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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64 字 2021-02-25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14)

「我最討厭這些意大利人,冒充愛國。」范妮突然憤怒地對嬸婆說。

「為什么!」嬸婆叫起來,「大家都喜歡這里的異國情調。」

「要是他們真的那么愛意大利,要天天升意大利旗,做啥不回意大利去,要在美國住著?要是當美國人,就該首先愛美國。」范妮說。

嬸婆頓了頓,點點頭說:「你是對的。」

「就是。」范妮答道。

可能是發現自己失態了,范妮沉默下來。

路過金山市場門口的時候,嬸婆點著那里,告訴范妮,就是在這里遇見乃乃的。乃乃穿著件ports的黑呢大衣,但大衣領口卻露出綢衫的領子。

聽上去有點怪誕。

范妮突然問:「你說,會不會乃乃有什么不想讓家里人知道,也不願意解釋的事情,比如說和什么外國人懷孕了,才干脆誰也不見,誰也不理的?」

「親戚里面也有人這么猜想的,像你乃乃那樣要面子,又脆弱,又漂亮的人,落難時容易想到用這種辦法。那時,她其實也回不去找你們,大陸那么亂,誰敢回上海去尋死啊。」嬸婆說。

「有時候我想,乃乃也許根本不是像我們在上海的時候猜的那樣,拋棄我們,而是她沒有能力回來找我們,不敢見我們。」范妮說。

嬸婆回頭看了看范妮,說:「interesting!」

「要是我是乃乃的話,大概也會這樣的。」范妮開玩笑似地說。

「你有什么事,要像你乃乃那樣逃掉?」嬸婆問。

「沒有,我天天讀書,會出什么事呢,又要考大學了。」范妮說。

嬸婆說:「的確,你好好讀書才是正路,你不比你的乃乃,她當時有點像是流亡那樣的,讀書的心思早早就散了。你是正經要讀書才到美國來的,不要學那些非法移民的壞樣子,讓人看不起。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要建立自己喜歡的生活,就得努力讀書上進。」

范妮純真地望著嬸婆點頭,象一個上進的女中學生。

唐人街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骯臟,混亂,范妮在這里感到了一種奇怪的哀傷和頹唐,它隱現在那些雜亂之中,暗暗地觸動了她的心情。范妮不知道為什么能在這里感到憂傷,只以為是因為自己的心情。唐人街的空氣里一如既往地帶著咸咸的氣味,還有炸春卷的氣味,可那炸春卷的小販卻在招牌上寫炸j蛋卷。范妮的胃又愉快而厭惡地叫了起來,而嬸婆則高興地贊嘆了一聲:「真香!」芒街上據說有一些唐人街最早的店鋪,都是暗暗的,混亂的,范妮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縮回頭,而嬸婆告訴她,那些店鋪最好玩,象阿里巴巴的山d。

在路過堅尼街的時候,她們看到一家街面上華人旅行社的大玻璃窗里面,貼著飛機票大減價的紅紙。嬸婆停下腳來,一邊看上面寫著的機票價錢,一邊叫便宜。嬸婆滿臉放光,一項項仔細地看下來,興奮地驚呼著:「哎呀,去希臘才499塊!我那時還是在教師協會買的優惠票,還要600塊呢。哎呀,去巴黎才399塊!」

范妮跟著她看,在那些價錢上面,貼著彩色的風光宣傳畫,雪白的希臘浮在藍色的愛琴海上,巴黎街頭咖啡館的藤椅翻在清晨濕漉漉的大理石桌子上。那些像天國一樣的地方,范妮在舊小說里看到過對那些地方的描繪,在上海自己房間的窗前神游它們。但從沒想到過,自己現在在美國,她也可以像嬸婆一樣,買了飛機票就去。她無力想象自己能有這樣的生活。也許,這也是魯對她談起想要漫游的時候,她一點也沒往心里去的原因。范妮的想象力只是到美國為止,她沒有想要環游世界的需要。她不知道魯在那時,看著她無動於衷的樣子,心里想,這個女孩果然不是自己合適的伴侶。她只知道魯突然也不高興了,她以為,是因為自己怠慢他了。

這時,她突然看到一行小字,紐約到上海的飛機票,最便宜的,699塊美金。比去流產的手術費還要便宜。范妮的心乒乒地跳起來,也許可以回到上海去悄悄地做流產手術,正好又是暑假。自己的學生簽證是一年的,不存在回不了美國的危險。那張上海的宣傳畫,是外灘夜景。外灘的那一溜沿江排開的老房子,在燈影里高高地站著,因為看不出它們的失修和衰老,所以還有很雄偉的樣子。范妮細細地望著那張照片,連眼淚都出來了。

嬸婆在一邊看到,暗暗想,請范妮來吃上海館子,真的是請對了時候。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年時代,也遠離父母,遠離上海,可是除了有時候想念寧波廚子做的家鄉菜以外,好象不曾這樣哀傷過。「也許她語言過關以後,就會好的。」嬸婆想。

