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425 字 2021-02-25

「我想也可以的吧,這種都是餐後余興節目,不用認真的。」嬸婆說。

離開餐館的時候,范妮和美國罐頭道了再見。

又是一個晚霞漫天的傍晚,范妮和魯相對著,做在廚房的桌上吃他們的晚餐。范妮吃的是加了荷包蛋和生菜的方便面,魯吃他的火腿,土司,奶酪和生菜色拉,用橄欖油,牛奶和意大利紅醋調的色拉。像剛開始認識的時候一樣,他們還是各吃各的東西,也許有時,彼此嘗一嘗對方盤子里的東西。

魯在范妮的鼻梁上發現了一些y影,她的妊胗斑都出來了。范妮一直拖著不肯去和醫生預約,但收著魯給她用來支付墮胎費用的支票。這讓魯心里又開始懷疑范妮的動機,他把范妮的事情告訴了朋友,他們都警告說,中國女孩子絕對不那么簡單,她們比美國女孩子tough一萬倍。魯聯想起范妮始終如一的小心掩蓋的神情。從前,她的那種掩蓋里面還有魯可以理解的眼巴巴的盼望,魯以為她因為自尊,要掩蓋她對魯的愛情,還有希望魯能對她更親熱一點。現在,那種眼巴巴的神情幾乎沒有了,但是藏著什么不說的表情還有。這神情真讓魯發瘋。

好幾次,魯都想轉到范妮身後去,找到她到底藏著什么東西。

魯知道不能強迫范妮去墮胎,那是她的權利。他能做的,就是常常給范妮臉色看,讓她明白自己的不信任和不快。所以,他們相處的時候,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因為是春天,他們打開了廚房的窗子,在誰也不說話的時候,就聽到街口噴泉的流水聲。

范妮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問:「你聽過一支四十年代的歌,叫,thelasttimawparis嗎?」

魯搖搖頭。

范妮說:「我唱給你聽。」

說著,范妮就唱了起來,那支歌又老,又多愁善感,曲調又難聽,魯覺得范妮簡直瘋了,但他停下手來,靠向椅背,拉長了臉不說話。范妮突然做出這么奇怪的事,他猜想那一定後面還有原因。這是范妮第一次為魯唱歌,她的臉漲紅了,顯得鼻梁上的妊胗斑更深。她東方人孩子一樣光滑的臉,無論如何還是讓魯喜歡。

范妮唱完以後,直直地看著魯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支歌。」她也學會像魯那樣筆直地看著人說話了。看到魯搖頭說no,范妮點點頭,說,「但是我喜歡。」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17)

范妮又問:「你聽明白歌詞嗎?」

「沒有仔細聽。」魯說。

「那我再告訴你。」范妮堅持說,「thelasttimawparis;herheartwasyoungandgay。iheardthelaugherherhearteverystreetcafe。thelasttim

paris;thetreeswasdressedforspring;andloverswalkbeneaththosetrees;andbirdshesongssing。idodgedthesameoldtaxicapsthaaddodgedforyears;thechorusthesfuckyhourswasmusicmyyears。thelasttimawparis;herheartwasyoungandgay;matterhowtheyhechangedher;irememberherthatway。」范妮幾乎一口氣流利地背完這支歌,再強調說,「我最喜歡的是最後兩句,nomatterhowtheyhechangedher;irememberherthatway。」

「sowhat?」魯問。

范妮說:「我的意思是說,我要回家去,墮胎的手術到上海去做。」

「決定了?」魯問。

「是的。」范妮說。

「為什么?」魯問。

「在上海,我可以得到照顧。我希望這時候和我家里人在一起,而不是和你。」范妮說。

「是的,我理解。」魯說,「你可以把那筆錢用在上海做手術嗎?在上海可以兌換嗎?」

范妮點了點頭:「一個美圓可以換九個中國錢,夠了。」

魯吹了一聲口哨:「nice。」

「但飛機票在暑假可不便宜。」魯提醒范妮。

范妮說:「我知道。」

「要是你願意,也可以在紐約做這種手術,紐約做墮胎手術是合法的。」魯到底吃不准到底范妮想回家做什么。另外,他也有點不安,不論如何,他總是不願意范妮的家里人也知道要墮胎這件事,總是個傷害,不能算喜事。「我也可以幫助你,我有車,不常用,你知道的,開車對環境不好。可我也可以用車載你去醫院,接你回來。」魯說。

