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90 字 2021-02-25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9)

「甄展苦在心太高,與貧富沒什么關系。」盧夫人說,「實際上,甄展看不起的,是我們的家史。看不起祖上跟穆炳元這樣的人學生意發家。他的心思,和早先住過上海的容閎的心思是一樣的,他們有讀書人的清高。」她說著轉向格林教授,問,「我說得有點道理嗎?」

格林教授點頭贊同。

「穆炳元是誰?」簡妮問格林教授。

格林教授告訴她,穆炳元是寧波人,原來是個清兵,但是會說英文。在鴉片戰爭時被英軍俘虜以後,就留在英軍當翻譯,後來,他跟著英軍一路打到上海。戰爭結束以後,他留在上海,幫助英國洋行與中國人做生意,他是上海的第一個買辦。後來,他生意越來越大,開始招收寧波子弟當助手,這些寧波子弟,就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買辦。王家的第一代買辦王筱亭,就在穆炳元手下學的生意,由穆炳元介紹給法利洋行做跑街先生。遇到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後,中外貿易飛速發展,王家就這樣發了家。

「那不就是漢j嗎?!」簡妮忍不住用普通話嘀咕了一句。

「pardon?」格林教授側過頭來問。

「我說,爺爺以前沒提起過。」簡妮說。

「你認為,為什么你的爺爺那么不願意提起家里的事,要你們完全忘記呢?」格林教授問。

「總是被共產黨嚇煞了。」有人說。

「爺爺心里大概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的吧,他還是覺得那樣的家史,沒什么光彩的吧。」簡妮說,「愛麗絲說過,爺爺是那種精英分子,他很堅持,很自尊的。」她努力克制心里的惱怒,裝做渾然不覺的樣子。

「聽說,中國大陸能出國的,都是共產黨員。你是嗎?」托尼突然從紅燒r上抬起頭來,問簡妮。

簡妮的臉象被打了一巴掌一樣,突然漲得通紅,這個托尼真是瘋了。她看著托尼那張英俊的混血兒的臉,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那張十全十美的臉,在簡妮看來,真的太蠢,太無理,太令人傷心了。她想,早知道愛麗絲資助這樣的人去意大利,她就要愛麗絲資助更多的課程,將給他的錢設法搶過來。但她看到桌上的人都注意地看著她,等她的回答,在簡妮看來,他們的眼睛里都有種審判的意味。簡妮短促地笑了一下,問:「你以為我這樣出身的人,共產黨會要我參加的嗎?我家是大買辦,我家所有的社會關系都在海外,爺爺一輩子連接觸造船圖紙的機會都沒有的,我爸爸被送到新疆去當農工,我叔叔是勞改犯,我外公和舅舅因為天主教的事被關在監獄里二十年,我因為怕不讓出國,在大學二年級時休學,你覺得我是共產黨員嗎?」

「絕對不是。」格林教授說,「中國共產黨是很講究血統的。我遇見一個上海出來的訪問學者,他一直是大學里的專業骨干,但幾十年來不敢入黨。因為入黨時要調查他的主要社會關系,他是盛宣懷家的外孫,一直隱藏著沒人知道。他怕入黨時被調查出來,連教授都當不成。」

「那豈不是我們在美國,也連累到你們了?」一個老太太探過身體來問。

「是的。」簡妮輕輕說。她看了老太太一眼,她衰老的耳垂上,掛著兩粒碩大的珍珠耳環,簡妮在心里吼,你連這都不知道嗎?你們差不多要害死我們!她對老太太說,「但那並不是你們的錯,是共產黨的錯。」

「其實,中國的買辦早年是孫中山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許多新思想最早的傳播者,甚至毛澤東的思想,都受到過買辦著作的影響,只是中國的歷史學家從來不肯說這件事。買辦在接觸西方的過程中,也接受了西方先進的思想。他們從來不是革命者,從來在中國人民中名聲不佳,但是他們的思想卻並不象想象的那樣物質化,他們中的不少人其實認為自己的商路才能強國。」格林教授說。

「這種說法,要被共產黨罵死。」簡妮說,「你知道我們在共產黨眼里,是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是中國落後的罪魁禍首,是要打翻在地,在踏上一只腳,叫我們永世不得翻身的。」

一桌子的親戚,對買辦的家史並沒多大興趣,簡妮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個從甄展家出來的人,他們想聽簡妮說說,他們離開上海後,那里發生的事,他們的心情,就好象猶太人從歐洲成功逃出來以後,聽到別人橫屍遍地的消息。

