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又默默地低下了頭。
母後,死得突然,卻又死得,那般自然。
但他這個當兒子的,卻不敢深究,也無力去深究。
這個父皇,
這個高高在上的父皇,
這個不可侵犯,宛若神祇一般的父皇,
他竟然親口承認,
他………老了。
一個做父親的,
當他說出自己老了的時候,
他的兒子們,沒有悲傷的情緒,反而自心底,不約而同的生出:
你,
終於,
老了啊!
你,
原來,
也會老啊!
姬成玦張了張嘴,又閉合了,他的眼眶,有些泛紅,在外人看來,這是六皇子傷感了,但實際上,一股滔天恨意,已經襲上心頭。
老虎,
終於老了,
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
太子爺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在旁人看來,這是情難自抑,但實際上,他是在控制著,控制著自己不能笑出來。
身為燕皇的兒子,他們早就已經學會了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緒,甚至,是將真實和虛假糅合在一起表現出來。
「父皇沒有老,父皇正值春秋鼎盛,父皇要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七的聲音響起。
在這種場合下,這種氛圍下,大概,也就只有「童言無忌」了。
小七起身,走向燕皇,一邊走一邊說道:
「父皇是我大燕的天子,父皇會福壽萬年,永遠做我的父皇,我的父皇,永遠不會老。」
天家的孩子,自幼就會說話,身居宮中,長在宮中,不會說話那是不可能的。
小七現在說的話,應該是他母妃教的。
但,這無所謂,因為他終於將這壓抑的情景,也揭過去了。
太子誠聲道:「父皇哪里老了,我大燕,還需父皇掌舵,離不開父皇,且父皇如今看起來,只是偶有小恙,無非是近日操勞國事過度,忘記了歇息,靜養幾日,也就大好了。
兒臣懇請父皇,保佑龍體!」
六皇子和四皇子一齊跟著太子叩首道;
「兒臣懇請父皇,保佑龍體。」
小七走到一半,正准備去抱父皇的大腿呢,忽見身後的哥哥們都跪下來了,也馬上跪伏下來:
「父皇,請保佑龍體。」
姬潤豪的眼眸,掃過自己的這些兒子。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魏忠河就跪伏在其身側,眼角余光捕捉到了燕皇嘴角的這一抹弧度。
他是皇帝近宦,日夜陪伴在皇帝身邊,他當然清楚,皇帝的笑,不是因為面對兒子們的寬慰而欣慰。
事實,
也的確如此。
這一出父慈子孝,在旁人看來,真真切切。
但在燕皇眼里,他清楚,自己下面的這些個兒子,除了小七,其余的這些個成年的,嘴上說的希望自己萬萬年,但實際上,巴不得自己現在就暴斃駕崩!
好,
好,
好啊,
這就是我姬潤豪養出來的好兒子們。
這種父子之間彼此心知肚明,卻依舊要演戲的感覺,如同逢年過節時太廟祭祖,都是……敷衍。
「朕………確實是累了。」
姬潤豪輕咳了一聲,
道:
「身為皇子,身為姬姓皇脈,為國分憂,理所應當。
太子。」
「兒臣在。」
「明日起,朕,去後園修養,你監國也有些日子了,好好做下去;魏忠河………」
「奴才在。」
「你也陪著朕,在後園住著。」
魏忠河笑道;「陛下,奴才必然得跟在您身邊伺候著,奴才可離不開陛下。」
「傳朕旨意,著楊明光轉遷大理寺少卿;著竇英德轉遷宗正寺少卿;著馬洪奎轉遷西門京營守備將軍;著………」
燕皇一下子調遷了八名官員。
這些官員,無一例外,全是太子府的人,在太子府掛職,也就是所謂的………太子黨。
雖然新任命的官位不高,並未一步登天,但也都是在六部之下的實權衙門里任副手甚至是主官。
這八人升遷上來,太子府的勢力,會瞬間膨脹起來。
因為這代表著一種風向,這種風向意味著………皇權的交接!
