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425 字 2021-02-25

范妮想過,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將爺爺接回到紐約住,讓他也可以遠走高飛。

微微發胖的爺爺站在那里,努力挺直他的背,象一個靶子一樣等待著子彈。但是他怎么

也不能象照片里面的那樣直,反而看出來他的勉強。在朗尼叔叔從大豐農場回來,成了一個乖張的老光g時,范妮看到過爺爺這種沉默的樣子。她知道爺爺心里很傷心。後來,全家找乃乃,乃乃就是找不到,後來聽說乃乃知道家里人在找她,成心避開的消息,爺爺也是這樣,坐在他房間里的舊藤椅上,什么也沒有說。就象一個靶子那樣等著打他的子彈。范妮知道這就是爺爺最傷心的樣子。他的心,已經被千刀萬剮過了。現在,輪到范妮來傷他的心:好不容易送到美國的下一代,什么都沒干成,先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范妮這才意識到,自己沒臉見爺爺。

她慌忙轉身向自己剛剛下來的樓梯走去,她的心乒乒地跳著,她小腹里也有什么東西乒乒地跳著。那里只有滾滾向下的電動扶梯,沒有上去的樓梯。顯然,進入了中國國境的旅客,已經不可能再要求從這里出境了。還有些旅客陸續從樓上的入境大廳下來,望著他們菜色的臉,她覺得他們象新犯人那樣茫然。他們手里拿著咖啡面子的中國私人護照,還沒來得及放好,象豬拿著一對翅膀。她討厭他們那無辜的樣子。范妮低下頭去,什么也不看,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還是在飛機上做的夢。

恨不得自己這一生都只是一個夢。范妮想。她想起來當時美國罐頭告訴她的一句話,好不容易做一世人,還做了一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那時候她和他,一個笑嘻嘻地說,一個笑嘻嘻地聽,好象與他們自己全無關系。

范妮緊緊瞪著地面,那里鋪著青色的方塊瓷磚,她想起紐約的地鐵里粘滿了黑色膠姆糖渣的地面,她的腦子里布滿了爺爺的臉,爺爺象靶子一樣任人掃s的神情,和那神情里的憂戚。范妮突然感到對爺爺的厭煩。她討厭看到他臉上的滄海桑田,她討厭看到這種變化時心里的憐惜,她討厭爺爺的百孔千瘡給她的壓力。

行李傳送帶轟地一響,轉動起來,范妮馬上就看到自己的紅色小行李箱被傳了出來,這是她特地到唐人街的便宜箱子店里去買的新箱子。比洋人店里同樣貨色的箱子要便宜多了,只是感覺不象在名牌店里買東西那么舒服。當那個精巧的小紅箱子轉到范妮面前的時候,她學著金發女郎的樣子,穩穩站在高跟鞋上,探身取下它來,拉開它的拉桿,離開行李傳送帶。這時范妮心里浮起了jfk機場里見過的那個金發女郎的樣子,自己現在在別人眼睛里,也是一樣的驕傲,精明,帶著外國派頭。

她朝海關走去,但沒有人想要檢查她的行李。一個瘦弱的海關人員沖她揮揮手,示意放行。於是,她不得不迎著閘口走去。紅色的箱子在她身邊發出比坦克還要響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象刀一樣地向爺爺飛過去,懷著滿心的不忍和滿心的厭惡。她看到爺爺身邊的媽媽,媽媽顯然是看到她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又紅又腫。

她注意到,爺爺和媽媽,都是先看她的肚子,再看她的臉。

范妮永遠也不會忘記,爺爺在虹橋機場閘口慘淡的日光燈下,默默接過她手里箱子時的樣子,就象聖母接過十字架上的耶穌。她沒有想到,反而是爺爺不敢正視自己,他把自己的眼睛完全藏在眼皮底下,已經將范妮遠遠看到的傷心完全掩蓋住了。范妮想起來,小時候,貝貝出事,公安局將維尼叔叔叫去問話的時候,爺爺就是這樣沉默地站在二樓昏暗的樓梯口,送維尼叔叔和警察下樓去的。范妮甚至還記得爺爺的手,她那時拉著爺爺的手,他的手掌很軟,象塊揉熟了的橡皮泥,逆來順受,任人方圓。范妮想起來,那時候,自己是很小的孩子,但也已經竭力想用自己的手包起爺爺的手。

