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64 字 2021-02-25

牛奶咖啡果然做的很淡,很燙,合范妮的胃口,還有兩塊黃油曲奇放在杯子邊上當小點心。學著魯的樣子,她也沒有往咖啡里面放糖。范妮將身體軟軟地靠在椅子背上,頭發上感覺到陽光的溫暖。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坐到咖啡座里面,居然感覺十分自然,她就像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一樣的自然。她抬起頭來,天上那溫柔的碧藍色,這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大都會博物館里面,那些畫天堂的畫,盡是這樣的藍色。

在夢里,下樓梯的時候,常常像飛,一跳,就是七八級,往下跳的時候,好像就要摔死了,但是,自己的腳總能像皮球一樣輕盈地點在地上,然後再接著往下跳。夢里總是神奇的。范妮想。頭暈暈的,望著天,也像是在夢里騰雲駕霧一般。

魯在斷定范妮不是開玩笑以後,說了「shit!」,不是「congratulations。」他不小心把咖啡渣倒到垃圾袋外面,忘了關窗就出門了,那天弄破了避孕套,都說「shit」。

魯的藍眼睛直直地看著范妮,里面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像藍色的玻璃球,一樣的冷,一樣的硬,一樣的警惕,玻璃因為自己的易碎,有種天然的警惕和自衛。范妮不敢相信魯的眼睛會變成這樣,她又以為自己只是在夢里。

「你想要怎樣?」魯問。

范妮瞪著眼睛看他,想不出他怎么可以問出這樣的話來。

「留下這個孩子是不恰當的。」魯顯然是怕范妮聽不清楚,而換了像老師在強調什么的時候才用的咬文嚼字的口氣說話,「恰當,你聽得懂這個詞的,對嗎?因為,我們並不能夠保證,給這孩子穩定的生活,我們自己都還沒有穩定下來。」

「是的。」范妮緩過神來,說,「是這樣的,還沒有穩定。」

「我們的將來還很長,現在固定也太早了。」魯打量著范妮恍惚的臉色,又說。他吃不准是不是范妮真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理解我說的話嗎?懂嗎?」他一字一頓地問。

「是的。」范妮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我甚至並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想不想結婚,不是指跟你,是指跟任何人。結婚對我來說太復雜了,責任也太大了,太古典了,我沒有想好,沒有准備好生活在這樣一個軌道里,養家,從銀行貸款買一棟房子,和汽車,然後花三十年還清貸款。」魯說,「現在我討厭這樣的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從來就討厭這種生活方式。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魯看范妮一直垂著頭,一點反應也沒有,突然生起氣來:「你能不能看著我,讓我明白你在聽我說話,而不是在和一段木頭說話。這難道不是我們兩個人要共同面對的事情嗎?」

范妮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魯。

「你聽懂我的話了嗎?」魯再一次問,他發現范妮的眼睛冰涼的,好象事不關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結婚。因為不能結婚,所以不能給孩子穩定的生活,所以不能要這個孩子。」范妮平靜地說。

「是的。這是理智的想法。不光是為我想,也是為你想,你也有許多事要做,也不可能就這樣做一個媽媽。」魯說,「是不是?」

「是的。」范妮說。「這也是我想說的。你連愛不愛我,都不能真正肯定,我怎么可能和你結婚呢?」

范妮用悲傷和恍惚的樣子,說出來那么平靜和理智的話,這讓魯很吃驚。他嘟囔著說:「我有的時候不懂婉轉,但我一定是誠實的,所以,要是我說話的方式傷害到你了,請你原諒我的直率,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不,你並沒有傷害到我。」范妮否認說,「你沒有。我們來自這么不同的背景,要是不能誠實說話的話,我們之間是永遠不能互相理解真正的想法的。」范妮轉開眼睛說,「我和你一樣,沒有准備要和任何人結婚。」

接下來,他們倆商量了怎么去醫院做流產手術,美國的有些地區,婦女不可以做流產手術,按照宗教的觀點,流產手術等於是殺嬰,但是在紐約可以做流產手術,只要是懷孕婦女本人的意願。魯問范妮要了她的醫療保險看,發現范妮的保險里面並沒有包括流產的保險,所以她得自己付這筆手術費。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11)

