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59 字 2021-02-25

其實他不怎么喜歡喝啤酒,因為它還是有點苦,他不喜歡那點留在嘴里的苦意,他還是喜歡老式的山東紅葡萄酒,甜甜的,粘呼呼的。他有點後悔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錢成了他的本能,超過了他的心意,他想,當時,他真的應該好好叫一杯紅酒喝的。

打斷哈尼思緒的,是歌聲。他聽到了熟悉的歌聲,真正的classical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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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myselfalone;

therenoversethesong;

causontwantwaiomenttoolong。

哈尼側著頭,把手罩在耳朵上,細細分辨著歌聲,那是sunnyrollins唱的,《在一條開往中國的慢船上》。在上海的時候他聽過,他並不喜歡這個曲調,更喜歡《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霧》,《星塵》。但他還是記得它,有時上海的電台里能聽到,聽說是世界大戰時美軍電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歡的是《莉莉。瑪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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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myselfalone;

getyouandkeepyoumyarmsevermore;

leeallyourlovesweepingthefarawayshore。

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館里聽到rollins的歌,哈尼第一次從里面聽出了爵士里面那如煙而逝的情調,那是黑奴們的感情,那么軟弱,那么無助,那么傷懷,那么無奈,那么糾纏,那么苦。在他看來,在上海無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感情也是一樣的。

哈尼看了看四周,還有幾個象他一樣沉默的單身男人,默默地聽著。那些男人,大多穿著精致,表情撩人,將他們修長白皙的手指靜靜交疊在圓桌上。他們讓哈尼想起朗生打火機的上乘質地。哈尼將自己的棒球帽握在手心里,放到小圓桌下。這是個為男人開的酒館,哈尼坐在里面,聞著空氣里淡淡的香水氣味和煙草氣味,小號和撒克斯管,鋼琴和架子鼓,都在炫技,象這里雖然沉默,但可以看出內心洋洋得意的男人們,他們的驕傲,還有挑剔。他看到了一個男人獨自聽爵士樂時的舒服和尊嚴,男人們的口味是尊貴的,當他有獨處的要求時,他們看上去象一頭悠然自得的獅子,皮毛金燦燦的,不可一世。即使是這樣動人的歌聲,對他們來說,也象微風吹過厚厚的皮毛,只是舒服吧。他看到他們手里大多數是威士忌,或者是葡萄酒。他突然想,要是司機不敏捷的話,也許會撞死自己吧,或者司機太專業了,在自己面前及時剎了車。

第六章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19)

象金魚一樣撩人地搖擺著的酒保輕輕路過哈尼的身旁,他的托盤上放著一瓶漂亮的紅酒,還有兩個亮晶晶的高腳酒杯。看到哈尼默默盯著他看,酒保向他微笑了一下,輕柔地問:「想要什么嗎,先生?」

「想要一杯這樣的紅酒。」哈尼說。

他說了個牌子,但哈尼聽不懂,聽發音,象是法國酒。哈尼點點頭,巴爾扎克的小說里,寫過多少貴族喝的法國紅酒呀!在最風雅的格林威治村的酒館里,喝過風雅的法國紅酒了!哈尼對自己說。他准備把自己今晚偷來的小費都用在這杯紅酒上。

紅酒來了,放在玻璃酒杯里。

但那漂亮的紅酒沒有一點點甜味,滿口都是澀的。他心頭一驚,不相信似地再喝一口,仍舊是澀的,那酒象輕薄的小刀子,將所到之處都細細的,貼著每個毛孔刮過去,微微皺起來似的,沒有一點甜的味道,一點也不甜。哈尼當時的感覺,是自己陽痿不舉時的那種深深的沮喪。