簡妮說了爺爺在造船廠的生活,又說了爸爸去新疆的經過。她細細地看著親戚們的臉,他們眯著眼,嘴里嘖嘖有聲,搖著頭,唆唆地吸著冷氣,那既痛苦又興奮的樣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匯劇場看《悲慘世界》。簡妮心里想,果然,上海的痛苦成功地襯托出了美國的幸福生活。當年爺爺的驕傲,留在骨r兄弟們心里那被沖撞的不快,終於在他一家人的潦倒里得到了報應。簡妮嘴里說著,好象一個天真的窮親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著彼此的妒意,在這彼此交錯的妒意中,她那穿著愛麗絲的旗袍,絲襪和高跟鞋,走進格林教授書里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漸漸消失了,她漸漸在心里肯定下來,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簡妮覺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樣,滾落在棋盤上那屬於她的顏色的圓坑里,穩穩地定住。來餐館時,穿在愛麗絲旗袍里,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視時的心虛,現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著一口氣說話行事,有種特別的力量。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10)

她一件件,一樁樁地往下說,有求必應。從上海到新疆的火車,怎么一連四天都沒有水洗臉。在新疆,爸爸的鎖骨怎么給摔斷了,但農場醫院的醫生下班了,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接骨,這期間連片止痛葯都沒有,爸爸一直呻吟了一天一夜。為范妮到美國送行的時候,家里怎么小心算計家宴的支出,叔公怎么天天給大家畫空心湯團。爺爺怎么只好住在吃飯的房間里,因為叔公回上海來了,家里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了叔公。朗尼叔叔怎么在勞改農場幾十年,一口牙全掉光了,而且一直沒機會接觸女人,所以一直單身,成了脾氣古怪的老光g。

維尼叔叔怎么一輩子都沒有工作,在家里吃老米飯。乃乃怎么不肯和家里人聯系,讓家里人為送孩子到美國讀書費盡心機。而范妮又怎么在紐約突然得了神經病,不得不休學回家養病。上海的那個黃毛簽證官是怎樣刁難去簽證的人,在淮海中路上美國領事館前面排隊的人常常擁得半條馬路都是,連公共汽車開到那里都不得不猛按喇叭。王家在上海那令人難堪的隱私,一件件地象暖鍋上的蛤蜊一樣張開了自己的貝殼,被簡妮暴露出來。

簡妮用過去進行時,過去完成時,現在完成時,虛擬,還有過去將來時,婉轉流利,連一個復數加s,都不曾用錯。她的英文是標准的美國腔,象美國中學生那樣爛熟地在嘴里卷著舌頭,適時地吃掉一些t的尾音。她帶著少年人說到可怕的事情時,會采取的諧戲和害羞的感情。她半邊臉上浮著一個淡淡的笑,定定心心地說著,留給大家時間,讓他們可以從容地驚嘆和議論,聽他們搖著頭感慨:「thosechinese。」等他們停下來以後,她再接著往下說。她表現出了比她實際年齡要小許多的人才會采取的態度:無辜,聽之任之和事不關己,在她臉上並看不到痛苦。

樓下被爺爺交了公,乃乃原先用的那架鋼琴被捐給了里弄幼兒園用,在走廊里曬衣服,因為卧室的陽台被搭成了一間房間,給朗尼叔叔住。在新疆,有一個深夜,有人敲門,但爸爸媽媽不開,說那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人,不能開門放他進來。那個人一直輕輕地在門上敲,後來不敲了,媽媽嚇得在門里面直哭,因為那個人飢寒交迫,死在她家門口了。

簡妮看到那個服務生站在屋角,手里捧著一疊干凈的骨盆,定定地看著她,臉上充滿了憐惜。

簡妮這才停了下來,她這才覺得,自己的胃在肚子里抖作一團。

盧夫人隔著吃得只剩下一層薄底的沙鍋,贊了簡妮一句:「好精致的英文,到底是甄展的孫女。」

「你在美國學什么?」凱恩問簡妮。

「學商。」簡妮朗朗地說。

「你喜歡什么?」格林教授問。

「國際市場營銷。」簡妮說,「這是我家的傳統,對吧。」

桌上的人都對格林教授說:「你的生意又來了。」他們看上去麻木不仁的,沒有覺出簡妮這么說的含義。簡妮覺得他們不在乎,是因為他們沒將簡妮放在心里,也沒把已經分崩離析的家族命運放在心里。他們實在就是一些燕雀。

