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42 字 2021-02-25

范妮控制住自己的多疑,跟著嬸婆到衣帽間門上的穿衣鏡前,歡快地轉著身體說:「真的?」她臉上帶著無辜的笑,是為了給嬸婆看的。

格林教授能說很斯文的普通話,他在台灣學了漢語。他告訴范妮,在范妮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看到過乃乃范妮的相片了。那時,他正在研究上海的教會學校傳播的文化對中國人的影響,找到了在大學本科時的心理學教授愛麗絲,她是第一個被訪問者,在他後來寫作的著作里,用了不少嬸婆相冊里面的相片,包括中西女中當時宿舍會客室的照片,畢業典禮的照片,還有當時爺爺乃乃和叔公留在紐約,沒有帶回上海的相片。後來,他做美國海外經濟發展史的研究,就研究的是美國洋行在中國的經濟行為。因為和王家的人漸漸相熟了,對王家的歷史有興趣,就又寫了王家作為美國洋行的世襲買辦的家史。「王家的人有時和他開玩笑,就叫他司馬遷。格林。」嬸婆笑嘻嘻地將手搭在格林教授的肩膀上,向范妮介紹說。

他親切地看著范妮,好象在歡迎范妮回家:「聽愛麗絲說,你從來沒看到過你的乃乃,也沒見到過她的照片?我真不能相信。」格林教授對范妮說,「你乃乃是很喜歡照相的人,還有你的爺爺,他們在年輕的時候留下過許多照片,是因為那時照相是種時髦。」

范妮看著格林,在范妮從沒有聽家里人提起乃乃的時候,他卻早就在照片上見過乃乃了。在唯一留在上海的爺爺對自己的家世一字不提的七十年代,他已經為自己世代為美國洋行工作的買辦家族歷史寫過博士論文,而且出版了。爺爺一心想要毀滅王家的歷史,而格林教授則將王家的歷史當作有價值的歷史保留下來。這是范妮第一次聽到外人談到乃乃,而且是個高鼻子的外國人。他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家世了如指掌。「要是讓維尼叔叔看到你,他肯定要說,真的只有外國人才識貨。」范妮不由想起了維尼叔叔,他的抽屜里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幾張已經受了潮,發了黃的水彩紙,因為它是地道英國貨。經歷了老師,法國同學,甚至魯,范妮終於見到了一個「識貨」的外國人,但心里的高興,夾著些心酸。

嬸婆取來了一個茶杯給范妮,說這是專門給范妮用的,就象家里人總有自己固定的茶杯一樣。

范妮拿著自己的茶杯,走到上次坐過的沙發上坐下。彈簧已經松了的沙發,帶著范妮緩緩下陷。范妮心里有點恍惚起來。

格林教授微笑地望著范妮,對嬸婆說:「小范妮是不是很象范妮?我又回憶起范妮王的臉了,帶著四十年代的時髦。」

「她們是很象。」嬸婆說,「現在小范妮也帶著一點紐約女孩的樣子了,和范妮到紐約以後的樣子也象。遺傳真是個了不起的東西。就是根本不在一起生活,還是保留氣質上的相似之處,而且在境遇相同的時候,引導他們向相同的方向發展。」

范妮困惑地微笑著,面對他們。她上次已經知道自己和乃乃長得象,自己的名字是為了懷念乃乃而起的,現在,又知道竟然自己在紐約的變化也和乃乃相象。她開玩笑地說:「不要連結局都象乃乃就好。」

格林教授馬上安慰她說:「不會,不會。」

看上去,他也清楚乃乃後來的事。

嬸婆將已經放在了茶幾上的照相冊打開,翻開蒙在面子上已經微微發黃了的白色薄紙,將它推到范妮面前:「喏,你的乃乃。」

照片上的乃乃,真的有點和范妮象,都是一樣的尖下巴,聰明不饒人的長相,她穿著大花的短旗袍和圓領的西式短上衣,臉相比范妮時髦多了。

范妮想起來,有時候,爺爺看著她的照片,會說:「范妮真的可惜了。」現在想起來,范妮突然感到,爺爺說的「可惜」,也許是因為自己的氣質里,沒能有乃乃這樣玲瓏剔透的摩登。范妮照相時總是有一種窘態和愁苦,不肯好好地笑。而乃乃總是把下巴微微抵著,在鏡頭前理所當然地象一個好萊塢明星那樣笑,把嘴唇用唇膏修得象嘉寶的唇形。