范妮嘩地抬起眼睛來,定定地看住此刻愚不可及的魯,然後一笑,說:「我不是要幫忙,而是想在暑假回家的時候把孩子拿掉,我想家,你知道嗎?」

范妮臉上笑著,笑著,眼睛里漸漸蓄滿了眼淚,因為怕自己的臉會變成一張哭臉,范妮始終保持著臉上的笑,她發現笑的時候和哭的時候,臉上的肌r可以是一樣的。范妮還想說些什么,但沒有說,因為她怕會帶出哭腔來。

范妮的笑終於激怒了魯,他輕聲說:「奧地利有一句話,形容有人在心里藏著什么,讓別人感到不痛快,他們說,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么。」

第五章versethesong(1)

將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家里,要回家處理這個孩子,又只字不提孩子的父親,這對任何未婚女孩來說,都是最難堪的事。對范妮這樣曾經在中國千辛萬苦保身價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何況,又是和一個美國人發生了這樣的事。范妮開始也覺得自己說不出口。但是,一旦回上海的念頭出現,就象燎原烈火,在范妮的心里日夜熊熊燃燒起來。常常,她突然想起上海家里自己的小床。夏天下雷雨時候,床上涼爽的寧波竹席,冬天被子里的熱水袋,熱水在軟軟的橡膠袋里沉悶的水聲。有一次,她還突然想起,貝貝被關起來的時候,自己和維尼叔

叔正好到他家去。回家的一路上,維尼叔叔嚇得不停地眨眼。知道他們回了家,弄堂里沒有警察,進了家門,家里也沒有警察等著,維尼叔叔將保險「喀噠」一聲別死,好象將貝貝的危險全都關在薄薄的門外。維尼叔叔閉上眼,靠著牆,吐出一口長氣。連那么小的時候的事情都想起來了,連那么小的事情都想起來了,范妮知道,自己是想逃到一個地方去解決自己的問題。她明白自己不可能24小時都保持得了體面。她需要要有一個地方,可以崩潰一下。

除了上海,在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地方。

她繞開爺爺和維尼叔叔這兩個自己最親的人,選擇和自己最生疏,也最怕得罪自己的媽媽,到郵局寄了一個快遞給她,告訴她,自己有了孩子,要在暑假回家打胎,然後再回美國,其他什么也沒說。她選擇了上飛機前一個星期才通知媽媽,因為計算好美國郵局要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把那封快信遞到上海。而這時,她已經在飛機上了。這樣,家里人就不可能打電話來美國討論什么,省得他們七嘴八舌,特別是爸爸。也省得自己當魯的面向家里人解釋。魯是個聰明人,即使他不懂中文,也會從她的表情里發現那些她不想讓他看到的東西。她給媽媽的信,象一個通知那樣沒有感情,沒有說明,不可商量。她不敢這樣傷爺爺和維尼叔叔的心,但是對媽媽,她敢。因為范妮覺得,媽媽爸爸沒有資格對自己說三道四,而媽媽比爸爸更明白這一點,也一直小心識相。范妮知道,媽媽會將自己的快信馬上交給爺爺他們。她將幫自己去重傷爺爺和維尼叔叔。

准備回家的那些天,范妮的情緒穩定了一些。就好象筋疲力盡的長跑者在快要到終點的時候,也能找到一點力量那樣。她參加了學校的考試,甚至對蓮娜都沒說自己要回上海打胎的事,甚至她騙蓮娜說,自己根本沒有懷孕,和她一樣,自己也是虛驚一場。倪鷹真的在一個美國教授的幫助下申請了哈佛大學,竟然全班沒有一個人說她象娜佳那樣,反而都說,那是美國夢想estrue。范妮冷冷笑著,掩蓋著心里沖天而起的悻然,她不願意人家說她妒忌倪鷹的好運氣,她也不肯妒忌倪鷹,她什么也沒說。那些天,她心里充滿了就要結束了的釋然,她盤算好,自己下個學期再回來的時候,去找一個新班級,甚至一個新學校,也許還要找一個新地方住,那時候,一切都可以再是新的,什么危機都沒有。甚至,范妮想到了倪鷹當時提到過的美國中部那些便宜的學校,沒有華人的小城,說著紐約人看不起的中部口音的英文的地方,她想,索性回來以後遷到那樣的地方去,誰也不認識,活得象一個真正的新人,不管那地方有多土氣,多讓人看不起。

