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聽見 戰靖 3796 字 2021-02-25

是自己前世修得不夠吧?要當男人欠一點,要當女人多一點,才會得到這等不陰不陽的果報。祖母的論點就像一道符咒,將我纏得很緊,一直到劉志彥認定了我,這種自憐自苦的情結才迎刃而解。

1960年代,生了七個孩子還有個需要照顧的老母親,爸媽身上的擔子可想而知有多沉。

爸盤算著家里所剩無幾的積蓄,明白光靠種山采果的收入只能勉強養活這一大家子,栽培孩子根本談不上,便趁著過年走春找上一個衣錦還鄉的小時玩伴,希望能問到合適他干的賺錢門路。

爸當年也沒想到,這一問竟能問出一條康庄大道,雖然過程很艱苦,但七個孩子有三個讀到大學,兩個專科畢業,這已是當年窩在山麓挖竹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夢了。

那個衣錦還鄉的小時玩伴,我們都叫王阿伯,他不僅是父親事業上的合夥人,更是我們一家人的恩人。他的小兒子追我家老五追了十年才追成,是我們那地方的一段佳話,我會暗戀上劉志彥,也是他給我家牽的線。

我一次看見我愛人,是我高中剛畢業的那年。容貌出眾的他還不滿十五歲,發色濃黑、身材瘦高、膚色較尋常人都白,老師傅們邊忙活邊私下閑聊,曾笑話過劉家小少爺走路總看著腳尖,活像一只在田里覓蟲吃的白鷺鷥。

有天黃昏,准備收工,我正在收拾卻不小心把手里的r尺(注)碰掉了,當正好路過的他因那只尺抬起頭,用他瞳緣泛圈綠光的美麗雙眼、郁郁寡歡地望向攀在鷹架上的我,心里猛然一跳那當下我還不知道這只白鷺鷥已經飛進我心底,成為我用心珍藏的一道風景。

(注:r尺,是土水師傅用來抹平剛上混凝土的牆面,或是量水平的一種工具尺。一般是鋁制的,長長的一支,一邊全平、一邊梯形。)

(三十九)

(中)

父親在二房劉家長達四個多月的工期,我參與了五十幾天,除了前幾天沒遇上劉志彥,後面的每天黃昏我都在不知不覺間,分心期待著他歸家的身影。

那會他正是國二升國三、課業開始水深火熱的時期,每天花在補習與留校自習的時間,絕對超過睡眠時間的兩倍。我遇到他那天是周六,每周也只有那天他能午後四、五點就到家。周日我隨整個團隊休工,不知道他得不得閑,只知道四十幾天過去了,我伸指去數實際看過他的次數,竟是連十根指頭都湊不齊。

放榜後我如願考上東海日文系,就跟占米掛的神婆預料的一模一樣。最後一天上工是新生訓練的前一天,直到那時我對劉家小少爺的了解還是僅限皮毛,因為我不敢問,只敢聽。

【大概是因為老天讓他失去聽覺,所以他的外貌得到了補償……】

【雖然他是男孩子,五官倒比女孩子的還要精致秀氣,就算面無表情,外人看起來還是覺得他眉目含情,笑意淺淺的,模樣一點都不輸給雜志封面上的那些個模特兒……】

【他的頭腦很聰明,不讀啟聰(注)讀一般國中,還在a段班名列前茅,性子卻是孤又傲,朋友寥寥可數……】

(注:啟聰,專給聽障學生就學的各級特殊學校,學雜費比同級的尋常公立學校要優惠,教師都是修過特殊教育學分的。)

【他人緣不好不是被排擠,只是生性不喜與人親近。每當生日前幾天,他都會帶糖果分請全班吃,卻不輕易收下同儕的回禮或饋贈……】

【他很容易把同學們打趣說笑的內容當真,盡管態度還是客氣有禮、不冷不熱,跟他同班過的人都知道劉志彥一旦認真了便不容易釋懷,要教他說笑話,難度比泳渡整個太平洋都大……】

也多虧他家雇的阿嬸每天在拿點心過來招呼大家用的當下,總愛跟老師傅們五四三的聊八卦,否則我連這些皮毛都沒機會收集。

最後一次下工,我擠在貨車的後斗上頻頻往回望,心里覺得有些不舍,卻說不上來這樣的心情是建築在怎麽樣的基准上,只知道單薄的少年偶爾那幾次挺直背脊抬頭看夕陽的剪影很唯美,美得讓我怎麽看,都覺得看不夠。

但也僅此而已。開學後,忙碌的大一新生活讓我無暇多想,美麗的剪影畢竟不曾肢體接觸過,沒有留下觸覺,連視覺上的存檔都很少,劉志彥在我心里逐漸褪色成泛黃的回憶,似乎已是無可避免。