她們來到了上海館子。餐館里面掛著通紅的大燈籠,放著八仙桌和太師椅,一眼望過去,紅彤彤的,灶王爺像前面供著幾條香,帶著唐人街上街鋪的俗氣。在這里,就成了異國情調。這是唐人街上的老上海館子,難得是由上海人經營的。嬸婆告訴范妮,最困難的時候,她在這里當過女招待,沒有工資,只有小費收入,但可以免費吃飯,對嬸婆來說,用大學教書的錢付房租,用小費零用,吃在上海館子里,就可以生活了。

「你也需要打工嗎?」范妮吃驚地問。

「也需要。那時大陸解放了,我無法得到屬於我的那一份遺產,被凍結了。麥卡錫時代,我的大學因為我是紅色中國的人,縮短我教書的時間。那是我比較困難的時間,但也並沒有真正覺得困難,和害怕,就是不能出國旅行。」嬸婆說,「最好的,還不是小費,而是這樣我可以不要照顧自己吃,我的廚房可以很干凈,還可以教大廚子做上海菜。我教會了大廚子的菜,後來還成了這家店里的招牌菜呢。我喜歡這個工作。」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15)

「真的?」范妮問。

「是的。」嬸婆說,「當時有一個國民黨駐聯合國的外交官,退休以後不想去台灣,他有錢得很,也是上海人。有人介紹我們認識,說我們都是獨身一個人在紐約,可以在一起生活。對我來說,可以有人養我,不需要到餐館做招待了。可是我並不怎么想和他生活在一起,這個人很乏味,只懂得研究政治,而我最不喜歡政治這樣東西。來往了一陣,就算了。你

知道,我寧可在餐館工作,補貼一點,也不高興和一個乏味的人生活在一起,和乏味的人在一起,我吃不下東西。」

范妮笑了笑,問:「那么,有沒有你喜歡的人,人家不喜歡你,不要和你在一起呢。」

「要是我遇到一個我真正喜歡的人,也會愛上他的,但是我沒有真正遇到過這樣一個人。男人們喜歡的,也許不是我這樣的類型。」嬸婆說,「要找到一個真的談得來的人,真的不容易。大多數男人,都比我要愚蠢,我們並不能談得愉快。」

范妮想,到底嬸婆不肯回答自己失禮的問題,嬸婆這種體面的女人,不能正面這樣的問題。她裝作沒發現嬸婆的回避,說:「上次遇見的那個格林教授,他就很喜歡你的。怎么會沒有人喜歡你。叔公還在說你好話呢。」

嬸婆微笑起來,搖著頭說:「他們都不算數。」

那么誰才算數呢?也是一個金發碧眼的人嗎?范妮想,但是她不敢問。嬸婆這樣體面,獨立,好運氣的人,是怎么忍受一對冰涼的藍眼睛的呢。

上海館子里的人,都笑著和嬸婆打招呼。

這里的跑堂,老板,大廚,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他們很懂得圓通,見到上海人來了,菜式就按照上海口味做,而要是洋人來,他們就按照洋人對中國菜的見識,做古老r,宮寶j丁,酸辣湯,從來不跟人羅嗦到底是不是地道上海菜的問題。嬸婆給范妮的菜單上,都是正宗的老式上海菜,油爆蝦,獅子頭,醬鴨,閹篤鮮。范妮問,有沒有小餛飩啊?正在誇嬸婆漂亮的老板娘說:「sorry啊,妹妹,獨缺上海小餛飩喏。」

聽說范妮是新近從上海出來的,她問:「衡山路上那些法國梧桐樹還在嗎?我有的時候做夢都夢見自己走在衡山路上,穿著連衫裙。」她家原來住在衡山路附近的諾曼底公寓。「美國哪里有衡山路那么好的法國梧桐,馬路上一棵樹也見不到。衡山路一到夏天,梧桐樹拿陽光全都遮住了,整條路都是綠色的,有多好看。」她有胖胖的圓臉,細眉毛和重眼皮的眼睛浮在臉上,有著上海人的清秀與精明,還有上海人說到自己家鄉時由衷的排他的熱愛,「說到底,紐約這地方,想象里是好的,其實,還是是鄉下地方。」

范妮告訴她,衡山路的樹都在老地方,夏天一打葯水,地上落滿了刺毛蟲。說得女老板點著頭直笑,因為她小時候就是在這時候被刺毛蟲刺到。

「嬸婆,你這么多年不回上海,就不想上海嗎?」范妮問。

「不怎么想。」嬸婆說,「紐約才是我的家。」

「你年輕的時候,剛來的時候,也不覺得陌生,也不想家嗎?」范妮不相信地問。

「也不怎么想。我從來就沒有覺得紐約有多少陌生,我們圖書館里有life和newyorker,每期都可以看到新的,上海那時候到處都是美國貨,紐約的事情都曉得。」嬸婆說,「所以,我也不像你們這樣不喜歡唐人街。我倒是喜歡逛唐人街上的小店鋪,喜歡看廣源盛里的小東西。」