簡妮注意到了那個一次次來上菜的男人,每次都特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和簡妮對上眼睛以後,就向她微笑了一下。她覺得,這個人想要和她說話。果然,在換骨盆的時候,他站在簡妮邊上,對她輕聲說:「我是王范妮的朋友。請你原諒,我想問問她現在可好些。我們在這里見過一面,後來就失去消息了。」他對她說的是上海話。

簡妮看了他一眼,他馬上接住了簡妮的眼神,馬上連連抱歉著解釋說:「我在上海與范妮同過學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帶著點頹唐的風情,簡妮眼前浮現出范妮在上海的房間,那里也有種與他相配的干玫瑰似的情調。簡妮猜想,也許他就是范妮的那個一起讀夜校的男朋友吧,范妮自己以為掩蓋得很好,其實維尼叔叔早就通報了在新疆的父母。因為范妮自己懂得把握,所以大家都裝不知道。簡妮聽說,這個男朋友比范妮先到紐約來了。簡妮覺得,這張臉的什么地方,與相片上的魯也有相似之處。他令她想起自己在前進夜校時班上的同學,那些上了年紀,有許多次美國領事館拒簽經歷,但仍舊不折不饒的男同學,他們小同學暗地里叫他們這樣的人「上甘嶺」。那1989年的冬天,在托福強化班的教室里,滴水成冰的晚上,「上甘嶺」們傳播著可怕的消息,好象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馬上就要再次開始,,國門馬上就要再次關閉,同學之間傳染著流離失所的孤兒的恐懼感。

「我會告訴她,見到你了。」說完,簡妮轉過臉去不再看他,顧自放正面前的干凈骨盤。

他端著從桌子上撤下來的臟骨盤,馬上就離開了。

等他將甜點心端上桌來時,他已經還原成一個安靜而殷勤的跑堂。八寶飯熱氣騰騰的,洋溢著融化了的豬油散發出來的油膩香氣,還有燕窩銀耳蓮心羹。他穩穩地將一小碗一小碗甜羹放到大家面前,簡妮看到了他瘦長而油膩的手指,那是失意的手指。

格林教授聽到托尼對身邊的女孩輕聲說:「我一聞到這味道,就整年都不再想吃中餐了。」那個女孩說:「最好是不要牛奶的清咖啡,連糖都不要。」他看到簡妮默默地吃著那些又甜又油的糯米,默默地挺直著她的後背。她用傳統的方式,穿著傳統的旗袍,不象在美國長大的人那樣設法在旗袍里解放自己的身體,加進美國元素。也不象她的姐姐范妮,或者其他家族從大陸出來的年輕一代一樣,他們對自己祖先歷史的興趣,只是來自於對曾經被蒙蔽的反抗,並不是真正的興趣。在格林教授看來,這是中國人對自己歷史的糟蹋和背棄。有時,他真的認為,自己才是那個為近代中國保留完整歷史的普羅米修司,雖然他知道這個想法非常殖民主義,但他總能在中國的年輕一代身上得到證明。簡妮與眾不同。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11)

格林教授覺得,簡妮從外表看,正在迅速美國化。中國女孩的含蓄和害羞,象在熱咖啡上倒下的砂糖迅速下沉融化那樣,被美國式的禮貌和熱烈籠罩。她幾乎就象一個真正的abc。但是,簡妮的身上沒有abc的單純,她什么都象,只有氣質里的那一點點深不可測的感覺,不是美國的。格林教授認為,那一點點的深不可測,多半是由於她在大陸的成長經歷比一般美國女孩要復雜和艱難得多。如今,她的經歷在美國的機會面前,正在轉化為巨大的能量,就象王家的老買辦在1850年在中外貿易的機會前,爆發出一個貧窮青年的巨大力量。他覺得

,簡妮在餐桌上說出的,就是她的誓言。他覺得非常好奇的是,過去了一百四十年,在紅色中國,這個王家的女孩能做什么?