她在華盛頓廣場上的銅像前笑著,她在套頭毛衣外面戴了三串珠璉,象大學生那樣的短裙,穿了一雙闊幫的矮跟皮鞋。格林教授說,那是但是在美國年輕女子中流行的打扮,許多瓦薩學院的女學生就這么打扮。她在維爾芬街上的那個石頭噴泉前笑著,戴著一副墨鏡,她的頭發剪短了以後,卷起來,嬸婆說那是紐約當時最流行的發式,使女人看上去非常俏麗。乃乃站在船上,後面是自由女神像。她的身後是湖和樹,還有第五大道上的高樓,范妮認出來,那是在中央公園。她穿著赫本在電影里穿的那種高腰蓬蓬裙,將無袖的短衫束在裙子里。都是在美國時的照片,都是春風得意。

范妮看著乃乃的相片,想到有一次自己一時興起,穿了上海背來的蓬蓬裙和白皮鞋給魯看,誰知道,魯無奈地挑著眉毛看她,臉上一絲笑也沒有,更不要說欣賞之情。魯說,范妮的打扮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他們穿著這樣的衣裙,跳那種傻得不能在傻的swing。范妮突然想,乃乃是不是也會有一個金發碧眼的情人呢,她會不會也經歷過那樣不確定的愛情風暴呢,她是不是也會在情人的床上把card和car讀錯呢,要是乃乃連這些都和自己相似,她是怎么對付以後的生活的呢。也許她可以教教自己。

「你看,你們長得很象。」格林教授在旁邊說。

范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聽清格林教授說了些什么。她疑惑地望著格林教授,如果他這么了解自己的家世,也許他也能說出什么能指點她,而不為難她的體己話來?范妮想。別象嬸婆那樣強人所難行不行。

格林教授又重復了一遍。

「我哪里比得上她好看。」范妮委屈地回答。

格林教授看了范妮一眼,沒有說什么。到後來,他才說,范妮和嬸婆他們這一代人最不同的,是嬸婆不象范妮那樣多的抱怨。嬸婆摔斷了腿骨,獨自在家里養傷,沒有一絲抱怨,反而說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也借這個機會看了不少書,後來再看到她,果然年輕了許多。他們總是在各種各樣的生活里可以獲得有益的東西。格林教授認為,這就是教會學校和非教會學校的教育背景帶來的差距。

「也比不上她好命。」范妮忍不住又說。她看著乃乃春意盎然的笑容,現在,她知道能這樣沖一個人笑,是因為她真的肯定那個人愛她,放縱她,讓她無憂無慮。

在照相本子里,也有爺爺年輕時候的照片。他穿著白色的西裝,那種老派的三件套西裝。半個世紀以前的陽光照在爺爺的臉上,那時他的臉上有種安逸的樣子,他在華盛頓廣場拍過不少相片,在中央公園也拍過不少,坐在船上,船夫打扮成水手的樣子,脖子上系了一條小方巾。

「看你爺爺多摩登。」嬸婆用食指摸了一下爺爺的照片,對格林教授說,「你的書里也用過這張照片吧,華盛頓廣場的那張。」

「最後沒有用,因為擔心他在大陸,書公開出版了,會影響到他。我的同事在我之前用了留在大陸的作家的照片放在書里,結果給那個作家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從此以後,我們都盡量考慮到這一點。真的可惜沒能用。」格林教授說,「最近我聽說,你的爺爺早就把他們從前的照片都燒掉了。我心里慶幸自己沒有公開他燒掉的照片。」

「他那時害怕極了,別人家的照片都是被人燒掉的,只有我們家的是被爺爺自覺燒掉的。」范妮說。

「他其實是個不懂黨派的書生,十分理想主義。」嬸婆說,「那時候,大知識分子都是英國派頭,講究不群不黨。」

范妮想起來,小時候在家里看到的爺爺寫的思想小結,口口聲聲都是「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一點也看不出有什么「不群不黨」。

