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62 字 2021-02-25

叔公在中間的白床上仰面大睡,看上去只是肆無忌憚地睡著了。等著為一個人送終,也可以是一件無聊的事。誰也不知道臨終的一刻到底什么時候來。圍著他沉默,心里免不了要想和叔公聯系在一起的那些在是非里糾纏不休的家史,那些事對誰都不愉快,即使是有攀附之嫌的維尼叔叔。王家的人,在自己心里不快的時候,也象爺爺一樣保持沉默。所以,病房靜了下來。叔公腳上的靜脈吊著輸y管,不時能聽到氣泡在輸y瓶里浮上水面爆出來的輕響。

這時,爸爸媽媽帶著簡妮進來了。他們什么也沒說,默默坐下。爸爸微微聳著鼻子,有一種准備拼命的樣子,大家立刻明白過來,簡妮被拒簽了。

范妮不知道心里是輕松,還是緊張。她想到一家人的希望又都壓回到自己身上了,又想到簡妮不用和自己合住,於是,和魯的格局可以保持原來的樣子。即使是這樣的自私,范妮還是感受到了簡妮心里的悲憤,想到自己屢遭拒簽的過去,范妮憐憫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她發現簡妮在她去美國的半年里,長得漂亮了,青春期的兒童胖已經退潮,即使是遭受了重大的打擊,她臉上還是有股勇往直前的英氣。然而,就是那股並不溫順的英氣,讓范妮心里又重現出往日的不舒服。她體會到,自己也沒有臉見簡妮,要是簡妮出國去,也許比倪鷹要厲害多了,而自己,一共做的事,不過就是談了一場極不成功的戀愛,將自己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范妮想,也許自己昨天借著時差的由子大睡,里面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面對簡妮。

簡妮默默地看了一眼范妮,這是她們姐妹這次的第一個照面。她冷冷地看了姐姐一眼。要不是范妮已經在先用過嬸婆的經濟擔保,她簡妮這次一定會簽出來,憑她自己托福638分的好成績。簡妮覺得自己是活活被這個只知道在美國與洋人談戀愛,生孩子的姐姐給耽誤了。她早就知道這個姐姐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但就因為她在上海長大,就事事要占先,好象美國是她的一樣。

但是,不管怎么樣,范妮離美國越來越近,要是她將那孩子生在美國,她自己也很可能就要成為美國公民了。她簡妮更加要靠她,靠她擔保,靠她親屬移民。靠這個不務正業的姐姐。

簡妮簡直覺得自己要被憋死了。

但簡妮是不動聲色的。隔著叔公起伏的白色被套,她朝范妮笑了笑。

正是這個笑,將簡妮爭強好勝的挑戰全都從范妮的回憶里喚醒。范妮心里的負疚,立刻轉化成惱怒。「活該。」范妮也冷冷地看著簡妮,看到她的嘴唇因為缺水而皺成白白的一片,看著她的臉由於氣憤而微微腫脹著,「活該。」范妮心里說,「你以為你能考600分就什么都得讓著你,那是美國人不要你,6000分也沒有用。人家不稀罕你。」范妮將自己下巴微微抬起來一點,那是她鄙視人的姿勢,它象匕首一樣飛向簡妮的自尊心。

「你才是沒人要的。想要嫁個美國人,可就是懷了人家的孩子,人家也不要你。」而簡妮嘴角上的微笑簡直就是針對范妮痛處的鹽,潔白的,灼人的輕輕撒向范妮。

「美國人不要你。」范妮的眼睛說。

「美國人不要你才是真的,要不然你回來干什么。」簡妮的眼睛說。范妮感到簡妮直指自己的小腹,那里「別」地跳了一下。

她們姐妹各自坐在病危叔公病床的兩側,默默地對視,誰也不肯先移開眼睛。她們心里認為,誰先移開眼睛,就表示誰心虛了。她們從來沒有撕開臉過,但用眼睛打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每次都是這樣,誰也不肯先移開眼睛。那時,她們的眼睛都微微向上翻著,露出更多的眼白,而且一動不動。