一路上,爺爺只是護著范妮的紅箱子,象個搬運工。

媽媽也沒有說什么,遞給范妮一包她喜歡吃的蘇州話梅。一點聲音也沒有,范妮只看到媽媽膝蓋上的褲子,一滴一滴,漸漸被眼淚打濕。

范妮默默捏著自己的護照和機票,扭過頭去看車窗外面的街道,行人,被打濕的雨傘,灰色的,到處都是灰色的,帶著上海雨天的無助與惆悵鋪天蓋地而來。她又感到那孩子的心在乒乒地跳動,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到頭了吧。「gohell。」范妮心里對他說。

沉默地到了家,爺爺和媽媽一聲不響地和范妮相跟著上了樓。家里的樓梯上還是充滿了年久失修的房子的灰塵氣味。范妮發現這里的樓梯變窄了,變矮了,象是個廢棄的地方。這里的門那么薄和窄,象舞台上的假門。但門上還留著范妮小時候和維尼叔叔一起做的c花的三角紙袋,是用一張舊英文報紙做的,里面學著貝貝當年在他家門上做的那樣,c一枝假玫瑰。范妮沒想到那玫瑰竟然看上去那么丑。

媽媽跟在最後,輕輕合上二樓樓梯上的門。范妮聽到斯別林鎖的保險「克達」一聲,被放了下來。范妮覺得,大白天將保險都放下來,是因為他們不想讓樓下的鄰居知道自己回上海。那家人他們平時不太來往,因為到底在心里討厭他們住在自己家的樓下,他們家不干凈,樓下的廁所常常有臭味。如今,他們怕人家說,王家的女孩子被人家弄大了肚子,回到上海來打胎了,平時英文說說,海外關系一大把,好象了不起,但到底沒什么花頭。

第五章versethesong(4)

別人竟然都不在家,甚至永遠在家里呆著的朗尼叔叔也不在。爺爺這才說,叔公突然病重,住在醫院,朗尼叔叔和維尼叔叔都去醫院了,爸爸則去找外面的醫生,簡妮去上英文課。但范妮認為他們是成心避開的。

「先洗洗,就休息吧。」爺爺吩咐說,他把范妮的箱子放進她的房間,也離開了。

范妮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充做寫字台的縫紉機放在窗前,上面放著紅雷牌收音機,有三道短波頻率。從前,在自己的房間里安穩地做功課,百~萬\小!說,收音機里的短波傳來美國之音的英文節目的聲音,是和托福聽力練習里面相似的穩妥的男聲。那時候,伏在縫紉機上,兩個腳踩動沒有上皮帶的縫紉機踏板,范妮想像過許多次自己的將來,自己將要愛上什么人,嫁給什么人,那想像是模模糊糊的,像在沙沙的短波干擾里傳過來的聲音一樣遙遠,但是充滿了空中樓閣的美。在上海雨季濕潤的空氣里,將腿在裙子里交疊在一起,少女時代,就是這樣的肌膚相親,也能讓人想入非非。范妮站在自己房間的門邊,望著里面。地上的紅箱子讓她想起了was這個詞。她竟然想,要是告訴魯的話,千萬不要忘記所有的動詞都要變成過去式。

范妮打開箱子,將自己的衣服拿出來,這次她帶回來的都是在美國買的衣服。她買了一些便宜的衣服,在商標上都是madeusa的,她最警惕不買中國出口的東西,雖然它們看上去也許比美國制造的還要合適。從衣服下面,范妮拿出一包東西來。

