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部分(2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40 字 2021-02-25

muller拉動了他薄薄的,堅定的嘴唇,臉色柔和了一點,他說:「你說對了,我當時離開這里去上海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心情。」

簡妮終於等到了那個電話,里面的聲音在確認了她就是簡妮。王以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congratulations。」

簡妮安靜地聽完人力資源部的通知,說了「非常謝謝。」,然後將電話掛上。

她四下望了望,這里都是她熟悉的景象,藍色的樓梯扶手,灰藍色的牆紙,壁燈,橡木茶幾,電話邊上的記時器。從這里往窗外看去,能看到院子里白色的木頭柵欄,還有草地上曾經開滿白花的梨樹。現在,滿樹的花都謝了,它看上去就象一棵普通的樹,在美國明麗的陽光下一動不動。簡妮心里浮現出一句話,「這就是命。」這是爺爺在電話里說的。

第九章簡妮的理想(11)

簡妮回到自己房間里,掩上門。櫃頂上堆著她的箱子,一只黑色的,是從上海帶來的,上面貼著一塊傷筋膏葯,代替行李牌,那是新疆風格。傷筋膏葯上寫著格林威治村的地址:維爾芬街19號。另一個箱子是紅色的,是范妮留下來的。把手上還留著范妮寫的行李牌,也是維爾芬街19號。簡妮四下里望了望,突然一下子向後,重重地仰面躺倒在床上。這是她忘情的方式,只有在高興得發瘋的時候,她才敢於向後仰倒在自己床上,完全忘記警惕與猜疑。

初夏溫暖的氣息從敞開的窗縫里獵獵有聲地撲了進來,那是美國大地充滿陽光和新鮮樹木氣味的氣味,陽光下,高大的綠樹在浩盪暖風中婆娑繾卷,河水在粼粼閃光。簡妮正坐在ray旁邊的副座上,他們的車正在小鎮之間的公路上向曼哈頓駛去。地域公路不象高速公路那樣單調,沿途他們能看到許多漂亮的庭院,草地邊緣圍著的一圈小花盛開著,象小女孩領子上的蕾絲,旗桿上掛著的彩色風向標,不停地旋轉著。陽光在殖民式的灰色屋頂,教堂頂上的十字架,以及庭院里小游泳池那藍色的水面上閃閃發光。ray還是從前的老脾氣,他不喜歡走高速公路,喜歡穿過一個個小鎮,最後快到華盛頓大橋的時候,在最後一個高速公路的入口處再上去。穿過學校的時候,他們看到一隊隊穿了深藍色運動服的孩子在淡綠色的c場上打籃球,星條旗在深深的藍天上,顯得很般配。簡妮想起上海的美國總領事館院子里的那面美國旗,她印象里,遠沒在新澤西看到的這樣鮮艷和漂亮。她想,是那純凈的,能穿透一切的金色陽光,將美國照s得如此色彩斑斕。

「我會想念美國的陽光的。」簡妮對ray說,「在上海,我再也見不到這樣強烈的陽光了。」

ray微笑了一下,表示贊同。在強烈的陽光下,他的頭發閃閃發光,他手臂上的汗毛也閃閃發光,甚至那些倒伏在他臉頰上的細小絨毛,也在閃閃發光。簡妮手指上有些毛毛的感覺,她的手指回憶起ray溫暖皮膚上的那些柔韌的汗毛。簡妮悄悄將自己的手指握進手掌中,轉開眼睛。那個早晨,他們從各自房間里走出來,在廚房里遇到,簡妮正在吃蘋果,ray在碗里倒了一大半加水果顆粒的玉米片,他們互相看了看,道了聲早,但兩個人都沒有象從前那樣將臉湊在一起,響亮地親嘴。那時,他們很默契地向後退一步,恢復到普通室友的關系。甚至,他們沒有說明原因,也許是因為很明確,不需要再說什么。

他們有時仍舊一起出去喝點什么,說說自己的近況,有時簡妮燒了番茄蛋花湯,還是給ray留一碗。ray也學會了在方便面里卧一個水鋪蛋,放幾片綠葉子菜,他在唐人街找到了四川出口到美國的榨菜包,他在油條湯里也會放一些榨菜進去。他們兩個人甚至還請別人一起來吃過飯,包括亨利。史密斯。但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肌膚之親了,他們的愛情結束了。ray在東亞系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她又是一個意大利裔的美國人,黑發。簡妮看到她,心里松了口氣,她這才知道,其實她心里擔心ray會再找個中國女孩,她希望自己是ray唯一的中國女孩。