我讀的科系對我來說頗有淵源,基礎穩得很,開學沒多久我就在日文系混出不小的名氣,這要歸功於爸媽忙於工作後家里請了個番語、日語說得比台語、國語還要好的鄒族阿姨。

阿姨到我家的時候年紀就已五十好幾,因為祖先念念不忘自己是模范蕃童(注),傳到她她也總說自己是日本人。她從小到老對日語的學習與推廣總是特別執著又狂熱,家人在部落受到排擠後舉家流浪在山城與都市的邊緣,貧窮害她空有才華卻得不到正式學歷的加持,她自尊心強也不願淪落風塵伺候日本觀光客,便只能四處打零工維生。

(注:模范蕃童的由來---台灣被割讓給日本,日本大正年間所有山區原住民部落的起義,都已被鎮壓了下來。日本人為加速皇民化(推行日化),完全消滅原住民的傳統文化,於大正四年設立全台第一所的蕃人公學校、蕃童教育所,並在其中挑選優秀的蕃童培養成樣版,也因此模范蕃童對祖國(日本)的認同度會格外地高,這是時代造成的悲劇……)

媽媽看她可憐,收留她後也感激她將家務管理得有條不紊,自然不想干涉她的業余興趣,更不介意自己的孩子們多學一門語文。是以,直到心臟麻痹奪走阿姨的生命,她把她生命最後十二年的光與熱全獻給范家的七個孩子了。

我們這七個關門弟子也沒讓她失望,口語上常用的日文用詞都懂得說,若要論聽說寫的流利程度,還是以自我以後的這四個最好。

要學一門語文,首要就是從小就學、次要是環境上能配合。試想只要人在家,無論做什麽幾乎每個人都用日語回應我,留給我的字條也用日文書寫,有這麽強大的環境栽培我六年我還學不好的話,那也是天資駑鈍,無法強求了。

同系有個大三學姊醉心於日本古詩詞,大一時就辦了個日文朗誦社,在她的盛情邀約下我實在推卻不了,只好答應她入社,幫她做推廣的工作。

我的動機很單純,就是愛屋及烏而已,對阿姨畢生狂愛的這門語文,我很早就備下一定的好感度。

可是她的動機不純。學會說<不>是門高深的學問,可惜等我意識到我必須學會這門學問的時候,她已經在單戀的井里跌得太深,難免傷痕累累。

(四十)

(下1/2)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雖然不愛學姊,但糾糾纏纏了好幾年,面對她的詰問,姊姊們的開解,我確實很難說清楚我對她的憐惜與心軟,該歸類在哪種感情里。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當我聽見這句歌詞的時候,我已經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有親密愛人、有活潑黏人的孩子們,再回頭去想那個傻氣但勇敢的女人,我終於知道該將她定位在哪了。

她也是我人生的啟蒙之師。沒有她,我不能在再度看見劉志彥的那一刻,確定自己真的愛慕他。

是的,是愛慕。就因我愛慕著那個出色的男孩,我才會在最痛苦的時候接受伊甸幾個義工的關懷與協助,到美國去評估我的性向,衡量我潛意識里有沒有舍棄其中一項性徵的念頭。

美國之行的肇因要從頭交代,還是得從大學那時說起。

學姊個性含蓄,起初她追我追得並不明顯,所以我也不排斥她的刻意討好,還常常投桃報李的回禮。我的家庭觀念重,心思多數專注在課業以及家里的事業上,生理方面異於常人又異常的晚熟,所以當時完全沒意識到她對我存有細水長流、慢慢相守、最終締結鴛盟,攜手共渡一生的想法。

要是沒有變數,也許我這一生真的就歸學姊了。偏偏在大二,學校協助市政府舉辦中區運動會的前夕,我又遇到了那抹令我屛息的剪影。

優秀的聽障少年不負眾望的考上了中一中(注),沒有住校沒有外宿,沒有司機接送,每天都搭同一班公車花五十幾分鍾去學校,傍晚再花一樣的時間回家,三年如一日。

(注:中一中,台中一中。有些城市男子高級中學的第一志願會以第一中學命名,比方說台中一中,台南一中。有些城市不以一中為名,比方說建中,雄中,但性質相同,皆為和尚學校,迄今仍不招收女學生。)

運動會過了,我不再是起早貪晚、幫忙張羅的大會干部,摩托車也修好了,卻還是天天從父親友人免費讓我寄住的居所走上半公里趕搭清晨首發車,默默看著我最愛的那抹清俊剪影從比我矮的瘦皮猴,長成肩寬腿長、身高直逼一八零,站在公車里沒位置坐的時候得低下頭、才不會頂到車頂的大帥哥。