家里鴉雀無聲,能聽到不遠的復興路上,公共汽車進站的剎車聲,像一個臨死的巨獸在喘息。那也是范妮從小聽慣了的市聲。小時候,范妮曾經十分害怕爺爺也會象別人那樣自殺。爺爺說過,他廠里有一個工程師,因為海外關系復雜,在林彪事件的時候,被廠里關了幾天,他受不了,就在關他的辦公室里上吊自殺了。爺爺說這些的時候,什么別的評論也沒有,但是,范妮總是覺得爺爺的意思是自己也會象那個同事一樣。她總是在黃昏時聽著復興路上的剎車聲,在心里盼望,那就是帶爺爺安全回家的那班車。范妮蹲在地上,握著那包東西,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內心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彌補爺爺被毀滅的生活。從小就是這樣。但自己竟沒有一次成功過。

范妮走出自己房間,媽媽和爺爺正在吃飯間默默坐著。看到范妮突然進來,媽媽驚慌地站了起來,眼睛里又充滿了淚水,象兔子那樣驚慌地眨個不停。

范妮把給簡妮的經濟擔保遞給媽媽,把格林教授送給自己的關於王家歷史的研究文章遞給爺爺,那里面夾著乃乃的照片。最後,她把魯的照片放到桌子上,向爺爺那邊推過去,說:「是他。」

爺爺看著魯的照片,「啊」了一聲。那是魯最好看的一張照片,帶著眼鏡,精神抖擻,象個年輕有為的主流青年。就是頭發有點長,幸好還不怪異。

「他怎么沒有一起來?」爺爺問。

「本來是要一起來的,但是他要從經濟系畢業,論文要修改,時間來不及。他叫我問你們好,他說很抱歉出了這樣的事,他又走不開。」范妮說。

「那,你們以後准備怎么辦?」爺爺問。

「等他畢業了,我也畢業了,再說。我自己也總要自立,不能只當家庭婦女吧。我也要建立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尊。」范妮說,「我回去以後就要准備考大學了。在美國,受的教育越高,將來的生活也就越好。我還認識了一個哈佛大學的教授,在嬸婆那里認識的,他願意幫助我考到哈佛去。要是能上哈佛,將來真的前途無量。我也不一定真的和魯結婚。所以,我得輕裝上陣。」

范妮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這么說話,而且,還象倪鷹那樣高高地昂著頭,她心里詫異著,但嘴里仍舊滔滔不絕,「我們學校里的老師都說,看到我,就想到americandreamtrue。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們家是prador,也知道我們後來被弄得走投無路。」

「嬸婆知道嗎?」爺爺問。

「什么?」范妮問。然後,她馬上意識到爺爺指的不是americandreamtrue,而是自己懷孕的事。

「我沒有告訴她,怕那個哈佛的教授要是知道,他會認為我不夠用功。」范妮說,「而且,這種事也沒有必要到處講。」

「最好不要告訴她,她也是簡妮的保人呀。」媽媽說。

范妮轉臉看媽媽,她關節粗大的雙手,緊緊握著那個黃色的美國信封,帶著一個洋鐵皮的搭攀。拿著那里面的材料,簡妮就可以去簽證了。這是范妮忍著孕期反應陪嬸婆做完的。「是啊,」范妮說,「我就是怕連累了簡妮,才不告訴嬸婆的,她連我回上海都不知道。」

