖,活像一只在田里覓蟲吃的白鷺鷥。

有天黃昏,准備收工,我正在收拾卻不小心把手里的r尺(注)碰掉了,當正好路過的他因那只尺抬起頭,用他瞳緣泛圈綠光的美麗雙眼、郁郁寡歡地望向攀在鷹架上的我,心里猛然一跳那當下我還不知道這只白鷺鷥已經飛進我心底,成為我用心珍藏的一道風景。

(注:r尺,是土水師傅用來抹平剛上混凝土的牆面,或是量水平的一種工具尺。一般是鋁制的,長長的一支,一邊全平、一邊梯形。)

(三十九)

(中)

父親在二房劉家長達四個多月的工期,我參與了五十幾天,除了前幾天沒遇上劉志彥,後面的每天黃昏我都在不知不覺間,分心期待著他歸家的身影。

那會他正是國二升國三、課業開始水深火熱的時期,每天花在補習與留校自習的時間,絕對超過睡眠時間的兩倍。我遇到他那天是周六,每周也只有那天他能午後四、五點就到家。周日我隨整個團隊休工,不知道他得不得閒,只知道四十幾天過去了,我伸指去數實際看過他的次數,竟是連十g指頭都湊不齊。

放榜後我如願考上東海日文系,就跟占米掛的神婆預料的一模一樣。最後一天上工是新生訓練的前一天,直到那時我對劉家小少爺的了解還是僅限皮毛,因為我不敢問,只敢聽。

【大概是因為老天讓他失去聽覺,所以他的外貌得到了補償……】

【雖然他是男孩子,五官倒比女孩子的還要j致秀氣,就算面無表情,外人看起來還是覺得他眉目含情,笑意淺淺的,模樣一點都不輸給雜志封面上的那些個模特兒……】

【他的頭腦很聰明,不讀啟聰(注)讀一般國中,還在a段班名列前茅,x子卻是孤又傲,朋友寥寥可數……】

(注:啟聰,專給聽障學生就學的各級特殊學校,學雜費比同級的尋常公立學校要優惠,教師都是修過特殊教育學分的。)

【他人緣不好不是被排擠,只是生x不喜與人親近。每當生日前幾天,他都會帶糖果分請全班吃,卻不輕易收下同儕的回禮或餽贈……】

【他很容易把同學們打趣說笑的內容當真,盡管態度還是客氣有禮、不冷不熱,跟他同班過的人都知道劉志彥一旦認真了便不容易釋懷,要教他說笑話,難度比泳渡整個太平洋都大……】

也多虧他家雇的阿嬸每天在拿點心過來招呼大家用的當下,總愛跟老師傅們五四三的聊八卦,否則我連這些皮毛都沒機會收集。

最後一次下工,我擠在貨車的後斗上頻頻往回望,心里覺得有些不舍,卻說不上來這樣的心情是建築在怎麽樣的基准上,只知道單薄的少年偶爾那幾次挺直背脊抬頭看夕陽的剪影很唯美,美得讓我怎麽看,都覺得看不夠。

但也僅此而已。開學後,忙碌的大一新生活讓我無暇多想,美麗的剪影畢竟不曾肢體接觸過,沒有留下觸覺,連視覺上的存檔都很少,劉志彥在我心里逐漸褪色成泛黃的回憶,似乎已是無可避免。

我讀的科系對我來說頗有淵源,基礎穩得很,開學沒多久我就在日文系混出不小的名氣,這要歸功於爸媽忙於工作後家里請了個番語、日語說得比台語、國語還要好的鄒族阿姨。

阿姨到我家的時候年紀就已五十好幾,因為祖先念念不忘自己是模范蕃童(注),傳到她她也總說自己是日本人。她從小到老對日語的學習與推廣總是特別執著又狂熱,家人在部落受到排擠後舉家流浪在山城與都市的邊緣,貧窮害她空有才華卻得不到正式學歷的加持,她自尊心強也不願淪落風塵伺候日本觀光客,便只能四處打零工維生。

(注:模范蕃童的由來---台灣被割讓給日本,日本大正年間所有山區原住民部落的起義,都已被鎮壓了下來。日本人為加速皇民化(推行日化),完全消滅原住民的傳統文化,於大正四年設立全台第一所的蕃人公學校、蕃童教育所,並在其中挑選優秀的蕃童培養成樣版,也因此模范蕃童對祖國(日本)的認同度會格外地高,這是時代造成的悲劇……)