「味道好嗎?」酒保風一樣擦過他的身邊,妖嬈地問。

「super。」他不得不說。

漸漸的,他的頭有點飄了起來,他問酒保要了一張紙,還有筆,他得留下點什么,萬一司機不夠敏捷的話。但是,他知道不能留下太明顯的痕跡,這關系到那筆賠償金的問題。「這就是遺書呀。」他握筆的手在紙上比劃著,不知如何下手。「爸爸:」他寫道,「要是你認為1964年上了大學的人就能如何,那就錯了。那些出身不好的,就算進了大學,後來一到文化大革命,也都成了反動學生,我聽到分到我們團部的大學生說起過。我從來不願意你傷心,但是,你的確是錯了,錯了。而且,要是你不錯第一次,也不會錯第二次。」哈尼小心地停下筆,將自己的右手吊起來,他心里有許多話奔突洶涌,但他知道不能再寫下去了。

第二天,上帝來成全哈尼了,天下了雨。深夜,他騎在披薩餅店送外賣的腳踏車上,街燈照亮了那些汽車前排司機的臉,他能看到他們的制服。他看到了一張黑人誠實認真的臉,穩穩地注視著前方,雨刷嘩嘩地刮著他面前的玻璃。哈尼腳下一用力,自行車便在雨水中向它沖去。柏油地上真的很滑,他小心控制著自己不要用剎車。他特地戴了頭盔,因為不想把自己撞成傻子。說起來,他真的沒有過一點猶豫和後退。

在那個下雨的深夜,哈尼終於如願地被撞到了。那個過程很快,什么都還來不及想。而且,一切就象他希望的那樣,沒有被撞癱,沒有被撞死,沒有被撞傻,但撞得很嚴重,股骨碎了,肋骨骨裂,連累了肺部,手肘也有粉碎性的骨折。撞他的車是個富翁家的,除了保險外,他還得到一大筆錢作為賠償。他沒有想到,自己在格林威治村的地址讓那家的律師減輕了對他成心敲詐的懷疑,他看到那張僵硬的臉在聽到他的地址後,雖然沒有笑容,但柔和下來了,浮現出一點點大水沖了龍王廟的遺憾。因為紐約人認為,肯去撞汽車的無賴不會住在格林威治村。

他也沒想到,撞碎了骨盆並沒有想象中的痛苦。在醫院里,護士給了他一個可以自己控制的注s推進器,一頭連著他的靜脈輸y管,一頭是麻葯,要是他感到真正痛了,可以自己多推一點麻葯進去,就不那么痛了。他懷著塵埃終於落定的安心,靜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皮膚能感受到燙過的被單的平滑與舒適。雖然和別人合用一個病房,但是他的床邊上,有簾子將別人與自己隔了開來。機器在發出微輕的電流聲,有人輕聲說著英文。哈尼想到,這是他一生中住過的最為舒適和安寧的地方。然後,他肯定這里的確是他一生中最安寧的住所。他不記得自己在生病的時候,曾經睡在燙過的被單里,那燙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被單光滑,微涼,讓人覺得自己的r體得到了愛惜。這時,他才感到了後怕,要是真的被雨夜里打滑的汽車一下子撞死了,怎么辦?他想,「要是真的被車子撞死了,還錯過了這個機會呢。」他心里不是沒有對這個念頭的批評的,這是個奴性的,心酸的念頭,但是,哈尼可以肯定,這也是一句對自己生活真實的評價。

手術以後,醫生告訴他在他的骨頭里打了一些固定用的螺絲和支撐用的板條,但是那些螺絲和板條在他的骨頭開始愈合後,會融化在身體里,不用在開刀取出來。醫生還告訴他,要是他仍舊疼得睡不著,可以給他加一點幾乎對肝臟無害的鎮靜葯。哈尼等著自己的身體轟轟烈烈痛起來,感受著那種火辣辣的痛,存心不加麻葯。在新疆時他摔斷過鎖骨,他知道剛剛斷骨的那種巨痛。他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一陣陣地上來了,再加手里的麻葯。塑料的推進器小巧玲瓏的,但是十分靈活。他能感到血管里涼涼的,然後,巨痛就消失了,他不必再象從前那樣苦掙苦熬。巨痛消失以後,身體象雲那樣浮起來,喉嚨里帶有一點干渴。哈尼在床上玩著它,疼痛來了,又消失了,在他的控制下,這讓他感到自己的尊嚴。