「又是移民傾向?」爺爺問。那曾是范妮被拒簽時的老理由。他的眼睛從厚厚的眼皮里張開來,象在樹上突然被驚飛的麻雀那樣急促地閃爍著。

爸爸點點頭。

簡妮突然說:「那台灣人就是沒看錯,我是有移民傾向。我就是要到美國去,上他們的學校,掙他們的錢,做他們的人。誰也擋不住我。」

「她跟那台灣人當場就這么說了。」媽媽說。

「要死!」維尼叔叔驚嘆。

「我總有一天會到美國去的,你們都看著好了。」簡妮的聲音哆嗦了一下,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范妮的眼淚也一下子涌了出來。

這時,叔公的肚子一挺,突然開始打起呼來,那聲音嚇了大家一跳,都停下嘴來。聽上去,象他平時睡著的呼嚕一樣,又深,又響亮。從春天到夏天,家里人都開著自己的房間門睡覺,家里人都聽慣了叔公的鼾聲。現在,它們只是慢了一點。爺爺懷疑叔公的病情有了變化,但是維尼叔叔堅信不是。維尼叔叔說,叔公一輩子吃喝玩樂,身體一定很好,他是又緩過來了。這時,朗尼叔叔開口說,他在勞改的地方,見死人見得多了,叔公這樣子,是已經開始死了。「你們放心吧。」他刻薄地安慰大家。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把簡妮的學費墊上。」維尼叔叔賭氣地說,「只怕哈尼不答應。」

「只怕這王家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朗尼叔叔又慢騰騰地添上一句,「爛死在上海就算是運道好的了。」

爺爺打鈴,叫來醫生。醫生一看,就說,叔公已經開始進入彌留狀態了。這呼嚕是瀕死呼吸。爺爺伸手握住叔公的手,他們的手都是修長的,很相象。能看出來遺傳上挺講究。其實,爺爺和叔公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范妮猜想,這是因為曾爺爺的手是修長的。在曾爺爺那一代,王家成為巨富,鴉片生意和人口生意,給他們家帶來了巨大的財產,在曾爺爺的時代,王家有船隊,有銀行,有杜邦公司在華總代理的身份,還保留著在法利洋行的世襲買辦地位。曾爺爺的汽車經過外灘到洋行上班,警察會攔下別的車,先讓他的車拐進洋行。他是王家第一個留美生,而且考上的,還是鴉片戰爭後庚子賠款的官費。范妮想,那時候,王家的遺傳應該就很好了,足以造就一雙修長的手。眼看著叔公的呼吸慢下來,好象在做深呼吸。他甘美地打著長長的呼嚕,直到心電圖上的那個小綠點不再波動,變成一條綠色的直線。

第五章versethesong(10)

「他已經走了。」醫生直起身體來,宣布說。

醫生離開屍體,去辦公室開死亡通知書。在經過家屬身邊的時候,他看到他們的臉都默默的,沒有人象通常的家屬那樣爆發出號啕大哭。醫生心想,到底不是普通人家,懂得克制,也很冷漠。醫生認為,他們那嗒然若失的沉默和他的信用卡里沒有遺產有關,在外賓病房當住院醫生,他見得多了。

爺爺和維尼叔叔為叔公換上自己家的衣服,叔公的白色塔夫綢襯衣是送到洗衣店里燙好的。突然,病房里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聲音,象艱澀的笑聲。大家面面相墟,不知道是什么。從來沒見過死人的范妮和簡妮,以為故事里的詐屍出現了,嚇得緊緊抓住爸爸。然後,大家看到扶著叔公屍體的維尼叔叔漲紅了臉,帶著哭腔急叫:「爹爹,爹爹。」屋里的人這才明白過來,那古怪的聲音是爺爺發出來的。爺爺從來沒在家里人面前大聲說過話,所以他的哭嚎聲誰也不認識。只見爺爺一只手抓住叔公的胳膊,另一只手抓著襯衣,他就停在這種奇怪的姿勢里,仰著頭,斷斷續續地發出那樣的聲音。然後,王家的人才明白過來,那是爺爺的干嚎。這么多年以來,兩代人,都沒有見過爺爺失態,沒見到過爺爺哭,誰也不知道怎么辦,大家只是望著爺爺,看他的背,肩膀和腿索索地抖著,眼看著就站不住了。