魯說:「我會付這筆手術費。雖然我們兩個人都有責任,但到底我不能為你分擔痛苦,由我來分擔經濟上的支出,這樣比較公平。」

「再說吧。」范妮說。

魯站起來,去燒咖啡喝,他顯然松了一口氣。

范妮站起來,到浴室里去吐。奧地利咖啡強烈的香味,竟然現在也聞不得了。她關上門,大大地張著嘴,努力不發出一點嘔吐的聲音,一陣陣的嘔吐,胃像破了一樣的疼,范妮吐出來了下午的那杯牛奶咖啡,它們現在變成了一些散發著牛奶腥氣的汁y,混合在咖啡的氣味里,酸腐刺鼻。

范妮吐完,沖洗干凈馬桶和地上濺出來的污漬,將浴室的窗戶打開,讓嘔吐的氣味散出去。她站在窗旁邊,等著那氣味散干凈。這時,她又聽到了嚦嚦的水聲,好像下雨的聲音一樣。現在范妮知道那並不是下雨,而是維爾芬街上的石頭噴泉在流水。她又看到了鏡子前的架子上魯的電動牙刷,還有自己的牙刷,還是從上海帶來的牙刷,牙膏也是,那上面有十分親切的中國字:上海防酸牙膏。

直到浴室里什么氣味都沒有了,范妮才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魯正靠在浴室外面的過道上等她,他問:「你還好嗎?」

范妮微笑著說:「好呀,為什么不好。」

魯的房間里放出方佗的歌聲,是自閉而抒情的聲音。廚房里閃閃爍爍的,是魯點起來的蠟燭,空氣里有燃燒了的蠟燭氣味。他過來伸出一只手,輕輕拉平范妮肩上的衣服,他的眼睛藍得又像碧藍的天空了:「vomit?」

范妮聳了聳她左邊的肩膀,什么也沒有說。

「可以邀請你喝咖啡嗎?」魯說,「我們剛剛經過了艱難的時刻,對你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我心里感到很抱歉。謝謝上帝,你和我想要的是一樣的,你真的不是那種傳說里訛詐美國傻男孩的外國女孩。」

范妮想起蓮娜。

「你以為所有的外國女孩都想嫁給美國人嗎?這是一個公平的社會,只要努力,都可以有尊嚴的生活。」范妮學著魯的樣子,筆直地看著魯的眼睛說。

「所以,我為誤解你而抱歉,你就原諒這個愚蠢的康州人吧。」魯說著,把背在後面的另一只手拿出來,原來他的手里握著一枝紅玫瑰,是那種長長的,茁壯的玫瑰。和在倪鷹的那家咖啡館里看到的玫瑰一樣。魯曾經把那沿桌賣玫瑰的人打發走了,連問都沒有問范妮一聲。

魯學著迪斯尼動畫片里面柔軟的動作,把玫瑰舉到范妮的面前,「我剛剛跑到花店里去買的,又跑回來,像個愚蠢的中學生。」他說。

那天在廚房的燭光下,他們決定,等范妮學期考試結束以後,五月放暑假時,去醫院做墮胎手術。范妮神色安詳,魯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一直握著范妮放在桌上的手,並用拇指在范妮的手背上輕輕摸著他們彼此溫柔,體貼,幾乎是難得的融洽,除了彼此之間總還是可以察覺到的小心翼翼。這種小心翼翼,在魯這方面,是不敢輕信這樣簡單就了結了這件事,而范妮,則是不肯讓自己一敗塗地。她在手指上轉著那枝紅玫瑰,好象很自在。那枝玫瑰是被刮去了刺的玫瑰,范妮想起來,在離開上海的家不遠的麗麗花店里面,見到過老板娘整理玫瑰花時,將枝條上的刺用剪刀刮去的情形。她將剪刀輕輕咬住玫瑰花的枝,刷地一拉,多余的葉子和三角形的刺就都被刀鋒刷下來了。麗麗花店的玫瑰都很瘦小,彎彎曲曲的枝條,營養不良。但畢竟是玫瑰,還是賣得很貴。要是與老板討價還價,老板就張大他本來就有點突出的眼睛來申辯道:「這可是玫瑰,不是月季花!」玫瑰是上海最隆重的花,那時美國罐頭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他只能送范妮雛菊,不可以送她玫瑰。范妮手里轉著玫瑰,的確,這是她收到了第一朵玫瑰。

這樣的話題,其實用不著談很久,魯提議,范妮點頭,很快就說完了。

范妮從魯的拇指下抽出手來,握著那枝松松地包著骨朵的紅玫瑰,告辭去自己房間。

范妮的房間里,灑了一屋子的月光。春天的月光,幾乎象陽光一樣明亮。她一眼看到桌上攤開的字典,還有沒有c回盒子里去的聽力磁帶,它們還是前進夜校的老師幫忙錄好的。昨天晚上,她還在用功,以為自己不舒服,不過是感冒了,就會好起來。現在看到它們,象看一個死人的東西一樣,心里有奇怪的不舒服。范妮關上自己的房間門,站在門前,這漫長一天里,她是第一次獨自面對自己。她這才知道,原來想掉進了萬丈深淵一樣,猛地,眼前一黑,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了。

