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聽見 戰靖 3796 字 2021-02-25

(三十七)

我突如其來的舉動,起碼讓三個人食不知味。泰山是第一個離席的,幾分鍾後他站在連接兩間廳堂的門前對我愛人招手,我跟著想起身他做了個手心向下的手勢示意我別跟,我只好笑笑的坐下來,繼續消滅碗中不見減的食物。

時間在這時對我來說變得格外漫長,大姊夫藉著把茶滿上之際貼近我說了句大丈夫(注),我回他一句謝謝,他居然驚訝得大啊一聲。

(注:大丈夫,日語漢字,羅馬拼音是」daijoubu」,等同中文「沒關系」的意思。)

「你、你會說話!」大姊夫一臉意想不到的樣子,實在很有喜感。

明知我聽障還要跟我說悄悄話,是你呆不是我厲害啊,我邊在心里這樣想邊把右耳的助聽器拿下來,要笑不笑的放在手心給大姊夫看:

「助、聽、器。」耳洞被塞久了會痛,我一般只戴聽力較好的左耳,這回是因為初次拜訪岳父家、希望能給愛人的家人最好的印象,所以才兩顆都戴出來。

「你真的會說話耶。」大姊夫望向大姊,大姊望向泰水,一直沉默挾菜進我碗里的岳母大人突然放下筷子、屁股挪到我隔壁的空椅子,伸手碰了下我手里的助聽器。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我猜得到她在想什麽,上帝關掉我的聽覺,卻讓我對眼神的交流格外敏銳。

「這個,要充電。」按開袋口的固定夾,我把跟助聽器相連的電池盒從口袋里拿出來也放手心上,以最大的努力,讓發音的清晰度達到最大值:「我戴著,就可以、聽見,然後、學說話。」

這時孩子們幾乎都擠到我身邊來了,泰水將擠不進來的最小那個抱她腿上坐,保護最弱小的孫子對她來說,就像反射動作一樣理所當然。

就跟我愛人拉我過馬路一樣自然。

「所以說,你平時都可以說話羅?」姊妹就是姊妹,有一定的默契在,大姊二姊同時開口,問的內容幾乎每個字都重疊。

我點頭:「一點、點,說得,很不好。」

「還好啦,仔細聽的話大部份都聽得懂。」三姊探長手,一邊把湯匙里的食物塞進外婆懷里的小女娃嘴里一邊回應我。

是的,只是還好,我回她微微一笑,心里覺得酸酸的,可我明白她說的是實話。

愛人的三姊這時對我還沒有認同感,也因此她突顯出大姊與我愛人愛我的高度。

只有用心觀察我、與我心意相通的人,才會覺得我說的話一如常人的准確,因為她與他聽起來不覺吃力,所以感受不到客觀上的艱澀難辨。

「請問您……可以把助聽器,借我們看看嗎?」大姊的大女兒用肩膀頂了二女兒一下,後者先是煞氣騰騰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化身成有禮貌的小淑女客氣地詢問我。