范妮嗚咽了一聲,走過去抱著爺爺的肩膀,她摸到滿手冷汗。她這一抱,爺爺的衣服便緊緊貼在身上,很快就濕透了。范妮哭著,想將叔公的衣服從爺爺手掌里拉出來,幫叔公穿上。可爺爺的手緊抓著叔公的襯衣不肯放,范妮哭著勸:「讓我來幫你啊,我是范妮啊。」她伸手去拉爺爺的手,爺爺緊張地轉過頭來,不認識似地看著范妮,斷然說:「你不是范妮。」這時簡妮也哭著過來了,她幫著姐姐拉開爺爺。這時候,爸爸媽媽也上來拉開了爺爺。

叔公的襯衣落在范妮的手里,范妮去拉叔公的胳膊。沒想到,叔公的身體象死魚那樣又濕又涼,范妮正哭著,沒有防備,被嚇到了,她「哇」地一聲,胃里的東西直接沖了出來。

「姐啊。」范妮聽到簡妮叫了一聲,然後,簡妮拉起自己的裙子,兜住了范妮吐出來的穢物。范妮卻連忙掩住口,再也不肯往簡妮身上吐,直憋得滿眼是淚。

這是個沮喪的中午。一家人好容易送走了叔公,相跟著回到家。他們匆匆吃了些湯面。吃飯桌上只有呼嚕呼嚕吸面條的聲音,誰也不抬頭,誰也不說話,誰也不願意見到誰的臉。只有一貫沉默的郎尼叔叔,這時顯得自若,他用一貫惡毒的眼睛打量著家里人,把玩他們臉上沮喪的神情。一家人吃完面以後,爺爺照例去洗中午的碗,鍾點工要下午才來工作。媽媽要洗,爺爺只是朝她擺擺手,表示不必。

一家人在桌邊就散了。范妮看了爸爸媽媽一眼,看到他們滿臉的疲憊和心不在焉。范妮照例不先跟他們說話,她保持著自己一向冷漠的態度。但這次,他們也沒有真正跟她說什么,范妮站在桌邊等了一會,她想爸爸至少要嘮叨一下,她准備爸爸叫住她,要談一談。但爸爸吊著他的長臉,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是啊,他大女兒要打胎,小女兒剛被拒簽。日子不好過。范妮想。見維尼叔叔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里,不一會,便有音樂從他房間的門縫里泄露出來了。范妮也將椅子靠進桌子里去,回到自己房間。

范妮躺在床上,她等著爸爸媽媽推門進來。她以為他們是為了照顧她的面子,避開還沒有戀愛過的妹妹,才沒有把她叫到他們房間里。簡妮叫了她姐姐,這是她第一次自動叫范妮「姐姐」。范妮在醫院吐了簡妮一身,但簡妮仍舊緊緊扶著范妮索索發抖的身體,一步也沒離開。維尼叔叔把叔公最好看的一套衣服帶來了,他們一起打扮了一具儀表堂堂的屍體,讓它與叔公的身份相配。范妮躺在床上,哭過的眼睛還腫著,臉上緊綳綳的。她等待著,可並沒有人來推她的門。范妮聽見爺爺從底樓的廚房走上來,關上二樓的腰門。然後,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范妮等了又等,然後爬起來,打開門走出去。在二樓走廊上,她看到爸爸媽媽房間的門已經關上了,里面鴉雀無聲。過道上的房門都關著,爺爺的房間也沒有聲音,郎尼叔叔的房間里更是靜的,他走路都不出聲的,兩個手貼在腿上,讓人一看他,就想起他的勞改生活來。維尼叔叔房間里有音樂聲,那象不服帖的頭發一樣又細又撬的小提琴聲,被調到極輕,悶孜孜的,不甘心似的。這聲音,和文化大革命時的聽到的一樣,這時,心里被翻飛起來的郁悶也是一樣了。那就韋伯樂隊的唱片,是當年太平洋戰爭時期,在上海的美軍電台留下來的。

搭在竹竿上的衣服一動不動。范妮認出來那上面還有叔公的汗衫,還是件法國名牌。衣服還沒有干,但已經成了遺物。她也看到了自己從飛機上穿回來的米色長褲,它長長地吊在十字架上,帶著無辜又放任的樣子。要不是這兩件衣服,范妮會以為自己回到過去那處處都是驚恐和絕望的日子。

范妮沒有想到,現在的絕望,比過去國門緊鎖時代的絕望,竟然更深。

范妮站在過道上,聽著,等著。走廊上那些關著的門,奶油色的油漆斑駁,象禁閉著的蚌殼,越是想要打開它,它就越是緊緊地合起來。爺爺的,爸爸媽媽的,維尼叔叔的,朗尼叔叔的,都是這樣。她開始怕家里人說她回上海打胎的事,現在她發現,大家都沒有要和她討論的意思。甚至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沒有想要和她談,他們帶著簡妮睡午覺去了。范妮退回到自己房間里,將自己的門也合上。