然後,象在顯影y里看著照相紙上顯現出照片里的內容那樣,范妮漸漸看到了窗子,桌子,椅子,小床,還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東西,托福答題紙,床邊的藍色綉花拖鞋。屬於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來了,沒有消失,沒有爆炸,沒有崩潰,沒有改變。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原處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課推到一邊,空出地方來,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壯的玫瑰,散發著玫瑰的香氣,它比麗麗花店的玫瑰新鮮多了,沒有一點死亡的鮮花開始腐爛的腥氣。范妮端正了一下身體,開始將花瓣一瓣瓣地撕下來。花瓣很結實地長在蒂上,有時候真得花點力氣才行,大大的花骨朵,眼看著細下去了。范妮輕聲說:「玫瑰怎么了,神氣點啥,我撕的就是玫瑰,月季花我還不高興撕呢。」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12)

玫瑰花瓣落滿了騰出來的那一小塊空地方,花瓣彎彎的,仍舊十分優美。

范妮摸到一把小刀,是把削鉛筆的小刀,做托福練習時,要用2b的鉛筆,這把小刀的專門用來削2b鉛芯的。范妮打開折疊小刀,按住花瓣,將它們一一切碎,開始,被切碎的花瓣散發出更加強烈的花香,玫瑰花的香氣到底不俗,醇和清秀,但隨著范妮一刀刀將它們越切越爛,切成了紅泥,花香漸漸變成一股爛菜皮的味道。玫瑰花瓣里的汁水,浸到她的指甲里

,指甲縫成了暗紅色的,好象血一樣。范妮這才停下手來。

這時候,她才恢復了聽覺。她聽到從緊閉的門縫里傳過來的方佗聲。魯從前說過,當他心情很好的時候,就喜歡獨自聽方佗,那是侵入歐洲的摩爾人留在葡萄牙的阿拉伯怨曲。這么說,魯的心情不錯?范妮猜度著。她看了看,放過那一攤水淋淋的紅泥,用小刀專心切碎長長的花枝。綠色的枝條很結實,范妮得用手指緊緊抵住,才能切碎,不一會,她的手指就腫了起來。

那天晚上,范妮的夢里放了整整一晚上上海的電影。上海在范妮心里呈現出灰色的調子,陽光下浮塵仆仆的柏油路,y天里的水泥牆,褪色的門,夜晚路燈下的街道,像穿舊了的襯衣那么柔軟和熨貼。小時候的事情突然出現了。街道上燒著火,自己穿著背帶褲,背帶太長了,總是往下掉。她和維尼叔叔是要去什么地方,穿過火堆,見到有人在打人,那個人被打得象貓一樣叫,鼻子里的血像蚯蚓一樣流出來,在柏油地上結成塊。維尼叔叔正抱著她,所以她看到維尼叔叔臉上怕極了,眼睛和鼻子兩邊都青了。他們回到了自己家。維尼叔叔乒地關上門,還下了斯波林鎖的保險,把平時晚上睡覺以前才用的c銷也c上了。家里很安靜,彩條泡泡紗的窗簾被風揚起,餐桌上方端端正正貼著毛主席穿了青灰色制服的相片,像張護身符。維尼叔叔嘆了聲:「好了!」,他們倆一起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剛剛打過蠟,滑溜溜的,清涼的風從地板上掠過。范妮在半夢半醒中,又感受到童年時代逃回家里,和維尼叔叔坐在地板上所感受到的舒服。范妮想,小時候只會說舒服,其實,那就是幸福呀。

按照打電話約好的時間,范妮去接嬸婆到銀行,為簡妮做經濟擔保的公證。范妮在此之前打了好幾個電話,催嬸婆提前,范妮只解釋說,簡妮那邊催得緊,因為上海的出國形勢越來越緊張。上海有的大學送大學生到軍營里去受訓,推遲一年畢業。嬸婆總算答應了。范妮找了個早孕反映不大的下午,去見嬸婆。到嬸婆家樓下,她為保險起見,往嘴里倒了幾滴鎮吐的風油精。看到嬸婆,她早早就調整好自己的臉,如願地笑了出來。范妮知道自己笑起來很硬,所以特地將眼睛眯了一點起來,好顯得柔軟一點。嬸婆家還門窗緊閉著,范妮感到自己透不上氣來,象從前有時差的時候那樣不舒服,但她還是笑著,希望自己看上去象嬸婆一樣興致勃勃。