「你是老華僑呀。」女老板說,「我們是勝利大逃亡出來的,兩樣的啊,我們是賤骨頭。」

女老板轉身對范妮說:「你家老太太最有意思了,她比我們所有的年輕女人都要漂亮,你看出來了嗎?我最歡喜看愛麗絲了,她一來,我就想看她。」說著,她又望著嬸婆笑,「連你吃飯也好看,規矩真的好,我們現在想做,也做不來,我們小時候過的也都是鄉下日子,沒見過什么好東西。對伐?」見范妮點頭,女老板也點頭,「我就是不可以盯住你看,像餓煞鬼一般。」

嬸婆笑著拍了女老板一下:「老太婆了,還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但范妮在一旁看著,嬸婆的臉上,並沒有真正覺得有什么不妥。年輕人的贊美,她真的是聽慣了。

女老板對范妮說:「妹妹也漂亮。到底還有家傳的,一看就曉得是好人家出來的。」

范妮笑著搖頭。

領班過來沖涼茶。他一走近,范妮和他都愣住了,原來是美國罐頭。

「你們認識?」老板娘看出苗頭來,問。

「我們是上海英文班上的同學。」美國罐頭說,「是老同學。」

范妮也點頭。

「什么時候來的?」美國罐頭問范妮,他的聲音還是很溫和,沒有變化,讓范妮暗暗吃驚。

「聖誕節的時候。」范妮說。

美國罐頭看著范妮,范妮看出來他在衡量接著應該說什么,他也一定估計范妮的處境。他從來就是這樣細心的人,懂得分寸。於是,就開口說:「我就要考托福了,很緊張。」范妮說著用手掌在面前扇了扇,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將鼻梁上突然長出來的斑蓋上,不讓他看到。「你看,弄得我人不象人。」看著美國罐頭那單薄的身體,微微撐起來的肩膀,那是上海時髦男人的一種姿勢,范妮想起來在上海時,她一直認為他到美國,無論做什么,都不會去唐人街賣苦力。而恰恰就是落進了唐人街,而且還在餐館里見到跑堂的他。而且還是在自己一臉棄婦樣子,加上一堆蝴蝶斑。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16)

他想起來,在上海時她也常常做這個動作,她是個計較很多事情的女孩子,也計較很多氣味。他略略向後退了一步,他今天沒洗澡,不願意讓范妮聞出來。「哪里,你還是很優雅。要我們老板娘說人家漂亮,真的要十分漂亮才夠格。」美國罐頭說。這也還是他的風格,哄著四周的人高興,不願意傷著別人。

遠遠地相對,他們都感到舒服些了。

「你看上去不錯,氣色比在上海的時候好多了,人也年輕了。」范妮溫和地說。

「真的?」他摸摸自己的面頰,笑了,「大概因為戒了煙。」

「你戒了煙?不容易啊。」范妮說。

「這里的空氣太干凈了,戒煙就容易多了。」美國罐頭說。

他們小心翼翼地說起了美國的空氣,藍天和四季,象在暗礁處處的河道里終於找到了航道的小舢板,終於慢慢向前去。他們說到到了紐約以後,才發現不用象在上海時那樣老是擦皮鞋,皮鞋穿一個星期都沒什么浮塵,不用擦。紐約的自來水沒有漂白粉的氣味,泡茶很香。聽得老板娘和嬸婆都微笑起來,說他們就象最白的紙,一點點都能留下痕跡。

店堂里的客人開始多起來,美國罐頭轉身招呼別的客人,他好象認識很多人,老板娘也對他很滿意。他看上去斯文又精明,是當領班最合適的人。

美國罐頭親自照顧范妮這一桌,但他並不多話。

上海館子的紅地毯里散發出食物的油鹽氣味,范妮跑到廁所里,往嘴里倒了幾滴風油精,但那油膩氣味還是刺激得她反胃。美國罐頭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上有那么重的油膩氣,所以他向後退了點。范妮心里突然充滿了兔死狐悲的同情。她在鏡子里看到一個吐得慘白的臉,臟臟的,整個鼻梁都是突然長出來的褐色的斑點。范妮伸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臉,皮膚又痛又麻,但是,開始泛出了血色。等胃里安靜下來一點,范妮才走出去,遠遠的,看到美國罐頭在店堂里忙,象地道的跑堂一樣將盤子穩穩擱在胳膊上,她沖他笑笑。

吃完飯,美國罐頭送了兩份桂花紅豆沙和兩個fortunecookie來,范妮掰開自己的那一個,里面的小紙片上寫著:「doinparis。」

「什么意思?」范妮問嬸婆。

嬸婆說,只是這里華人餐館讓客人高興的余興節目,自己猜到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但是,」嬸婆說,「有一年我到洪都拉斯去玩,就是因為在這家館子里分到一個fortunecookie,里面是鼓勵去旅行的話。要不然,我就錯過那么好看的地方了。」

范妮小心地看著那張皺皺巴巴的小紙片,心想,也許這個巴黎,就是上海。

小紙片的背面,還寫了一些luckynumber,上面是12,18,32,25,22,26。嬸婆說這是給買彩票的人投注用的。范妮問:「可以用在別的時候嗎?比如什么時候應該旅行,什么時候去考試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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