新學期在東部漫天的大雪中開始了,ray選的課開學晚,他回到新澤西的時間也晚了幾天。他在飛機上突然十分想念見到簡妮的那個下午,吃到的那個放了油條的中國湯。他相信那是地道的中國湯,以致在美國的唐人街的餐館里都吃不到這樣的湯。下午,他從紐約的拉瓜迪亞機場坐地鐵,到下城的唐人街,他在唐人街迷宮般的街道上亂走,想要找到一家簡妮提到過的,叫「大旺」的油條店,上次她說過,油條就是在那里買的。

紅堂堂,金燦燦,鬧哄哄的老舊街道,飄動著街頭小攤上中國蔥油餅和春卷的在滾油里散發出來的香味,香港生魚鋪子里面新鮮的魚腥氣,以及中國南北貨鋪子里金華火腿和湖南臘r刺鼻的干r味道,還有供奉在大小商店里的財神菩薩前的香火氣,要是細細的聞,就能將它從刺鼻的新鮮魚生的味道里分辨出來。到了這里,連紐約寒冷的冬天都不那么冷了。ray試圖問人,但他們都對ray搖頭,多嘴的人,對他說noenglish,大多數人連話都不說。從前在唐人街那種被排斥在外的不快,又重新回到他的心頭,他恨他們的冷漠,也恨自己不會講他們那奇怪的語言。象從前一樣,ray只好去問看上去象旅游者的人,說英語的人大多是熱心的,而且在得不到幫助的街區里,彼此更加幫忙。ray心里知道,在說英語的人里面是得不到指點的,他只是想要得到些心理上的安慰而已。

就這樣折騰了一陣,ray才終於在一條魚刺似的小街上,看到了一家晦暗窄小的店堂,透過門口油氣騰騰的玻璃窗,他看到紅色的塑料托盤里,整齊地放著碩大的油條和淡褐色的鴨膀,鐵鉤上,吊著油紅發亮的燒鵝,他居然找到了「大旺」。

他猜想,那些褐色的鴨膀就是簡妮吃過的。她象動物園里吃橘子的猴子一樣靈活而且急促,緊閉著嘴,舌頭在嘴里快速將連著骨頭咬碎了的鴨翅膀送到門牙那里,然後,她的嘴扭歪了,她在用力,然後,她張開嘴,象小鳥大便那樣,輕巧而堅決地將已吃干凈了的骨頭從嘴里吐出來。ray吃驚地看著她,小時候看動畫片,里面的巫婆吃孩子,就是這樣靈巧而粗魯的,不用刀先將骨頭上的r分離出來,在嘴里拉進拉出,象小孩吃棒棒糖。她被他撞見,她那些無地自容的小動作,其實他都看見了。他感受到了那里面的中國情調,那種又狡猾,又靈巧,又粗魯,然而躲閃的風格,將他迷住,他隱約發現了自己父母竭力洗刷的東西。他買了一大包鴨翅膀。

那些被粗魯地吊在油膩鐵鉤上的紅色燒鵝,讓ray想起他媽媽烤的火j。家里的烤箱是新式的,有一個專門烤j用的座盤,座盤的中間有一根鐵棒,可以將火jc在鐵棒上,讓它豎著。ray記得他怕看到烤箱里在燈光下慢慢轉動的坐著的火j。他也怕吃感恩節火j,媽媽烤火j的手藝不壞,但是,到家里團圓的親人很少,即使來了,他們又都幾乎不喜歡吃火j,坐在餐室的橡木台子前,吃得並不盡興。所以,感恩節過後的幾天,天天都得吃剩下的火j。吃到他恨死它;

小店的門口是外賣的櫃台,里面放著一些桌椅,溫暖而幽暗,能看到一些衣著整齊的老人在桌前吃下午的點心。那些敞開的木頭桌椅,帶著異國的風情。在那里,ray看到一個氣概非凡的老夫人,臉上畫著兩道象鋼絲一樣又彎又細的眉毛,她滿頭的白發梳成整齊的發髻,帶著老式婦女的庄嚴。她將油條用竹筷子靈巧地撕成小塊小塊的,夾起來,放到一只白色的小碟子里,蘸了蘸里面棕黑色的y體,然後放到嘴里。他簡直被她迷住,慢慢跟著向窗口取食物的隊伍向前去,ray一邊在暗處盯著她看,看她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隨著她手臂的移動,沉甸甸地滑上滑下。他設想,她就是自己的外婆,在戰亂中飄洋過海,穿著蘇絲。黃那樣華麗的衣裳,帶著象愛麗絲島移民局舊址博物館里陳列的老式牛皮箱,和在唐人街老雜貨鋪里供著的神色神秘的菩薩,或者還有一桿華麗的水煙槍,她平靜的面容後面,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象唐人街的街區一樣,帶著隱約可見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