媽媽看她可憐,收留她後也感激她將家務管理得有條不紊,自然不想干涉她的業餘興趣,更不介意自己的孩子們多學一門語文。是以,直到心臟麻痹奪走阿姨的生命,她把她生命最後十二年的光與熱全獻給范家的七個孩子了。

我們這七個關門弟子也沒讓她失望,口語上常用的日文用詞都懂得說,若要論聽說寫的流利程度,還是以自我以後的這四個最好。

要學一門語文,首要就是從小就學、次要是環境上能配合。試想只要人在家,無論做什麽幾乎每個人都用日語回應我,留給我的字條也用日文書寫,有這麽強大的環境栽培我六年我還學不好的話,那也是天資駑鈍,無法強求了。

同系有個大三學姊醉心於日本古詩詞,大一時就辦了個日文朗誦社,在她的盛情邀約下我實在推卻不了,只好答應她入社,幫她做推廣的工作。

我的動機很單純,就是愛屋及烏而已,對阿姨畢生狂愛的這門語文,我很早就備下一定的好感度。

可是她的動機不純。學會說<不>是門高深的學問,可惜等我意識到我必須學會這門學問的時候,她已經在單戀的井里跌得太深,難免傷痕累累。

作家的話:

婆婆住院了,再來更新會減少,大家共體時艱吧,鞠躬~~~

(四十)

(下1/2)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雖然不愛學姊,但糾糾纏纏了好幾年,面對她的詰問,姊姊們的開解,我確實很難說清楚我對她的憐惜與心軟,該歸類在哪種感情里。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當我聽見這句歌詞的時候,我已經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有親密愛人、有活潑黏人的孩子們,再回頭去想那個傻氣但勇敢的女人,我終於知道該將她定位在哪了。

她也是我人生的啟蒙之師。沒有她,我不能在再度看見劉志彥的那一刻,確定自己真的愛慕他。

是的,是愛慕。就因我愛慕著那個出色的男孩,我才會在最痛苦的時候接受伊甸幾個義工的關懷與協助,到美國去評估我的x向,衡量我潛意識里有沒有舍棄其中一項x徵的念頭。

美國之行的肇因要從頭交代,還是得從大學那時說起。

學姊個x含蓄,起初她追我追得並不明顯,所以我也不排斥她的刻意討好,還常常投桃報李的回禮。我的家庭觀念重,心思多數專注在課業以及家里的事業上,生理方面異於常人又異常的晚熟,所以當時完全沒意識到她對我存有細水長流、慢慢相守、最終締結鴛盟,攜手共渡一生的想法。

要是沒有變數,也許我這一生真的就歸學姊了。偏偏在大二,學校協助市政府舉辦中區運動會的前夕,我又遇到了那抹令我屛息的剪影。

優秀的聽障少年不負眾望的考上了中一中(注),沒有住校沒有外宿,沒有司機接送,每天都搭同一班公車花五十幾分鍾去學校,傍晚再花一樣的時間回家,三年如一日。

(注:中一中,台中一中。有些城市男子高級中學的第一志願會以第一中學命名,比方說台中一中,台南一中。有些城市不以一中為名,比方說建中,雄中,但x質相同,皆為和尚學校,迄今仍不招收女學生。)

運動會過了,我不再是起早貪晚、幫忙張羅的大會干部,摩托車也修好了,卻還是天天從父親友人免費讓我寄住的居所走上半公里趕搭清晨首發車,默默看著我最愛的那抹清俊剪影從比我矮的瘦皮猴,長成肩寬腿長、身高直逼一八零,站在公車里沒位置坐的時候得低下頭、才不會頂到車頂的大帥哥。

劉志彥長得這麽好,自然不會沒有女人緣。可他總是對那些頻送秋波的女孩子視而不見,過來搭訕就比比耳朵點點嘴的示意他聾啞,遞情書更是直接在封面寫下<你問爸媽,不介意跟聾子交往你再來>諸如此類的無情字眼再扔還人家,我望著那些女孩子們羞到掉淚的模樣,不知怎地總覺心像長了翅膀,沖霄上天,顧盼之間,竟是格外地快意。

學姊出身書香世家,為了我放棄赴日留學的名額,選擇留校續升研究所。心里偷偷裝著別人的我回報她的卻是無止盡的曖昧,每當她想再進一步,就會遭受我各種理由的軟x拒絕,當我大四畢業前夕,她問清我有缺陷毋須服兵役,又不肯答應她赴日發展、她讀博我攻研的計畫,她的耐x終於在一夕之間,悉數告鑿!