媽媽接不上話,僵在那里。

范妮的眼淚突然涌上來,一下子流了滿臉。開始,她為自己突然失控嚇了一跳,她本來想表現得更象海外回來探親的人那樣不知魏晉,過兩天,還會因為大氣污染而嗓子不舒服。一說起來,就說「要回去了。」但,她的眼淚象打破的熱水瓶一樣不停地,不停地流出來,所有的事,跟著眼淚涌出來,擠滿了她的心。范妮記得自己從來還不曾這樣當著家里人哭過,王家的人不願意這么感情沖動。媽媽和爺爺都不作聲,也不說話。媽媽仍舊緊緊捏著那個信封,爺爺垂著頭,將眼睛停在吃飯桌子的一角。范妮生氣他們那種尷尬的樣子,竟然不如魯,他什么也不懂,也會過來輕輕抱住她;傷心他們不能體貼她的心事,擔心他們猜出來自己的破綻,不相信自己的故事;惱火他們沒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樣溫情,范妮索性豁出來,嗚嗚地哭出了聲。把自己的悲傷放大。

第五章versethesong(5)

她淚眼婆娑地望著爺爺,他的身上又呈現出靶子的樣子,而且是被擊中的靶子,在她的哽咽聲里向後仰去。從小范妮就看著爺爺這種樣子長大。但范妮此刻心里想,你並不比我更可憐啊!

范妮這一哭,意外地結束了本來艱難的時刻。王家的人從來都不那么容易流露感情,尤其是自己的悲傷。當范妮哭出來的時候,爺爺和媽媽都吃驚和尷尬地一聲不吭,等著范妮自

己平復下來。范妮其實心里也緊張著,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漸漸收聲,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前面的哭是虛張聲勢。她一面想,一面接著哭,不能專心於自己的傷心。這使她想到在魯面前哭的事,范妮總是在心里懷疑自己的哭聲會讓別人覺得是心計。這時,媽媽去拿了濕毛巾來給范妮擦臉。為了表示並不原諒媽媽,范妮擋開媽媽的毛巾,自己去洗澡了。洗了澡以後,范妮理所當然地回到自己房間里去休息。

她將自己放平在床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她想。哭其實是個好東西,哭了以後,總是讓人感覺到,那讓你哭的問題變得小了。范妮閉上腫脹的眼睛,全身都放松下來。

這張小床讓她的身體回憶起上海小床的硬和舒服,她的背脊已經習慣了格林威治村小床的軟,現在躺上去,自己少女時代的許多身體上的感受,隨著小床的硬和棉花墊被的植物的氣味,而蘇醒過來。范妮感到自己的身體的松弛和柔軟,它現在象揉熟的面團一樣,不再象離開上海以前,象一只凍j,緊緊縮成一團,拉都拉不開。魯是那個改變了自己的男人。一個金發的男人。范妮平躺在她度過了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小床上想。從某個角度上說,這不是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了嘛,只是不曉得這理想竟然是個災難。令范妮感到吃驚的是,她竟然一發不可收拾地想到了魯的手,魯的身體,魯的嘴唇在自己嘴唇上劃過的感受,她緊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身體對魯的身體的渴望。有時,正在做a,范妮會睜開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魯的臉。脫掉眼鏡以後,魯看上去象個盲人。她想念那張模糊的臉。范妮真不知道,即使是在這種倒霉的時候,自己的身體竟然還是貪戀著魯的身體,貪戀著魯急促呼吸中從食道里沖出來的奶酪氣味。「中邪了。」范妮嘟囔了一句。

范妮睡著了。

中途,范妮醒來過一下,那時,外面的天是黑的。范妮算了算時間,現在正是紐約的早晨,應該要起床的時候,難怪自己要醒來。她聽到門外有人輕輕說話,是維尼叔叔和爸爸,媽媽在跟他們說什么,好象在討論簡妮的簽證問題。范妮閉著眼睛,她知道家里人一定傳看魯過的照片,還有格林教授的那本論文,以及乃乃的照片。她放任地想,大家都已經知道她得向他們交代的事了。她認為自己最難堪的時刻已經過去。剩下來的,只是技術性問題,找到一個醫院做手術,然後,悄悄回美國。這時,她有點同情媽媽,范妮知道自己利用了媽媽對自己的負疚,還有被發配去新疆的上海人的自卑,讓媽媽為自己擔待了最難堪的時刻。