第五章versethesong(11)

「好吧,隨便。」范妮低聲說。她睡回到床上。從前的小床,還是象穿舊的鞋子那樣另她感到舒服。天還是下著雨,很涼爽,到處都是潮濕的,席子散發出竹子爽朗的香味。在這張小床上,她躺著讀完了《櫻桃園》,《海鷗》,《嘉麗妹妹》,《貝姨》,《歐也妮。葛朗台》,《少年維特之煩惱》,一定還有更多的小說,用繁體字排的舊書,許多都是解放前出版的。范妮記得那些書里都有蝕刻畫做的c圖。她躺在床上,百~萬\小!說里的悲歡離合,想象著屠格捏夫式的愛情,應和著巴爾扎克式沒落的悲哀。這是她的空中樓閣。即使是在雨中,她也

總是開一點窗,雨聲滴滴答答地響著,她記憶里充滿了上海的寧靜和凋敗,復興路上開過的公交車嘰嘎作響地經過街口,傍晚的時候,看門的老伯在弄堂里搖鈴,提醒各家門窗關緊,火燭小心。但是在范妮更小的時候,傍晚的鈴常常會下午突然大作,那是招呼弄堂里的人出來參加批斗會,或者另外什么可怕的事。范妮躺在小床上,懷念著過去。甚至是那些膽戰心驚的過去,那些絕望的,象被人埋起來似的過去,那種不用面對現實的自由,還是讓范妮懷念。

令她羞恥的,是她漸漸又陷入了和魯在床上的回想中。她的身體回憶著被撫摩的感覺,腮邊的汗毛豎起來了,帶著渴望。范妮覺得自己在心里,可以體會日本女孩子對金發男子的渴望,只是不敢認同。范妮猜想,如果魯以後要她,她還是會跟他。要是回到紐約了,魯在答錄機里留了在西班牙的電話號碼,她大概也會給他打個電話。即使經歷了這么多不堪回首的事,她還是認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她吃驚地想,不知道自己這么賤。但是,那些回憶不可抗拒地激動了她的身體,她緊緊地閉上眼睛。

范妮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搖晃起來,不可控制的,紐約的景物也都搖晃起來。她驚慌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有一塊洇水,然後發霉了的屋角,她想,要找大樓管理員來了,怎么房間會突然漏水了,而且位置和上海家里房間漏水的位置一模一樣。然後,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後她看到爸爸和維尼叔叔的臉,因為他們伏著身體,他們臉上的皮膚都向下墜著,顯得很老。范妮奇怪地想,怎么爸爸和維尼叔叔能到紐約來,簡妮剛剛因為移民傾向被拒簽。

「范妮,不要白天睡覺,你晚上要睡不著了。」維尼叔叔對她說。

范妮醒了醒神,意識到,自己是在上海。

是爸爸將自己搖醒的。

爸爸說:「我要和你談談打胎的事。」他停了停,接著說,「家里的情況你也都看到了,除了在美國扎下根來,沒有別的路好走。美國領事館的人,認為嬸婆一個退休教授,沒有經濟能力擔保兩個外國留學生,所以簡妮才沒簽出來。我們家的希望只能放在你一個人身上。你現在是個機會,將孩子生在美國,盯住魯。卡撒特,讓他和你共同撫養,不結婚也沒有關系,只要盡義務撫養孩子就行。這樣,你的身份就算一勞永逸了。然後,我就作為你的直系親屬移民,然後,簡妮再作為我的直系親屬移民。我算來算去,你那個孩子是條捷徑。等你慢慢讀書,找工作,換工作簽證,等到什么時候!」