這個舒服的病房,還有終於無憂了的將來,讓哈尼睡不著。他仰面躺在床上,自豪地想,自己就是王家的基辛格。

當簡妮將自己的行李搬到樓上,她看到爸爸撐在拐杖上,靠在大門上,哭得說不出話來,見到簡妮,他搖著頭說:「不要怕,簡妮,我是高興,是高興。」

第六章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20)

「我知道,你一高興就要哭的。」簡妮朗朗地回答。

爸爸哭著,就笑了。他退到門廳里,讓簡妮將自己的行李搬進去,他能看出來那行李一定是妻子的手筆,他覺得親切極了。簡妮並沒有去拉箱子的把手,而是用手帕包住箱子上的細麻繩,伸手抓住,將整個人往後一倒,拉動了那只沉重的大箱子。她的樣子,讓爸爸想起當年妻子在吐魯番火車站滿是黃土的月台上,拉動她的草紙箱的情形。

「你怎么搬得動啊!」爸爸的聲音又哆嗦了。

「我是誰!」簡妮回答。

簡妮的箱子里裝著她的書,她的衣服,她從新疆帶回上海的紀念品,她的食物,她的照片,是一個年輕女孩的全部家當,她很明確,自己再也不會回中國去了。她連滾帶爬地將行李拖進走廊里,就勢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咚』的一聲,她對自己說,聽,一個新生兒落地了。

這時,她看到了范妮,范妮象一棵阿克蘇戈壁上死了的胡楊樹一樣,又干又熱又硬,她的嘴唇干得裂開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細布長睡裙,披著頭發,可她的裙子又皺又臟,頭發粘在一起,一點也不象莎士比亞的奧菲利亞,雖然她象奧菲利亞一樣定定地向簡妮走來。

「你終於來了。」范妮輕輕說,「我看到救火車來過,他們為什么用救火車送你來,我真不懂。你怎么有這樣的本事。」

「沒有救火車。」簡妮說。

「我都看見了,還賴。」范妮生氣地說,「你這個人怎么什么事都說謊。」

爸爸過來碰碰簡妮,范妮狠狠看了一眼爸爸,說:「碰她干什么,有什么話當面說呀。我最不喜歡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樣子。」

「我讓簡妮幫你洗個澡。」爸爸說,「你好幾天沒洗澡了,身上都有味道了。」

「我洗不動,我不舒服。」范妮說著,退回到自己房間里,爬到床上躺下。

「所以我讓簡妮幫你洗。」爸爸對她的背影說。

簡妮從貼身的小包里拿出從上海帶過來的葯,那是維尼叔叔按照爸爸傳真上抄的葯名,到精神病醫院去開了後門,才請醫生開出來的葯。「醫生說,這種葯不能多吃的。」簡妮輕聲說。但爸爸還是馬上制止她,他用更輕的聲音說:「你看到情況了呀。」

爸爸撕開包裝紙,從錫紙包里按出一粒來,看到那的確是藍色的小葯片,他松了口氣:「救命的來了。」說著,他將簡妮帶到廚房里,拉開一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小瓶子,在小瓶子里取出兩個空的膠囊,打開一個,將葯片裝進去,封好。輕聲對簡妮解釋說,「范妮疑心大,以為我要害她。」

爸爸倒了杯水,讓簡妮拿著,他們一起到范妮的房間里,讓她吃葯。

「什么葯?」范妮支起身體問。

「維生素a,你看你的嘴唇都裂了,不接著吃維生素怎么行。」爸爸說著,將膠囊遞給她,然後,將手掌伸給范妮,讓她看到自己手里的膠囊,「我也吃一粒。」

范妮將葯吃了,又躺回到枕上。簡妮聞到她身上酸腐和油膩的氣味,她知道,酸腐是從骯臟的下t發出來的,油膩是從頭發里發出來的。她也想到了新疆的火車,她想起來她第一次見到范妮的時候,正站在從新疆帶回來的一大堆行李邊上,范妮說:「房間里什么味道,這么臭。」爸爸說的沒錯,范妮是應該洗澡去。