上飛機時,范妮感到了一種終於逃離壓力的輕松。她用一小杯葡萄酒吃了半片暈海寧,酒精將暈動葯迅速揮發出來,於是,她很快就睡著了。整個長途的飛行中,她差不多都在睡覺。有時她好象快要醒來了,在淺淺的睡眠里,她象一段樹干那樣安靜,遠遠的,魯的臉,倪鷹的臉,嬸婆的臉,爺爺的臉,維尼叔叔的臉,街頭的石頭噴泉,園子里的石頭噴泉,前進夜校的書,會話老師被大肚子蹦得露出了白布的褲子口袋,水龍頭上寫著藍色的h的瓷磚,倒掛在龜裂門上的塑料花,象樹葉一樣在她眼睛里面息索閃爍。她努力想起,還有一些生活里致命的難題,它們那么大,那么高,使她一時都說不清到底是什么,就象瞎子站在大象身邊的時候一樣,她想,最重要的難題,恐怕是孩子吧,自己肚子里有個金發碧眼的孩子。然後,范妮想起來,自己的難堪,自己的失敗,自己的被棄,自己的困境。但她在夢里制止自己醒來。她緊閉著眼睛,漸漸再次睡著。那些臉,那些事,終於無力的飄落四散。留下范妮自己,象一段結實的木頭那樣簡單,隨便放在什么地方,做成一塊搓衣板,或者一片雕花板,甚至一根踏腳板,作為一塊木頭來說,都不會在乎。范妮想,原來隨波逐流,是這么自由。她滿意地嘆了口氣,她聞到了自己胃里已經發酵了的酒味。

范妮的美夢最終被上海打斷。上海到了。

范妮不得不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見電視屏幕里,黃褐色的中國地圖上,一個白色的小飛機正准准地壓在代表上海的小圓點上。乘務員在報上海的天氣,上海正在下雨。機艙里的白灼燈,使得經過長途旅行的人的臉,都象縮水的老青菜那樣難看。有些著急的客人已經啪啦啪啦地開行李箱,將手提行李取下來了,范妮看到一件五花大綁的黑色手提箱從自己前面經過,那一定很重,托著它的那個男人被壓得連嘴都張開來了。

范妮突然有了一種被送回監獄的恐懼。她伸手捏了捏掛在脖子上的小袋袋,外國人長途旅行大都用這樣的袋袋裝護照和支票本子,套在脖子上,掛在自己的貼身衣服里。范妮臨回上海時也買了一個。那里面,放著范妮回紐約的返程機票,貼著有效學生簽證的護照。這些是她能夠回上海來處理孩子的前提保證。但范妮還是感到不安全,那種會被禁錮起來的驚慌抓住了范妮的心。

第五章versethesong(2)

飛機已經停穩了。前艙的人,慢慢向前蠕動,他們就要離開美國飛機,踏上上海的土地。范妮不得不跟著人群離開。慢慢地,不情願地向前走著,范妮想起來,一個電影里面,失控的火車不得不沿著廢棄的鐵軌,向波蘭奧斯維辛死亡營開去。火車上有一個當年從奧斯維辛死亡營里逃生的老猶太人大聲地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然後,他就自殺了。後面有人粗魯地推搡著范妮,想要越過范妮,走到前面去。即使是紐約,范妮也沒有遇到過這樣自私地撥拉別人身體的人。此刻,她那些在上海街上被人亂撞,下雨天自己的傘被別人的傘

不斷地碰歪的回憶蘇醒過來,然後,范妮記起來,那個外國電影叫《卡桑德拉大橋》,是在藍馨劇場看的。還有在下雨的時候,自己在床上,看光了所有的書,雜志,沒有東西打發時間的無聊,好象要生病似的心灰意冷。後面那個人惱火地催促范妮快走,范妮用自己的手提行李擋在自己和那個人當中,就是不走,也不讓他搶先。「充軍去啊。」她低聲用上海話罵了句。哪曉得後面那個男人哇哇地用英文開始和范妮對罵起來。他的口音很奇怪,讓范妮聽不懂。范妮扭過頭去不理他,但也堅持用自己的手提行李當在自己與他之間,不肯讓他先走,也不肯走快。

范妮懷著惡劣的心情走下飛機。

等行李的時候,范妮往海關通道外面的閘口看了一眼,那里大門d開。遠遠的,在青白色的燈光下,外面的欄桿後面站著些接飛機的人。在那堆人里面,范妮一眼就看到了爺爺的臉,她嚇了一大跳。