「曾玉珍!」

我朝一眾被媽媽/大阿姨吼得倒退半步的小娘子們點點頭,笑得眼眉彎彎,把助聽器放在曾小姑娘合捧的雙掌里,然後對大姊擺擺手,示意她這沒什麽,不要罵孩子。

我的發型遮不住耳朵,助聽器雖是肉色但不隱形,這家人現在才露出對於這種輔助工具的好奇心,應該是先前不好意思表現出來。

小姑娘看見我跟她母親的互動,膽子更肥,道聲謝捧著助聽器就領著妹妹們跑進客廳那一棟,一下子就不知藏進哪個房間去了。

「真是!太沒規矩了這幫丫頭……」

「沒、關、系。」

「歹勢捏。」

「不……會。」

就在我努力攏絡一屋子准家人的心的同時,我愛人也跟泰山在老人家的房里做好初步的溝通,當我愛人出來喚我進去時,右耳的助聽器不知輪落到哪號女娃的手里了。

「那個、那個那個,我去幫你拿回來?」大姊夫看我站起來就走,一點都沒有找助聽器的意思,連忙搭住我手肘。

我跟他搖搖頭,低下左肩比左耳給他看,他喔了聲放開手,但還是起身去找那群**的丫頭。

當前局勢緊張,自然不能讓岳父大人等我太久,沒等回大姊夫我就隨愛人進房先干正事去了。

「我只有兩個要求。」一進門,泰山比著床沿要我坐,不多客套的直奔主題:「第一,阿進不能嫁出去。第二,阿進要有後代傳范姓。」

我用力的點頭,我沒當老婆是女人,我只想兩人常相廝守,確實沒想過要讓老婆嫁給我。

至於傳承香火,這事在美國那時我倆就討論過了,一點都不是問題。

「傳范姓的要有我這族的血緣,不能隨便認養一個充數。」泰山嚴肅起來的模樣,下巴綳得很緊。明明氣氛不合適我卻覺得很愉快,很想朝他微笑。

因為有個很在乎我的男人,每當他生我氣的的時候,反應也是這樣的。

「好。」我跪在床邊,朝愛人的父親磕頭,叩謝他養育我愛人的親恩,感激他成全我倆的恩情。

我在跪愛人的父親前,活著的只跪過我祖父與我父親。答應他的條件後他也是我的父親了,這樣做我覺得很自然,毫無違和感。

「還有,你寫給我的,你要蓋手印。」老人家看起來只有五十幾,實際上快七十了,他看過的人情冷暖太多太多,沒有直系後代鞏固的關系,泰山不相信我對他兒子的愛能歷久彌新。

我跪著挪動膝蓋,到他面前按印泥,在他看不出喜怒的注視下,把我的兩根大拇指的畚箕都印上我的<陳情表>。

我在<陳情表>里面寫了,我會珍惜范源進,一如他珍惜我。他與我是平等的。無論富有,還是貧窮,同甘共苦,不輕言離。

「我-是-真-心-的。我-不-會-變。」不管泰山聽不聽得懂,我還是說了。

「用說的沒路用,我要用看的。」老人家撇下嘴角,眼眶紅了,跟我愛人感動時一樣的程序。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笑意,盡管這會使得我顯得不庄重。

「很快,會,抱、一、個,回來。」我舉直手肘,做發誓狀。

泰山將視線移向我愛人,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老話一句:「命丑莫怨天,人是你自己選的,你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我愛人沒有回話,而是跪下來也學我剛剛那樣,對他爸磕了三個響頭。

這算拜過高堂了吧?我又不合時宜的低頭偷笑,用肩膀去碰我愛人的。

他沒像我預料的那樣,以無奈又寵溺的眼神回望我。當他偏頭看我,淚水已經沿著鼻梁滾到他的下頷,眼里的還在爭先恐後地冒。

這樣更像了,我傻傻地想,用袖子擦他臉的同時我覺得我真像去迎娶心上人的新郎官,我愛人則是拜別父母、准備上轎(車)的新娘子。

事後回彰化,我提起這事愛人總沒好氣,說我肯定是殘障的部位轉移了,竟然在他爸面前笑得像個智障。

子非魚,屬性是隨和的水加靜態的缸,焉知動態的魚悠游其中有多快樂?我繼續呵呵傻笑,人說天公疼憨人,傻人總能得傻福,得他相伴,我樂於當一輩子的傻人。

(三十八)

番外一:看見(范源進視角)

(上)

我生在初夏。

那年的春天雨水不幫忙,家里前半年賴以維生的竹筍欠收,所以爸爸將我取名叫源進。

源進。希望落雨成泉,泉涌為源,匯進山澗,流遍我家山頭。

我的雙親感情很好,是一對宅心仁厚的夫妻,對我身體上的天生缺陷深感遺憾,卻從不表現在外。

就算我前有三個姊姊,後添三個妹妹,父親也不曾藉故怨過我不祥,母親也沒出口嫌棄過我,頂多就是去給個超准的神婆占米掛,知道我後邊那三胎又是女的,爸爸會連著幾晚喝酒後不回房、直接睡在廳頭,母親一大清早避開鄰居去溪邊洗衣服的時候邊洗邊哭,發泄幾天後夫妻倆也就該怎麽過活就怎麽過活,也沒給我妹妹們取名叫招弟、盼弟、迎弟……什麽的,讓她們從小被人笑話到老。

從大姊到我,五年四胎;後面三個妹妹分別差我四歲、七歲、九歲。祖母說正是因為我的不正常,讓爸媽對生育卻步了好久,要不是她一再堅持,我這個夭壽死囝仔就是最後一胎了。

爸爸是獨子,生完小妹心疼老婆,便瞞著祖母答應讓媽結紮。

過了幾年,媽沒再生,祖母逼問下才知道盼不來孫子了,這一氣便讓她中風卧床,整整躺了六、七年才闔上哭得半瞎的雙眼,魂歸離恨天。

我觀念里的自卑,都是來自祖母日以繼夜對我的咒罵,小時候不懂得恨她,只知道該怨得怨自己,長大後不想要恨她,因為自己沒有缺手缺腳,足以養活自己,找不到另一半大可備好靈骨塔位,找家合意的養老院終老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