「有時不得不承認,美國是上帝特別愛惜的國家。」ray說。他們經過一大片公路邊的丁香樹叢,白色的和紫色的丁香花,一叢叢地壓彎了枝條。他們的車里一時充滿了丁香的氣味。

「當然。」簡妮肯定地說,「絕對。」

「是啊,你的體會比我深。」ray說。

簡妮腿上放著一大束紅色的康乃馨,用綠緞帶扎著,那是給嬸婆的花。她書包里還有一個信封,里面裝著維尼叔叔那張自畫像,已經用塑料紙仔細地封好了,她想為維尼叔叔的畫像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也許是嬸婆墓前的樹下,也許是嬸婆的長明燈下,將他的自畫像埋到美國的土里,也算入土為安。這是她在美國最後要完成的事情。

簡妮離開以後,ray的女朋友會接著租簡妮的房間,他們要同居。他們計劃一年以後,申請東亞系的北京留學計劃,一起到中國留學。而簡妮想,一年以後,大概自己已經開始准備回到美國讀書了。ray和簡妮心里都明白,這次分手,他們倆將會越行越遠,也許永遠不再有見面的機會。他們的生活剛剛開始,前途茫茫,不可能彼此守望。

簡妮想,也許ray就是因為這個,才主動提出,要開車送簡妮去掃墓的吧。

車前的反光鏡上吊著一小塊青色的玉石,用紅絲帶穿著,打了如意結,吊著流蘇。玉石上面,用篆體刻著「出入平安」。那是ray的女朋友送給他的禮物,在唐人街買的。它在ray和簡妮面前輕輕搖晃著。

「也許幾十年以後,我們在什么地方突然遇到,象電影里的一樣,你已經成了象格林教授那樣的中國專家。」簡妮對ray說,「你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甚至還能說一口廣東話。」

「你卻已經將中國話忘記了,只能說英文。也許還有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德文。」ray笑了,「我卻一直看到你的消息,在cnn,或者cbs的財經新聞上,你是美國最重要的商業人物,左右了道——瓊斯的上下。你與我說話,我只能說noenglish。」他做了一個鬼臉。

簡妮臉上笑著,心里卻被鉻了一下。ray的鬼臉讓她不舒服。她覺得,他不一定真的是為了愛中國而選擇了中文,而是為了好奇。那好奇後面,是挑剔的眼睛,他很可能有一天宣布,經過研究,他發現自己討厭中國和中國人。他的研究,是自己的世界的好奇,與對中國的感情無關。格林教授認為他的工作,真正為中國拯救了准確的歷史,他由衷地這么想。ray大概想得更多的是要建立自己真實的生活。在簡妮看來,只有ray這樣無憂無慮的人,才可能如此挑剔地尋找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東西。

第九章簡妮的理想(12)

簡妮對他有些恨意,於是她說:「我為了生意,也學了廣東話,你難道認為不可能嗎?商業奇才的身上什么都是可能的。於是,我用廣東話問你,你怎么樣?你喜出望外,終於有人和你說廣東話了。因為你與唐人街的人說廣東話,他們對你說noenglish。」

ray哈哈大笑,他說:「可能啊,真的可能。」他伸過手來,握了握簡妮的肩膀,「不能不承認你的聰明。」

「我也是上帝特別愛惜的。」簡妮說。

過華盛頓大橋時,簡妮在淡綠色鐵橋柵欄的縫隙里,看到陽光下的曼哈頓島,沿著河邊的公路上飛奔的車龍閃閃發光,一直通向水邊的炮台公園,那里有渡輪去自由女神像。

從炮台公園出來,就是華爾街,走不幾步,就是世貿中心大樓,在陽光下,那淡藍色的玻璃幕牆閃著冰山一樣的光。她屬於的公司就在那里。

褐色和淡褐色的摩天樓上的玻璃窗閃閃發光,樓下就是曼哈頓紅塵滾滾的商業區,大都會保險公司的尖頂閃閃發光,爸爸當時買的學生保險,就是大都會保險公司的,她自己的學生保險也是大都會的。

河畔教堂的白色塔樓傳來響亮的鍾聲,在那附近就是哥倫比亞大學。在那里的一家舒服的小咖啡館里,她的人生拐了一個美麗的彎,終於走上命運指引的道路。

教堂不遠處的那堆綠色,一定就是中央公園。沿著中央公園的樹y走下去,就會到格林威治村,那里的街道上,飄散著咖啡和新鮮蛋糕的香味,有漂亮女孩招搖過世,那里的街道拐角上,有一個石頭的西班牙式噴泉,嘩嘩地流下清亮而柔軟的水流,使整個街道都能聽到嚦嚦的水聲。