維尼叔叔說:「一個人帶孩子,開始大概會苦一點,但是,一級級上學,找工作,也照樣苦。你爸爸說的到底把握大一點。他也是為了你好。」

「我當然是為了你好。有了孩子,說不定你和魯。卡撒特的感情才能真正成正果。」爸爸說。

范妮覺得自己決定回上海時,就預計到家里人最後會提這樣的建議。她只給媽媽寫快信,也有怕家里人群起阻止她回上海來的念頭。但范妮沒想到爸爸能這么准確地估計了她的真實情況,直截了當就說出這么自私的話。她聽著爸爸話音里那點點滴滴的西北口音,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混血的孩子總歸好看的。象洋娃娃,穿天藍色的衣服,配金頭發。」維尼叔叔對范妮說,好象哄三歲的孩子那樣。范妮猜到,他們是商量好了來找她的。爸爸怕被范妮彈回來,找了維尼叔叔來唱白臉。范妮看著維尼叔叔,她覺得他們經過早上的那次關於韋伯樂隊唱片的對話以後,早先那種溫柔的互相依傍已經瓦解了,她覺得維尼叔叔也應該明白這一點,她沒想到維尼叔叔照樣還來動員她。

「現在只有一條路了,沒辦法了。」爸爸說。

「你沒辦法了,關我什么事?」范妮說。

「你不好這么說話的,范妮。」維尼叔叔打斷她,「要是你也在美國站不住腳,王家徹底算完了。」

范妮恨恨地看著維尼叔叔,看他那又薄又長的眼皮吊著,皮膚薄得象一張紙,眼皮上的一根小血管都鼓在上面,他不停地眨眼睛,象兔子一樣。范妮回想起來,很早以前,貝貝出事的時候,維尼叔叔也是那樣跌坐在地上,慌得靈魂出竅。他的眼皮每當綳著臉的時候,就吊了起來,好象臉上的皮膚太緊的關系。他連夜將貝貝放在他房間里的畫都從畫框上割下來,他不敢就這么丟到垃圾筒里去,就在浴缸里用汽油先把它們洗糊了,再剪成小塊,丟到好幾個小菜場附近的大垃圾箱里去。早先他和貝貝摸索抽象派畫法的熱情,已經盪然無存。范妮刻毒地想,「他生就一副薄相。難怪命運不好。」范妮掉開自己的眼睛去看爸爸。他比維尼叔叔要壯實粗魯,他有一個寧波人挺拔秀氣的高鼻子,還有一個薄薄的尖下巴,但神情里的防范和戒備破壞了他的斯文。范妮從前一直討厭他身上那種掙扎在虎狼之境似的樣子,現在更討厭他強求的樣子,她認為那神情里面是有種無賴相的。她不由自主地用魯來與他們相比,她認為魯身上就沒有這些令她討厭的習氣。雖然他使得她陷入困境,但是范妮並不恨魯,而是恨維尼叔叔和爸爸。她不能相信自己心里的感情,但它卻象雷電一樣在她心里炸響,超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

第五章versethesong(12)

范妮冷笑一聲,不理會維尼叔叔正說著,只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我為什么要用個孩子拉住人家,我為什么要做這種下三爛的事情,簡直莫名其妙。」

「我正是為你想,才這樣勸你。」爸爸說。

「你是為簡妮想,為你自己想。你們自己沒本事到美國去,就這樣利用別人。」范妮不

等爸爸說完,就打斷他的話,「你有什么資格這么自私。」范妮這時及時閉住嘴,將最後一句話關在自己嘴里,那句話是:「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她知道這話太過分了。但是,這真的是她心里想的。這話在心里轉了個彎,還是忍不住說出來:「我還有自己的自尊心,你們想到過沒有。」

等范妮住了嘴,才發現爸爸和維尼叔叔都沒有說話,他們站在范妮的床邊,讓范妮想起上午他們站在叔公床頭的姿勢。范妮連忙一躍,從床上跳了起來。

爸爸卻以為范妮要離開房間,他連忙上前一步,堵在門口。爸爸說:「你的自尊心總歸已經受傷了。要是你不從里面得到點什么,不是白白重傷一次嘛。我可以說,你那個男朋友現在就讓你打胎,將來就不可能跟你結婚。你們總是要分手的,所以不用太考慮他將你看成什么人。你仔細想想,他考慮過你怎么看他嗎?考慮過我們家里怎么看他嗎?我可以說沒有,人家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你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其實,就是看到你這樣的情況,我們才為你這樣考慮。要說自尊心,你已經被摔成十八瓣了,就算再摔成二十四瓣,又怎么樣。要是你考不上好學校,找不到好工作,不得不回上海來,那你的自尊心,真的三十六瓣,四十八瓣都不止。除非你能象你乃乃一樣永遠也不回來。」維尼叔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