靠了格林教授帶來的一張新舊上海路名對照表,范妮才知道原來王家在上海還有幾棟大房子,在現在的南京西路,湖南路,康平路和興國路上。也許維尼叔叔也畫過那些房子,他常常在路上畫好看的老房子,但維尼叔叔一定不知道自己畫的就是從前自己的家,要是知道,維尼叔叔是忍不住的。爺爺也常看維尼叔叔的畫,但是他從來沒有露過一點風聲,范妮回憶起爺爺的臉,在老房子幽暗的天光里,他的臉就象一扇銹死的門一樣。嬸婆說,康平路上的老房子,是王家老宅。有大房子,還有一個大花園,花園里有樹林和一個小湖,有一年夏天,她剛剛嫁到王家,叔公回國來過暑假,爺爺正打算去留學,大家玩得興起,雇人在花園里挖了一條河。可是因為是死水,水很快就臟了,嚇得他們趕快又找人填起來。為了再不要看到新翻過的土地,他們在上面種了個玫瑰園。「人家家里的玫瑰園都是一塊的,只有王家花園里的玫瑰園是一條的。」嬸婆搖著頭笑。

「爺爺什么也沒告訴過我們。」范妮說,「我們什么也不知道。」

格林教授告訴范妮,她家的祖上和來中國傳教的美國天主教傳教士就有聯系,所以她家的祖上才有機會在傳教士那里學習英語。會了英語,才有機會進美國洋行,憑著自己的機靈,才能從一個跑街的當上了買辦。她出生在中國最早的天主教家庭里。范妮說:「我走的時候爺爺告訴過我這件事。」可嬸婆接著告訴范妮,王家的孩子都受過洗禮,都有教名,爺爺的教名是保羅,叔公的教名叫派卻克,他們從小上的主日學校,爺爺是好學生,在見證的時候,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深得神甫的喜歡。

范妮默默地聽著,心里想,這個可以告訴魯,自己家有天主教傳統,和他家差不多。他不用象看怪物一樣看她那一眼,自己也不用拿孔教來搪塞。

格林教授這才發現原來范妮對自己家的歷史真的是一無所知,王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靠與美國洋行買賣鴉片和人口起家與發展,她不知道。王家又靠第二次鴉片戰爭後,中國市場全面向洋行開放,中國的資本主義得到迅速發展,走進黃金時代的大好機會,一面做著世襲的買辦,擴大自己的勢力,一面開設了一家航運聯合公司,聯合公司有一家經營內河和遠洋運輸的客輪公司,一家船廠,還有一家在長江和沿海都有貨棧,倉庫和批發點的儲運公司。到那時,王家已經從單純的洋行買辦過渡到買辦資本家的歷史也不知道,甚至連她家在大戰爆發以前,已經成為上海最有錢家族之一的顯赫地位也毫不知情。但她的神情里面還是有種隱忍里面的自命不凡,將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區別開來。格林教授見到過不少這樣經歷曲折的富家子弟,他們和范妮一樣,對自己家的歷史幾乎無知,但頑強地表達著自己的不同尋常。那是歷史曲折地留在人們身上的痕跡。當范妮終於了解到自己家從前的富有,她的臉上漸漸出現了和他們一樣的難堪,那是種復雜的表情,有失望,遺憾,還有惱羞成怒的那種怨憤,好象他們也擔著一份家道敗落的責任與不甘。很多人不願意多說過去的事,連自己的親戚都不願意見。