嬸婆已經打扮好了,在等范妮。她穿了件青果領的灰綠色春大衣,用白色的絲綢圍巾,穿了薄呢裙。她的白發整齊地梳出一些波浪,嬸婆這么老了,頭發雪白的,卻仍舊茂盛。嬸婆仍舊是個漂亮體面的老太太,被人叫madame的。范妮想起來那些嬸婆的舊照片,少女時代的嬸婆坐在中西女中的草坪上,那時她的臉上就有種寧靜而活潑,文雅而自信的神情,那種神情使嬸婆的臉讓人鍾愛,又不能輕薄。那就是人們說的「美人態」。嬸婆居然一直把這種神態保持到老年,就是股骨上留著四個大釘子,也沒能改變她。她那美人態里,簡直還有一種不可摧毀的英氣。范妮想,在美國幾十年,怎么嬸婆就沒有遇到過摧毀她的人和事呢!到了八十歲,格林教授還在誇她的美。

嬸婆看到笑盈盈的范妮走近來,漸漸顯出了她的疲憊。她的臉蠟黃的,雖然她化了妝,但在眉眼之間還是泛出發青的底色。下頜上的血管青青地爬到面頰上,象透明的一樣。嬸婆吃驚地問,是不是生病了。乍一看,都認不出來。范妮本來想搖頭說沒有,後來又改口說前幾天精讀課考試,熬夜了。又吃不好,大概累著了。

「還有就是想家。」范妮最後說了一句,「不過,沒什么,很快就會適應的。」說著,她又笑了一下,「你就從來沒有想家嗎?一個人生活也不覺得孤獨嗎?你也是個千金小姐呢。」范妮問。

「為什么千金小姐就要特別想家?」嬸婆問。

「嬌氣嘛。」范妮說。

「我就沒有真正想過家,我享受自己的生活。」嬸婆聳聳肩膀,不以為然。她看到范妮打量著自己,好象不怎么相信自己的樣子,就說,「我不怎么多愁善感的。」

范妮點點頭說:「我也不怎么多愁善感的,所以我說會好的,只是功課太忙了。我要考托福了,得好好用功一陣子,所以得幫簡妮把i…134先辦好。」

她們相跟著出了門。門道里還有咖啡,暖氣,香水和洗潔精混在一起的老公寓的味道,范妮突然就打了一個大惡心,發出一聲痛苦的嘔吐聲。這聲音把嬸婆和范妮都嚇了一跳。范妮張皇四顧,想找個地方吐,但窗上拉著白窗幔的門廳里沒有地方可以吐。嬸婆抓著自己春大衣的衣襟,默默地看著范妮,然後,她看懂了,對范妮說:「堅持住。這里沒有可以嘔吐的地方。」然後,她拿出自己的鑰匙遞給范妮,讓她上去吐。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13)

范妮緊閉著眼睛,死死地掐自己的合谷,硬是把到了嗓子眼的惡心又憋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要吐,也不過吐些黃水,綠水,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吃東西,不讓自己吐得到處都是。

見嬸婆遞過來鑰匙,范妮努力搖搖頭,表示自己可以忍過去。

等緩過來,范妮對嬸婆說:「我晚上一沒有睡好,就會想吐,從小就是這樣的。」

「你真的這樣弱嗎?」嬸婆懷疑地問。

「不是弱,是敏感。經過垃圾箱和油漆店,我也馬上就會吐的。」范妮說。

范妮和嬸婆出了門。戶外新鮮空氣讓范妮舒服了一點。她將滿嘴分泌出來的酸水咽下去,咧開嘴,笑了笑。「春天來了。」她對嬸婆說。

「我頂喜歡紐約城的春天。」嬸婆站在台階上看看天說,「這里又有時髦,又有自然,一到春天,萬象更新,誰也不寂寞。」春風吹起了嬸婆的頭發,她燙得整整齊齊的白發,有一點發紫,還是用了些染發劑的。讓白發微微地發紫,很好看。范妮在她的身邊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范妮朗聲說:「我也喜歡紐約的春天,我喜歡它的天空。」

「你真是甄展家的孩子,他和范妮也最喜歡紐約的天空,藍得太好。」嬸婆看了看范妮,她的臉在陽光下蠟黃的,眼睛四周有些明顯的浮腫,但她的精神不錯。嬸婆想,她大概真的學習太緊張了。但嬸婆想象不出來,學英文怎么會讓她這么緊張。