再走下去,越過小意大利,就是唐人街,粗鄙笨重的金器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嬸婆的墓地,就在小意大利和格林威治村的中間,一個老教堂陽光燦爛的後院。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閃爍著嬸婆的金色名字:alicechiu。維多利亞式的花體字,她安息在她生活了大半生的土地上,從來沒想到過要落葉歸根。也許她認為自己的根,就在這里,這里有她生前做禮拜的教堂,有她的學生,有她的生活,有她喜歡的白色描金棺木,白色大理石墓碑。一切都合乎她的體面。簡妮想起,在最後見到探望嬸婆,她給自己看棺木和墓碑的照片時,曾經說過:「你來參加我的葬禮時,不會感到太寒酸的。」她到人生的最後一步,都要讓親戚們覺得臉上有光。

從高高的華盛頓大橋上下來,她聽到了河畔教堂宏亮的鍾聲。

「我知道你愛曼哈頓。」ray說。

簡妮說:「真的,我還從來沒這樣愛過一個地方。」她想,這是她生命開始的地方。怎么愛,都不過分。簡妮知道ray想成全她向自己心愛之城告別的心願,她的心思雖然沒說出來,但還是被ray體貼,簡妮有些感動。她想,到底是ray。她想,能和自己的第一個abc男友來曼哈頓告別,是自己美國大學時代最完滿的句號。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直起食指,去輕輕刮了刮rayl露的手臂,這是他們從前親昵時的一個小動作。ray笑著搖頭躲閃,他說:「嘿,嘿,簡妮,我在開車呀!」

他們的車下了高速公路,來到街道上,曼哈頓帶著挑逗的空氣撲面而來,不由得讓簡妮想到錢。簡妮在曼哈頓處處都能聞出美元的氣味。錢在這里不光意味著消費,它更是一桿秤,可以衡量一個人的智力,勇氣,耐力和運氣,衡量一個人生是豐富還是蒼白、是自由還是局限,是刺激還是平庸,對簡妮來說,能不能在曼哈頓感到理直氣壯,自由自在,就是人生價值是否得到實現的標志。

漸漸,曼哈頓又向簡妮展開了它最有紀念意義的街區,那里處處都留著她成長的印記。她又看到了saks在街面上的銅牌,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摸到昂貴衣物時,心里的誠惶誠恐。

她又看到了耐克運動城,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參加市場調查小組時,就在那里底樓的收銀台前,訪問實際購物者。她聽到收銀機結算時打印清單的吱吱聲,即使是一個與耐克運動城毫無關系的人,她的心仍舊為那成交的清脆聲音而欣喜。就是在那里,簡妮知道自己是個天生喜歡買賣的人。

她又看到迪斯尼專賣店,上一個夏天,紐約旅游的高峰季節,她來這里做過市場調查,這一次,調查的是顧客忠誠度。她的崗位在二樓。她拿了一小籃糖果,分發給上樓來看迪斯尼動畫陳列和按照動畫形象做的長毛絨玩具的孩子們,以及從美國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來的大人們。他們戴著棒球帽,穿著運動鞋和白色的棉線襪子,是全美國標准的渡假打扮。他們和孩子一樣,也驚喜地伸手去摸他們從各地的地方電視台里看到過的卡通片里的人物玩具,他們抱起那些只在電視片里面看到過的人物,向他們的照相機鏡頭靦腆而幸福地微笑,高興地回到他們的童年時光。簡妮看到過一個印度人的家庭,母親帶著高高矮矮一大群孩子,個個用手捂著嘴,壓住沖出嘴來的歡呼。當時,她手里端著糖果籃子,頭上戴著米老鼠的黑耳朵帽子,在盪漾著人們溫暖回憶和溫情的店堂里,突然感到了一種征服了顧客之後,對顧客的愛和對征服的自豪。那時,簡妮嘗到了商品征服人心的美妙滋味。

她又看到platzhotel的玻璃門。每次到曼哈頓,把事情辦完以後,她都自己到這里來喝一杯咖啡。這個老酒店有種巴洛克的奢靡氣氛,還有些舊美國的殖民風情,讓簡妮想象,自己家原先被美國記者采訪的老宅,就是這樣的風格。她坐在橡木的沙發椅上,咖啡杯是老式的英國瓷,上面畫著粉紅色的玫瑰枝。她寧可少吃幾頓飯,將喝咖啡的錢再省回來,也不願意在街邊小店里喝用紙杯裝的咖啡。她喜歡享受人上人的氣氛。

第九章簡妮的理想(13)