「你究竟不滿意我哪里?你一次都說了,我馬上改!」約在夜市邊的小吃攤,她叫來兩瓶600ml的生啤酒,她一瓶我一瓶的對飲。

我無言以對,因為無論她怎麽改,我都是沒辦法跟她當夫妻的。

「你太過份了,太過份了,你知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是禁不起蹉跎的!」看她不能喝又硬要喝,才兩杯啤酒下肚就趴桌起不來,我只得送她回她獨居的住處,不想這一送竟送出了契機,讓她總算對我死了心。

年代久遠,過程我記不全了,只記得她借酒裝瘋的吐在我身上,我剛好背包帶著一套運動服,她趁我去浴室清洗時用硬幣撬開門撲向我,伸手m我下體的時候我先是驚慌的想要推開她,轉念一想乾脆心一橫讓她m個夠,事實證明我賭對了,她當場僵成一顆只懂落淚的石頭,直到我離開她住處,她都沒有移動過……

浴室奇襲事件後,她開始避著我,畢業證書到手我便不再回校,自此與她徹底斷了聯系。

愛情是什麽?到底要有多愛,才能像我家人那樣不會嫌棄我?學姊棄若敝屣的態度傷了我,想站到劉志彥面前的念頭駭著我,莫名的絕望開始扼殺我的j神,直到我在街頭看見一個害羞但勇敢的女孩展臂攔住我,遞給我一張紙,用她水靈靈的雙眼由下往上的望著我,另一手的手指緊緊扳住掛在她脖子上的勸募箱,緊到指節泛白。

她是伊甸幫助的對象,是半語(注)的聽障生。她就像一個翩然而至的天使,及時攔住我往地獄墜去的頹勢,將我引進伊甸這個大家庭,讓我不再感覺徬徨,心無所依。

(注:聽障程度較輕,戴上助聽器或做過耳內重建手術就能學說話的,就是半語。劉志彥也是半語。)

學姊跟我糾纏整整四年,寒暑假沒少到我家玩,家里誰都認識她。我跟爸媽說我想去一趟美國,去評估自己到底當男的好還是當女的好,他們透過姊姊們來問我,知道我受了情傷,二話不說的拿出一本存摺跟印章塞給我。

「命丑莫怨天,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阿爸相信你會好好解決自己的問題,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不要讓你媽擔心,讓我失望。」阿爸包車送我到機場,入關前他對我說了這些,我通關了他還站在原處,雖然隔著整個出境大廳,我還是看得見他眼眶都紅了。

十五個月後,當我帶著一紙三流大學的修業證明以及一口打工磨出的流利美語回到故鄉,我還是最原始的狀態,沒有選擇站到哪一邊。

因為我那時的想法,比較傾向大我。我想將我的一生都貢獻給身障的群體,幫助更多的身障人士找著他們的幸福,至於我個人的歸宿,那已不再是我生命中首要的課題。

我不是沒有人愛的。我有家人,有伊甸的朋友,有社會上的善心人士。

這樣便夠了。

做了幾份工作,最後我覺得還是白天跟爸媽做土水,晚上去伊甸當義工最合適我。誰知阿爸有天在工地跟個認識劉家的裝潢師傅閒聊,這一聊不過一下午的功夫,卻聊出了我壓抑多年的<心魔>。

劉志彥,你也過得不如意,當不了律師還被家里擺在碾米廠當笑話給人看是嗎?

我承認,自我知道他被欺負得很慘,我連著三天都吃不下,睡不好。

我的心,悶悶生痛。痛得我熱血沸騰,痛得我想揍人。

於是,我決定去到他身邊。我要當他的利劍,劈開荊棘,讓他能走上一條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