在見過那些照片上爺爺年輕活潑的臉以後,她此刻吃驚地發現,爺爺現在的臉腫得走了形。他的皮膚象在嚴重過敏那樣,厚厚地翻起來,露出一個個粗大的毛孔。在嬸婆的照相本里,范妮見到過爺爺他們當年唱京戲的照片。他們在一起演過《四郎探母》和《岳飛》,爺爺把他的眼睛和眉毛高高地吊向鬢角,象鷹眼一樣有力與專心。那時候,王家的孩子個個喜歡京戲,春節的時候,在自己家里搭台唱戲,爺爺唱小生,乃乃唱花旦,嬸婆唱青衣,眾多范妮從來沒見過面的叔公們和姑婆們,他們個個臉上都畫著神采飛揚的吊眼角。叔公的眼睛仍舊是諧戲的,嬸婆的眼睛仍舊是自信的,他們都沒有爺爺的眼睛變化大。范妮發現,自己竟然只記得爺爺在紐約舊照片上的眼睛了,其實,爺爺的眼睛總是藏在厚厚的眼皮下,象是藏在殼里的烏g頭。范妮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常玩爺爺的眼皮,他的眼皮可以拉得很長,軟軟的,如果把眼皮全都拉開來,爺爺的眼睛象麻雀那樣驚慌地躲閃著。

范妮發現,在紐約時,自己竟然只記得爺爺舊照片上的臉了。再接受自己從小認識的爺爺,竟然會吃驚和痛苦。爺爺的臉在記憶里閃著閃著,有了比較,范妮這才認識了爺爺在紐約時留下的照片,那上面的臉,滿面都是春風,比演岳飛時高高吊起眉毛來的戲裝還要得意。

范妮想起來,當她告訴嬸婆,自己這是第一次知道爺爺還會唱京戲,因為從來沒有聽到過爺爺唱什么。「甄展不唱了嗎?」那時,嬸婆吃驚地揚起她描得細細的眉毛,然後,黯然說,「好吧,itlife。」范妮那天才知道,爺爺從美國回上海以後,不肯去王家的航運公司,執意要去盛家辦的造船廠當工程師,想參加造中國自己的兵艦。

那時候,范妮是真的想要為爺爺爭氣。她以為自己比簡妮要真摯。范妮認為簡妮要光宗耀祖,有順帶著在上海家里建立她一席之地的用心。而范妮完全是為了心疼爺爺。

爺爺從來沒要求過范妮做什么,他從來沒要求過家里任何人。他最不喜歡維尼叔叔那種懷舊,不喜歡維尼叔叔整天擺弄舊唱片,不喜歡維尼叔叔帶他的畫畫朋友回家來,但是他也沒制止過。爺爺看不起他。范妮用來養花的花瓶,是家里劫後余生的唯一一只高腳車花玻璃酒杯,細長的,聽說原先是用來喝香檳酒用的杯子,上面雕著復雜的花紋,而且是真正的捷克貨,是世界最好的車料玻璃杯。范妮記得,有一次,維尼叔叔曾試過,用他的水彩顏料調在水里,做成香檳酒的淡黃色,倒到那只杯子里,將它放到燈光下面看。那只杯子像淡黃色的寶石一樣閃著光。那杯子的漂亮,把維尼叔叔和范妮都鎮住了。維尼叔叔告訴過范妮,在徐家匯的天主教藏里,有一本外國人寫的書里,說到過到外國記者王家做客的見聞。書上說,王家連女眷都能講一口流利的美國英語。王家的客廳豪華得像個巴洛克時代的貴族,比他的美國大班還要奢華。這種奇觀,讓那個前來參觀的外國記者嚇了一跳。貝貝也告訴過他們,在香港的英文報紙上,登過王家投機股市失敗的消息。維尼叔叔驕傲地說過,連我家投機失敗也上報紙,可以想到王家的地位了吧。爺爺在他們身後,只說了句:「你們真的什么都不懂。」然後就回他自己房間百~萬\小!說去了。范妮在嬸婆那里才知道,爺爺當年因為了解到王家當買辦發家時,為東印度公司代理過長江一帶的鴉片販賣。從此,他不願意在王家的公司里工作,不願意住在王家老宅里,不願意春節的時候參加祭祖。弄得家里人都怕他會參加共產黨,所以,一聽說他要到美國留學,馬上就送他出國,把乃乃也送到紐約陪他。在上海的最後一夜,臨近家門的時候,他希望范妮忘了這里的一切,遠走高飛。他站在多年沒有修理,又老又臟的門前,就象偷偷打開鳥籠,放飛小鳥的人。

第五章versethesong(3)

那是范妮記事以來,爺爺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希望。他從來沒說過,被困在上海的幾十年里面,他是怎么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