簡妮對ray說:「你相信嗎,是曼哈頓幫助我成長的。」

ray說:「我會記得通知discovery的傳記小組的,他們千萬不能在你的傳記片里忽視這一點。」

簡妮大笑著說:「我自己也會記得告訴他們,你別擔心。」

在小意大利和格林威治村交界的一條安靜小街上,他們找到嬸婆生前去做禮拜的教堂。那是棟紅磚做的尖頂小教堂,銅門上的扶手,是一對垂著翅膀的天使。天使被人們的手掌摩挲得鋥亮。推開沉重的木門,教堂里帶著燃燒蠟燭氣味的涼爽空氣撲面而來。教堂里面靜靜的,基督低垂在他的十字架上。教堂的每排椅子,都掛了一個用粉紅色玫瑰和白色緞帶做成的花環,祭壇上也放了兩大罐玫瑰花。教堂里回盪了鮮花的氣味。看上去,象是在准備婚禮。這就是嬸婆的教堂。嬸婆下葬的那個禮拜天,門口的告示牌上貼了嬸婆的生平和她的照片,那個禮拜天,做禮拜的時候,教友們特地為她唱了贊美詩,安息她的靈魂。嬸婆的棺木在教堂的安息室里停放一夜,然後由牧師主持,下葬在教堂後院的教友墓地里。那天,是萬里無雲的晴天,新墳上堆滿了親友們送的百合花,遠遠就能聞到花香。

簡妮在門口聖母像前的蠟燭台前,往黑色鑄鐵的小鐵盒里丟了一個美金,拿了兩支白色的細蠟,這兩支蠟燭,一支給嬸婆,一支給維尼叔叔。她就著別人的燭火,將蠟燭點亮了,擎在手里。按照中國人燒香的習慣,簡妮覺得,自己也應該在將蠟燭c上燭台之前,先在心里說點什么。

「謝謝你對我的所有幫助,愛麗絲。」這是給嬸婆的,「我就要回上海做生意去了,我是為美國公司工作,作為美國雇員回去的。就象我們公司的其他美國人一樣。你為我付了學費的國際市場營銷學,我要在上海做真正的casestudy。你的禮物沒白送。在我每一個成功的時候,都會想到你的。」

「願你能夠安息在美國的土地下面。塵歸塵,土歸土,現在,你回到了心目中的家園,應該可以安息了,維尼叔叔。」這是給維尼叔叔的,「我要回上海去為美國人工作了,我一定會讓自己得到美國人贊許的。我一定會爭氣的。」

兩朵金色的火苗在蠟燭上跳躍著,忽閃著,然後安靜下來,靜靜的,長長的舔著教堂里的昏暗。

墓園里到處爬滿常春藤,鳥站在高大的橡樹里「嚦嚦」地叫著,這是個安詳的墓地。遠遠的,就看到陽光最明亮的地方,有一塊白色的墓碑在閃光,那就是愛麗絲的。簡妮將自己的花放在嬸婆墓上,她知道紅色康乃馨配鮮綠色的緞帶是好看的,但沒想到將它們放在嬸婆白色的,雲石在里面微微閃光的大理石上,在陽光里會漂亮得奪目。

嬸婆墳上的土還沒來得及長滿常春藤。簡妮找到一把松土的小鏟子,挖了一個小坑,將維尼叔叔的畫像放下去,維尼叔叔的臉隔著塑料紙與她相對,他看上去並不那么象維尼叔叔,而更象普希金,維尼叔叔給自己加了長長的鬢角,他的衣領也不是中山裝,甚至不是西裝,而是少年維特式的高領子外套。簡妮覺得這張像並不象維尼叔叔,她想了想,卻也不能記起維尼叔叔真實的模樣,只想起了他臉上總是悻悻然的神態,他說話的時候,頭在肩膀上一犟一犟的,不快,不甘,不屑。簡妮輕輕把土塊退下去,埋住維尼叔叔的臉。她將那個小坑重新埋嚴實了,再壓平,將旁邊的常春藤枝條拉過來,種在土里,蓋住維尼叔叔的小冢。她希望常春藤在這個夏天就將這片土地完全覆蓋住,使嬸婆和維尼叔叔融為一體。

「他是誰?」ray問。

「我的叔叔。他也去世了,我讓嬸婆照顧他。」簡妮說,「我不該再把他帶回上海。」

「為什么?」ray問。

「我想,我家的墓地將來在這里,不在上海。」簡妮說。

第十章買辦王(1)

簡妮又回到虹橋國際機場的出入境大廳。這時,她驚奇地發現,原來這里是那么小,那么簡陋,它更象美國的一個長途汽車候車室。當初離開上海,媽媽和爺爺來送自己,他們一直在被大玻璃隔開的大廳外面望著她,生怕她會有什么節外生枝。她緊握護照,里面夾著飛機票,登機牌和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