從格林教授到哈佛讀博士的時候起,他就開始研究中國的買辦歷史,因此結識了一些流散到海外的買辦家族的後代,他能體會到,一個在長輩們刻意隱瞞下成長的年輕一代,象范妮,她心里復雜的感情。在他看來,這個范妮比她的長輩愛麗絲。裘教授更接近史料里的中國買辦,他們對外國人的力量更加依賴,對自己和外國人的關系更加敏感,更加背棄自己的傳統。只是他還沒有了解,從維尼開始,到范妮,因為時代的關系,他們將對外國人的依賴轉化為膜拜,將對自己文化傳統的背棄轉化為決絕。他們家族的上面幾代人,在格林教授的研究里,都被定義為「沒有文化差異的人」,他還沒有認識到,留在憎恨買辦階級,將他們視為勞動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之一的中國大陸,那些沒有文化差異的人的後代們,已經在壓力下,成長為對所有的文化都過敏的人。格林教授知道東方人的內心常常是曲折而感傷的,特別是象范妮這樣一出生下來就被歧視的富家女孩子,他不想因為范妮在終於了解了自己家史的震動中,得到太多的失落感,所以,格林教授努力鼓勵范妮高興起來。他問,在上海她聽到過什么只言片語的往事。

范妮想了想,說:「維尼叔叔說過,從前美國人來給太爺爺拜年,也要行中國大禮,是磕頭的。」維尼叔叔還說過,那才叫真正的威風,連外國人都心甘情願地給太爺爺磕頭,他共產黨有過讓美國人心甘情願磕頭這一天嗎?

「真的?」格林教授追問,「維尼叔叔看見的?聽說的?他多大年紀?」

維尼叔叔四歲的時候,上海解放。

「也許是想象的。」格林教授說,「interesting。」

嬸婆和格林教授都說,從來沒有聽說過美國人因為拜年而行中國大禮,對買辦磕頭的事。范妮心里也懷疑是維尼叔叔想象出來的。他說的事實常常是想象,象貝貝對於抽象畫派。

「維尼可憐。」嬸婆想了想,說。

「這就是我的同事所說的,上海西化的歷史在1949年以後被完全抹殺。」格林教授說,「在官方是清洗,在民間,是你爺爺的那種緘默。所以,歷史很快變成了虛無的東西,變成了傳言。這就是是維尼那種對歷史的轉述。在這種情形下,是進一步抹殺歷史,還是歷史在這種情形下得到了雪藏,這是對上海研究中很重要的內容。」

這對范妮來說是太大的題目,她不知道。上海的記憶混雜在紐約的現實里面,在她心里沉渣泛起,說到維尼叔叔,維尼叔叔營造的世界,他的頹廢,在范妮的心里就已經有了隔世的感覺,再追溯到爺爺乃乃這一代,象電影故事一樣,而格林教授說到的祖上的生活,簡直象口深井,那樣的舊,那樣的不可及,那樣的不著邊際。

「現在說到上海,對我來說,太隔世。」范妮想了想,這樣說。

范妮無法和格林教授討論歷史,她垂下頭去,接著翻看攤在膝蓋上的照相本上,照相本上的薄塑料紙都變硬了。相冊里出現了嬸婆年輕時的照片,那是范妮更加陌生的臉和生活。她在中西女中的花園里翹著腳百~萬\小!說,她在舞台上演戲,她和穿黑長袍的姆姆站在一起,那是她的英文老師,格致老師和校長。那時候嬸婆已經有了神情單純而堅定的眼神。一頁一頁,都是嬸婆的照片。范妮開始感到奇怪,為什么爺爺乃乃的相冊里會有這么多嬸婆的照片,後來才意識到,這根本就是嬸婆的照相本子。有時,還能看到一些嬸婆和爺爺乃乃在一起的照片,甚至是在上海照的相,那時的街道,樹,人,沙發,看上去都是簇新的。她甚至認出了一些上海的馬路,依稀還能讓她回憶起自己看到它們時的樣子。

她突然懷疑,這些往事對她到底有多少意義。她看著照片上的世界,聽著帶著英語腔的普通話告訴她的家史,那個世界全然是陌生的。比電影故事還要陌生。不甘心又怎樣,甘心又怎樣,事情已經「眼睛一眨,老母j變鴨」。自己現在仍舊被在湖北鄉下長大的倪鷹和在下東區長大的會話老師看成是來紐約釣金龜婿的上海女孩。她那時對過魯說自己的家史,私心里帶著點讓魯另眼相看的意思。可魯說,重要的是現在的生活,而不是過去有過什么。她想,魯是對的。

甚至,嬸婆都是對的,嬸婆上次就說過,anyway,現在是在紐約了,可以從頭做人。

爺爺也說過,把上海的一切都忘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