其他皇帝,不可能這般信手一口氣任命這么多官員,但燕皇,可以,因為朝堂上,早已沒有了膽敢反抗他的聲音,他,是真正的天子。
「太子身邊的那個伴當,叫什么來著?」燕皇問道。
「回陛下的話,叫李英蓮。」魏忠河答道。
「讓他,暫代司禮監掌印。」
「是,陛下,奴才稍後就去做交接。」
司禮監掌印太監,素有內宮隱相之稱,因為他掌握著批紅的權力,也就是幫皇帝審核由宰輔他們呈送上來的奏章。
大燕沒有內閣,但旨意的流程其實也是按照章程來的,必須要加蓋宰輔的印同時,還得由司禮監批紅,這樣子發出去的,才叫真正具備法律效應的聖旨。
當然了,趙九郎對陛下,一切遵從,燕皇又在朝堂上,一言九鼎,所以很多時候,燕皇的旨意,就是真正的聖旨,不用走這個流程,或者說,只是走一個流程。
李英蓮只是太子府的大太監,現如今,暫代司禮監掌印,而太子,又本就是監國,意味著朝堂之事,聖旨之權,盡數交托於太子之手。
且……
大燕的司禮監背後,可還牽扯著密諜司!
燕皇這次的放權,可謂放得真厲害。
這已經不是什么政治訊號了,已經不是什么風向了,這近乎就是將心意,糊向那些還在見風使舵的朝臣們的臉上!
他,
是太子,
是大燕,
未來的皇帝!
當然了,也不會有人會天真地認為,燕皇就真的去後園當太上皇去了,畢竟,燕皇並未退位,太子,也沒有登基。
大燕的天,依舊在燕皇的掌心里。
但這種鋪陳,已經很直接,也很清晰了。
燕皇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姬成玦的身上。
「成玦。」
「兒臣在。」
「好好輔佐你二哥,運轉好國事,另外,伐楚大軍的供需,不容有失,這是,國戰。」
「兒臣遵旨。」
姬成玦叩首領旨。
「散了吧。」
「兒臣告退。」
「兒臣告退。」
………
宮門外。
姬成玦准備上自己的馬車,誰成想,四皇子居然也跟了過來。
「還坐?」姬成玦問道。
「你車里涼快。」
二人坐進了馬車,
張公公駕駛著馬車開始行進。
姬成玦開口道;「你可以去找太子要差事了,他直接下旨就行,趙九郎那邊,也不會卡你,我也不用麻煩了。」
「不是,你就這么認了?」
「父皇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明日,不,今晚開始,朝堂的風向,就要變了。我這六爺黨,也快樹倒猢猻散嘍。」
皇子之間,可以爭。
但奈何,
仲裁的那位,下來拉偏架了。
「我不信你就這么認命了,老六,你不是這樣子的人。」
「我當爹了啊。」
「唉,也是……」
四皇子的聲音,壓下去了,
「老六,你說我那個差事,還要不要去求?」
「為什么不求?」
「我現在忽然覺得,皇子府邸里住著,也挺好的。」
「成,你住著吧,伐楚之後,還得打乾國,說不定又會來一個乾國刺客。」
「………」四皇子。
「四哥。」
「嗯。」
「你我,是兄弟,雖然吧,我一直挺瞧不上你的,我甚至覺得五哥,有時候活得都比你通透。」
「你………」
「但,如果不到那時候,我是不會骨肉相殘的,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那我,明日,不,過幾日去找老二。」
姬成玦點點頭,「我這個陪練,還得陪完最後一程,甭管怎樣,伐楚大局,不容有失。」
「那是當然,你我畢竟姓姬。」
馬車繞了遠路,先到了皇子府邸,四皇子先下了車。
隨即,馬車繼續前行。
姬老六的目光,
陰沉了下來,
開始自言自語:
「你是覺得自己,還能活得夠久?還是覺得,伐楚之戰,能結束得夠快?所以,你覺得自己的時間,還夠?」
「你老了,當你開始承認自己老了的時候,當你告訴別人,你已經老了的時候,你就不再是原本的你了。」
「你害怕么,你憤怒么,我知道你在害怕,我也清楚你的憤怒。」
「我終於,等到你老的這一天了,終於……等到了。」
姬成玦低下頭,
對著自己的手背,咬了一口,咬出了一道清晰的牙印,
隨即,
他笑了:
「我是個,當爹的人啊。」
————
我們月票第十了!
《魔臨》發書整整一年了,第一次進月票第十,其實一開始寫這本時,真的只是想著顧自己爽就好了,也做好了書成績一般的准備。
只能說,誰叫這起點,還是識貨的多啊,哈哈,抱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