從公寓的台階下去時,范妮伸手去扶她的胳膊,卻被她擋了回去,她說,我自己可以走,不需要人攙扶。范妮笑著收回手,說:「難怪你要和搶包的黑人打架。」嬸婆也笑,她大聲說:「他看我護著我的bag,不肯好好給他,想不通,罵我stupid。我對他說,你好好的人不要做,偏要干下流勾當,才是真正的stupid。」

她們說著話,慢慢經過華盛頓廣場。嬸婆的細步讓他們看上去好象是散步一樣。華盛頓廣場旁邊的樹林和椅子上,像從前一樣坐著曬太陽,百~萬\小!說和約會的學生,里面總是可以看到黑頭發的中國人,他們的樣子,總讓范妮看出心里的寂寞和感傷。這次范妮走在嬸婆身邊,沒有了從前可以冒充紐約人的得意,她覺得,也許別人看自己,以為自己是陪老人說話的打工學生,而不是這精致老太太的真親戚。

到銀行以後,范妮看著嬸婆在給簡妮的經濟擔保書上簽了字,又看著銀行的公證員在擔保書上也簽了字,蓋了章,還是個鋼印。手起章落,簡妮的救命稻草就有了。嬸婆要求銀行給她再開一個存款證明,又在銀行復印了她的稅單,還是今年剛剛用過的稅單。這些東西和i…134表,用一個綠色的回形針夾在一起,和當年嬸婆寄到范妮手里的東西一樣,連那家銀行公證員的簽字都是一樣的。范妮想起了當時在自家那個塗了紅色改良漆的信箱里,拿出貼著一張老鷹頭郵票的美國信,打開以後,看到里面嬸婆簽了字,附著銀行證明,手續齊全的經濟擔保書,那欣喜若狂的心情。范妮想,簡妮收到這張東西大概也會像自己當年一樣欣喜若狂吧,那時誰會想到,美國的藍天像匕首,食物像毒葯,藍眼睛是冰涼的玻璃珠。

范妮一邊小心地接過嬸婆遞過來的表格,將它疊好,裝進信封里,一邊想,現在,簡妮的悲劇入場券到手了。

他們也會到紅房子西餐館去吃最後一餐吧,一家人沿著窄小的木頭樓梯走上去,維尼叔叔很興奮,爺爺不動聲色,但是心里也是高興的,也許還是最高興的。這種家宴,實際上也有點要顯給別人看的意思。就是像爺爺這樣謹慎的人,到這時候還是忍不住。他們是真的以為,王家終於時來運轉了。到簡妮可以走的時候更是這樣,王家終於又把一個孩子送回了美國。接下來,一定就是家里的大人了,他們也會要來美國的,等孩子們站穩腳以後,最早出國的那些到期沒有回家的公派留學生們,在美國找到了工作,成家立業,不就是這樣,一個一個地將老人接到美國來了嘛。爸爸媽媽肯定等著這一天,沒准爺爺也暗暗等著這一天呢。范妮將信封收進自己的書包里,心里說:「簡妮,還是你來努力吧。你不是做出要繼承爺爺志向的樣子嗎。」

離開銀行,嬸婆說要請范妮到中國城去吃上海菜,幫她改善伙食。嬸婆喜歡要面子的人,從衛斯里畢業以後,衛斯里重視榮譽的風氣加固了嬸婆本身就提著一口氣做人處世的驕傲。看著一直在強顏歡笑的范妮,她不象剛到紐約時那樣到處訴苦了,嬸婆感到這女孩身上強烈的自尊心。她這才開始喜歡范妮,想借一起吃飯來鼓勵范妮。

她們慢慢經過小意大利,那里的街道上拉滿了綠白紅三色的意大利國旗,過節似的快活。范妮遠遠看到和魯吃飯的那家披薩餅店了,她看見紐約金紅的夕陽沉沉地照耀著靠窗的桌椅,白色的桌布等待著去晚餐的男女。范妮想起來,那天晚上,魯難得的好興致,說了他的心願,他也希望自己能在畢業以後不要馬上就工作,而是去世界各地漫游幾年,沿途教英語掙路費,過真正自由的日子。那天魯說過,唯一支持他將無聊的畢業論文寫完的動力,就是這個心願。那時候范妮正忙著吐,魯的話聽是聽了,可沒有往心里去。現在回想起來,魯是從來都沒有把與自己的戀愛當成他人生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