劉志彥長得這麽好,自然不會沒有女人緣。可他總是對那些頻送秋波的女孩子視而不見,過來搭訕就比比耳朵點點嘴的示意他聾啞,遞情書更是直接在封面寫下<你問爸媽,不介意跟聾子交往你再來>諸如此類的無情字眼再扔還人家,我望著那些女孩子們羞到掉淚的模樣,不知怎地總覺心像長了翅膀,沖霄上天,顧盼之間,竟是格外地快意。

學姊出身書香世家,為了我放棄赴日留學的名額,選擇留校續升研究所。心里偷偷裝著別人的我回報她的卻是無止盡的曖昧,每當她想再進一步,就會遭受我各種理由的軟性拒絕,當我大四畢業前夕,她問清我有缺陷毋須服兵役,又不肯答應她赴日發展、她讀博我攻研的計畫,她的耐性終於在一夕之間,悉數告鑿!

「你究竟不滿意我哪里?你一次都說了,我馬上改!」約在夜市邊的小吃攤,她叫來兩瓶600ml的生啤酒,她一瓶我一瓶的對飲。

我無言以對,因為無論她怎麽改,我都是沒辦法跟她當夫妻的。

「你太過份了,太過份了,你知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是禁不起蹉跎的!」看她不能喝又硬要喝,才兩杯啤酒下肚就趴桌起不來,我只得送她回她獨居的住處,不想這一送竟送出了契機,讓她總算對我死了心。

年代久遠,過程我記不全了,只記得她借酒裝瘋的吐在我身上,我剛好背包帶著一套運動服,她趁我去浴室清洗時用硬幣撬開門撲向我,伸手摸我下體的時候我先是驚慌的想要推開她,轉念一想乾脆心一橫讓她摸個夠,事實證明我賭對了,她當場僵成一顆只懂落淚的石頭,直到我離開她住處,她都沒有移動過……

浴室奇襲事件後,她開始避著我,畢業證書到手我便不再回校,自此與她徹底斷了聯系。

愛情是什麽?到底要有多愛,才能像我家人那樣不會嫌棄我?學姊棄若敝屣的態度傷了我,想站到劉志彥面前的念頭駭著我,莫名的絕望開始扼殺我的精神,直到我在街頭看見一個害羞但勇敢的女孩展臂攔住我,遞給我一張紙,用她水靈靈的雙眼由下往上的望著我,另一手的手指緊緊扳住掛在她脖子上的勸募箱,緊到指節泛白。

她是伊甸幫助的對象,是半語(注)的聽障生。她就像一個翩然而至的天使,及時攔住我往地獄墜去的頹勢,將我引進伊甸這個大家庭,讓我不再感覺旁徨,心無所依。

(注:聽障程度較輕,戴上助聽器或做過耳內重建手術就能學說話的,就是半語。劉志彥也是半語。)

學姊跟我糾纏整整四年,寒暑假沒少到我家玩,家里誰都認識她。我跟爸媽說我想去一趟美國,去評估自己到底當男的好還是當女的好,他們透過姊姊們來問我,知道我受了情傷,二話不說的拿出一本存摺跟印章塞給我。

「命丑莫怨天,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阿爸相信你會好好解決自己的問題,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不要讓你媽擔心,讓我失望。」阿爸包車送我到機場,入關前他對我說了這些,我通關了他還站在原處,雖然隔著整個出境大廳,我還是看得見他眼眶都紅了。

十五個月後,當我帶著一紙三流大學的修業證明以及一口打工磨出的流利美語回到故鄉,我還是最原始的狀態,沒有選擇站到哪一邊。

因為我那時的想法,比較傾向大我。我想將我的一生都貢獻給身障的群體,幫助更多的身障人士找著他們的幸福,至於我個人的歸宿,那已不再是我生命中首要的課題。

我不是沒有人愛的。我有家人,有伊甸的朋友,有社會上的善心人士。

這樣便夠了。

做了幾份工作,最後我覺得還是白天跟爸媽做土水,晚上去伊甸當義工最合適我。誰知阿爸有天在工地跟個認識劉家的裝潢師傅閑聊,這一聊不過一下午的功夫,卻聊出了我壓抑多年的<心魔>。

劉志彥,你也過得不如意,當不了律師還被家里擺在碾米廠當笑話給人看是嗎?

我承認,自我知道他被欺負得很慘,我連著三天都吃不下,睡不好。

我的心,悶悶生痛。痛得我熱血沸騰,痛得我想揍人。

於是,我決定去到他身邊。我要當他的利劍,劈開荊棘,讓他能走上一條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