「我陪你洗澡吧。」簡妮看著范妮說。

「簡妮,等明天吧,」爸爸阻止道,「你坐了這么長時間飛機,累了。」

「我不累。」簡妮說。

「明天再說。」爸爸說,「你先休息,我給你下面吃。」

范妮從翻身床上坐起來,「好呀,我去洗澡。」她手指尖尖地戳了簡妮的胳膊一下,「你來幫我吧。」

於是,她們一起走進浴室。簡妮在范妮背後端詳著她,她發現姐姐的後背看上去突然變了,她身上原來女孩子帶著潔癖的緊張和拘束消失了,松軟的背影看上去,就象個潦草的女人。范妮站在黑白相間的地磚上,將身上皺皺巴巴,帶著一股油耗氣的睡衣脫下來,將顯然已經有好幾天沒換的短褲從身上揭下來,隨手撂在地上。然後彎下身體,用手扶住浴缸邊緣,要跨進浴缸里去。但她的腿腳真的不靈活了,她跨不上去。

簡妮猶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范妮的胳膊。這一剎那,簡妮想起在叔公臨終的時候,范妮在病房里大吐,她去扶住范妮的時候,范妮即使在嘔吐中,也飛快地閃開簡妮的手。她用力扶住范妮的身體,幫范妮在老式的長浴缸中間站穩。它的邊緣是圓圓的,很容易滑倒。這是第一次簡妮和范妮真正的肌膚接觸。「對不起啊。」簡妮想起在叔公病房里范妮說的話,她心里說:「用不著對不起。」

簡妮叫范妮讓到一邊,她一手擋著花灑里的水流,一手幫范妮調好水的溫度。然後,將范妮引到水流下。

「你冷么?」簡妮問,她看到范妮的肩膀上密密地起了一層j皮疙瘩。

范妮搖搖頭,但簡妮還是為她調高了水溫。

花灑里的水柱撞在范妮的背上,四散,簡妮看到她細膩皮膚上點點突起的粉刺,她認為這些小疙瘩一定是因為姐姐生病才長出來的。從前,范妮的皮膚上什么東西都沒有,象最新鮮的白羅卜。簡妮回想著范妮從前的樣子,她的臉,則象一塊白色的冰。她在范妮的背上輕輕一搓,就搓出了滿掌的老垢,水柱將那些灰白色的小東西沖下去時,簡妮突然想起一個電影里,集中營里的女納粹用力捏著皮管子,讓皮管子里s出的水更有力,她將皮管子對准擠在淋浴室里的猶太女人們浮白的身體直沖過去,一邊用低沉有力的德文切齒地罵道:「你們這些骯臟的豬。」

第六章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21)

范妮現在溫順了,象條昏迷的魚一樣無聲無息。

簡妮想,在最開始的時候,自己總是將范妮看得高高在上的,就象她展現出來的那樣。簡妮所做的所有努力,學英文,學上海話,與爺爺學一樣的專業,其實不象范妮想象的那樣是要和她競爭,要超過她,而只是想要和她一樣,可以被姐姐引為同道。在簡妮心里,好象范妮接受她了,才是這個上海的家接受了她,上海接受了她,她才真正有所歸宿。最開始的

時候,她是這樣的。范妮好象以為,新疆人的心都是用牛皮做的,可以縫起來當鞋穿。

簡妮為范妮沖洗著,借勢輕輕地撫摩范妮的後背。她被油垢封起來的皮膚,此刻漸漸柔軟起來,潔白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塊塊擦洗出來的紅條條,象桃花的顏色。范妮在水柱下跟著簡妮的手轉動身體,微微眯著眼睛,她的身體,春意盎然。簡妮想到魯。她想,范妮身體上的春意一定是那個金發的白人造就的。簡妮由此想到了一些外國電影里男女親熱的鏡頭,她的心乒乒地跳著,禁不住按照電影里的樣子,想象著范妮和魯在一起的情形。那在水流下粉紅色細嫩的皮膚,淡紅色的茹暈,都是在一個金發男子的手下盛開的。簡妮想,范妮和魯,他們一定也有過美好的時光,讓范妮心醉神迷的時光。在她的身體上,簡妮認為自己仍舊看到了幸福的痕跡。「你的身體真漂亮。」簡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