她聞到了清涼的雨水氣味,聽到了淅淅嚦嚦的雨聲。她想起來每年,上海人都對這時候的雨又愛又恨,恨它沒完沒了,愛它阻擋了北方已經轟轟烈烈的暑熱。大家都知道,等這雨季過去,上海就將陷入火爐。所以,這雨水的氣味里總有一些令人惆悵的氣息。上海總是讓人又愛又恨的。范妮想。自己舊時的房間,讓她想起了從前在這小床上躺著的時光,隔壁維尼叔叔房間打開的窗里會飄出來調顏料時的刺眼的氣味,維尼叔叔的錄音機里放著舊歌曲,經歷了魯的方佗,格林威治村的cd店,范妮這才真正確定那都是些戰前的老歌了,范妮想起來了那些歌詞:therenoversethesong;causontwantwaiomenttoolong。那是有些刺耳的老歌,sunnyrollins的,現在在美國的歌手里面,好象聽不到這樣刺耳的,讓人不安的,而且一定會攪得人心里難過的聲音了。

從這支歌開始,許多歌詞浮現在范妮的記憶之中。

魯說過,夏天他會回他康州的家里去看看父母,然後要去西班牙旅行,去看他的歐洲。他說,他會把西班牙的電話留在他們公寓的答錄機里,要是有什么需要,范妮回紐約以後可以找到他。范妮知道,魯實際上的意思,是希望范妮做完手術回到紐約以後,讓自己知道一下,好讓自己安心。魯到底怕范妮會把孩子留下來,日後要俠他。魯和自己的關系,在將要離開紐約的時候,好象又恢復到從前,只是他們不再做a,也回避墮胎的事。小心翼翼維持著客氣和體貼。這還算是愛情嗎?在老歌詞里面,范妮盤算著他們的關系。然後,她又睡了過去。

等范妮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上海雨天的天色晦暗,可以一整天都象黃昏一樣。但范妮幾乎立刻就認出了現在上海的時間。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並不用調整時間,因為在夏令時,紐約和上海正好差了12個小時。現在是紐約的晚上,是她上床睡覺的時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這樣安心地睡著了一大覺,睡得渾身軟軟的,幾乎握不起拳來。在紐約時,她總是醒得早,醒得徹底,象被鬼趕著一樣。即使是睡著了,也好象還有一只耳朵徹夜醒著,能聽到各種聲音。

第五章versethesong(6)

維尼叔叔正在等她。說要帶她去醫院見一見叔公,醫生說叔公過不了今天晚上,讓家屬去送終。家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他留下來等她。

「那你怎么不來叫醒我。」范妮說。

維尼叔叔沒有說話,伸手幫范妮整理了一下她的頭發,又用手指擦了擦她臉上新長出來

的斑點。懷孕以後,范妮的臉頰上象y影一樣長出了不少青青的斑點,象擦到臉上的灰塵。開始發現的時候,范妮也象維尼叔叔這樣用手擦,以為可以擦掉它們。實際上,它們是擦不掉的。當維尼叔叔意識到那些斑點是范妮的妊胗紋,他的心里,掠過了沒有控制住的厭惡。他昨天聽說范妮突然對爺爺和媽媽大哭的事,當時,他也眼睛一熱,他能體會到從小不流露什么感情的范妮心里的委屈。他知道自己必須安慰和鼓勵范妮,但不知道說什么。在他心里,范妮的事象一塊打到鏡子上的石頭,擊碎了他對美國的整個夢想。他那天甚至不想聽什么音樂,連它們都突然變得陌生了。但是他必須聽些什么,找了好久,許多伴隨他幾十年的音樂和曲子支離破碎地掠過,它們居然變得不足以安撫自己。他感到那種象被情人拋棄似的怨懟。對范妮,他恨她辜負王家的一片苦心,到美國才這么點時間,眼睛一眨,就已經從美國落荒而逃,而且身敗名裂。維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時候,從來對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