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無鏡不說話,
鄭凡也不說話。
可能,換一個人,絕對不可能當著靖南王的面說出這種話;
靖南王的看重,靖南王的扶持,都是肉眼可見,實打實的,別人想羨慕也羨慕不來。
但,
換一個人,他可能也得不到這種待遇了,也就沒這個假設和可能了。
軍中,
立功心切的人,
和紅帳子內渴望接活兒的姐們兒一樣,隨手一指就是。
靖南王想提拔誰,那個人,也必定感恩戴德,豁出一切,去爭取,去拼搏,去奮斗,去努力。
絕不會像前些日子軍議那天一般,
站在眾將後頭,眼睛死死地盯著沙盤,仿佛他根本就不在王帳之中一樣。
良久,
田無鏡從帥座上起身,
緩緩地走了下來。
伴隨著田無鏡的腳步一同下來的,還有磅礴的氣勢。
鄭伯爺深吸一口氣,低著頭,單膝跪在那里,一直到,那一雙靴子,出現在了自己的低垂的視線之中。
「鄭凡。」
「末將……在。」
這一刻,
鄭伯爺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畫面,
那是田無鏡直接一腳踹出,將自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不求上進的蛆了心的孽障腦袋給踹爆。
鄭伯爺知道,
田無鏡如果要這般做,
魔丸,
也根本救不了自己,
很大概率,會連同自己一起被踹爆。
你的頂頭上司是個狠人,這個,不算罕見;
你的頂頭上司是個狠人的同時,還是個三品巔峰武者,這就很煎熬了。
不過,
最極端的情況並沒有出現。
其實,鄭伯爺心里也清楚,不會出現的,老田,舍不得殺自己,是舍不得的。
田無鏡在鄭凡的身側,緩緩地蹲了下來,伸手,落在鄭伯爺的後腦上。
「啪。」
「啪。」
輕輕地拍了拍。
每拍一下,鄭伯爺的身子,都輕微顫抖一下。
他是真的生怕田無鏡沒能掌控好力道,將自己腦袋像是西瓜一樣拍碎。
隨即,
田無鏡伸手,搭在了鄭伯爺的肩膀上。
講真,
這個動作,鄭伯爺在雪海關時經常做,但沒人敢對他做。
現在,有人敢了。
同時,鄭伯爺也深刻體會到了自己在雪海關拍下屬肩膀時下屬的感覺。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你覺得,自己,已經可以高枕無憂了,可以,安享太平了?」
「末將未曾這般想過,末將只是覺得,自己現在,可以稍微喘口氣了。」
「哦,喘口氣。」
鄭伯爺點了點頭。
田無鏡伸手,從二人面前的沙盤上,取下一根旗幟,攥在手里,同時,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面的沙盤,
道:
「這是什么?」
鄭伯爺囁嚅了一下嘴唇,
回答道:
「這是………人間。」
「呵,呵呵呵。」
田無鏡笑了起來,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這個人,很聰明。
「繼續說,將本王想對你說的話,自己說出來。」
鄭伯爺囁嚅了一下嘴唇,
道:
「這是沙盤,也是人間,正如諸多軍寨兵馬在沙盤上就是一桿旗做標志一樣,天下就如這沙盤,既入盤中,你在與不在,你退與不退,你進或不進,就不是由你自己這枚旗子所能決定的了。
不聽話,
不中用,
就會如同這枚旗子一樣,被站在沙盤邊的人,伸手給取下來。」
沉默,
沉默,
繼續沉默。
「你很聰明,尋常人出十分力尚且可能做不成的事,你出六分力就能做成,留三分悠閑,剩一分自賞。」
鄭伯爺默默地聽著。
「道理,其實你都懂,你甚至可以說得,比本王更好,那你先前那般種種,又是為何?」
「心里……不自在。」
「不自在?」
「是,不自在,末將知道王爺是為末將好,但末將心里,還是不自在,而且,這種不自在,不能和別人去說,只能對王爺您說。」
鄭伯爺長舒一口氣,
繼續道:
「不怕王爺您笑話,這輩子,在這世上,對末將好的人,真的不多。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末將就拿王爺您當自己在這個世上的哥哥,那一日帶著麗箐入王帳,王爺您讓麗箐叫您哥哥時,其實最喜的,不是她,是末將自己。」
於民間,哪怕是在大燕百姓眼里,自滅滿門的田無鏡,無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魔頭。
好在這位大魔頭一直領兵在外征戰。
就是在軍中,軍士們對待這位王爺,也是無比的敬畏。
唯獨,鄭伯爺是一個特例。
他的特例,是在於他的身上,有一種迥然於這個世界的特質,甚至,這種特質,連同樣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魔王們身上,也沒有。
王帳中,
此時只有靖南王和鄭伯爺兩個人。
田無鏡開口道:
「鄭凡。」
「在。」
「我這一世,過得不痛快。」
「………是。」
「所以,我希望你能過得痛快。」
「我……懂了。」
田無鏡站起身,走回了帥座,坐了下來。
身上早已經被冷汗所濕透的鄭伯爺身子微微一晃,緩緩地起身。
心里,
不知怎么的,
舒坦了,
也舒服了。
呼……
見坐在帥座上的田無鏡又拿起了折子,
鄭伯爺行禮,准備告退。
但剛轉身,
鄭伯爺才想起來先前只顧著矯情了,自己特意來這里的正事給忘了。
野人王說過,沖寨一戰,用野人騎兵當赴死之騎用,別人可能看不出什么,但曾和野人王正面對弈過的靖南王,必然能看出來。
「王爺,末將,還有一事。」
田無鏡看著折子,臉都沒抬,只是平靜地道:
「說。」
「那個,就是,那個,那個,那個野人王,其實在末將手里,送去京城的那個,其實是假的。」
田無鏡合上面前的這份折子,
拿起另一道折子,打開,
間隙,
道: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