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罷了,下去吧,下去吧。」
福王雙手抱著自己的肚子,開始向城下走。
城樓下面,有一頂轎子在等著,旁邊,還有數十名護衛。
據說,平日里在府邸內福王也都是習慣坐轎。
一般來說,在宮內的話,貴人們坐輦倒是很常見,但那也是因為皇宮太大的緣故,而福王則是太胖,不喜走路。
當福王入轎後,新任綿州知府主動走上前,開口道:
「王爺,今晚還是住下官的別院吧。」
「不了,還是住府衙吧,朝廷章程不可廢。」
「是。」
「諸位大人不用送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周遭一群綿州城內的新任文武一起向轎子行禮。
起轎,
脫離了這些地方官後,
轎子勻速平緩地行進至了府衙門口,
門口的護衛們主動打開了府衙大門,讓轎子徑直進去。
雖是晚上,但府衙內燈火通明,一些磚瓦角落或者是柱子縫隙處,你甚至還能找尋到殘留發黑的血漬。
數月前,一支燕狗忽然殺入城內,直入府衙。
柱子上的那一行字也已經被擦去了,但所留字之人的名字,卻已經被很多人記在了心中。
破城入府殺人留字,
那個叫「鄭凡」的燕人守備官,可以說是將屬於燕人的那種囂張跋扈給詮釋到了極致。
轎子一直入了後院,後院的血腥味,其實更重,當然了,聞,是聞不出來的,但一想到那一晚多少個大人在這里被割下了首級,一具具無頭的屍體雜亂地鋪陳在這里,似乎著後院的風,都變得有些陰森起來。
福王終於下了轎,
在一名貼身宦官的攙扶下走入了屋子。
屋子里,燒著兩盆炭火,福王落座後,宦官馬上打來了熱水,並親自幫福王脫下靴子,開始幫福王泡腳。
福王的腳踝,已經有些青腫了,還是因為身體太胖外加平日里缺少鍛煉的緣故,這幾日路程奔波,腳下浮腫也屬正常。
宦官很是貼心地幫忙按摩,舒筋活血。
一邊,自有侍女送上茶水,福王伸手接過,開始喝茶。
廳堂里,還站著一名身穿皮甲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身著臃腫錦袍的文士。
「呼……」
福王長舒一口氣,
放下了茶盞,
道:
「你們覺得可笑不,那些讀書人平日里常常說什么子不語怪力亂神,什么自養浩然正氣,到頭來,居然連這府衙都不敢住進來。」
這座府衙,雖然還掛著府衙的牌子,但新上任的知府等人卻沒有再選擇這里辦公,而是租賃下了城內的一座別院。
原因很簡單,這座府衙死過人,死過很多很多人,而且死的,還是他們的同類。
文士則開口道:
「說不得他們還在嘲笑王爺太過膽小,半點不敢逾矩。」
欽差出使,處處都有章程,你住什么地方更是極為重要的一項,當然了,別的欽差可能不會特別在意這個,講究個因地制宜。
但福王是藩王,朝廷一直對藩王的看管極為嚴格,那些文官們更是會死死地盯著藩王的任何出格舉動。
大乾的藩王是尊貴的,因為他們姓趙。
但大乾的藩王又像是一個個光鮮亮麗的痰盂,每個有正直感的讀書人都會向里面吐痰。
不管什么時候,罵藩王,罵這群國之蛀蟲,都是大乾的政治正確。
也因此,藩王們都只能在自己封地府邸里悶著頭過自己的日子,封地很大,但他們連府邸都很少出,甚至,幾年都不會出一次城。
「嘲笑就嘲笑吧,他們不也一樣在嘲笑楊老狗么?」
福王心平氣和地說道。
他這副形象,確實是很「心寬體胖」。
「王爺,您先前在城牆上,可也是嘲笑過楊太尉。」
「沒辦法啊,文樂,想和一群人打好關系,最好的方式就是陪他們一起罵一個人,朝堂上這陣子可是群情激涌,彈劾楊老狗的折子據說已經堆滿了御書房。」
說到這里,福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四層下巴,
道:
「只是一路走來,說句心里話吧,楊老狗也不容易,而且是很不容易。」
那位名叫文樂的文士也點點頭,道:
「楊太尉不易。」
「本王是曉得那幫太監的,下面沒了,天生不全,文官為了名聲,可以不惜去騙廷杖,但太監,其實比文官更想要名聲。」
因為他們更渴望,證明自己。
福王抬起左腳,示意身下的宦官幫自己擦腳,繼續道:
「但一路走來,咱大乾的邊軍到底爛成什么樣子了,以前是知道點兒,但這次親眼看見了,才知道居然已經這般離譜了。
大乾邊軍八十萬,每年朝廷稅賦支撐著這里,但真正活在人間而不是僅僅是活在冊子上的,可能得打個對折。
剩下這四十萬人里,還有被發配成私奴苦力的,楊老狗的三鎮兵馬,真正能調動出來的,可能也就二十萬的樣子,或許還不到這么多。」
說著,福王伸手指了指站在那里的一身皮甲的中年男子,道:
「孟珙啊。」
「末將在。」
「你說說,楊老狗要是敢主動率軍出擊,會是個什么下場?」
「回稟王爺,燕人靖南軍五萬,但加上其後營和地方守備部隊,也能有十數萬人。」
在軍事上,乾國人對燕國人,向來是沒什么信心的。
這一切的根源,還是在於當年初代鎮北侯三萬破五十萬的一戰,徹底打垮了乾人的武運脊梁。
「唉,人數都持平了啊。」
福王嘆了口氣,
人數和燕人持平,
那還主動打個屁!
「王爺,燕人的靖南軍,可是騎兵。」
乾人少騎兵,這是百年來的結症。
燕人的馬場比乾人好,外加燕人還毗鄰荒漠,無論是去買還是去搶,他們的戰馬都是不缺的。
但乾國不同,不過,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乾國富,所以也做過自己的馬政,但最後都無疾而終了。
投入了很多,卻始終沒見過多少浪花。
「楊老狗這個人,本王雖然一直罵他,但他的本事,本王還是服氣的,他能坐上這個三邊都督的位置,也不是靠他那仨侄女。
這些年,國內叛亂不少,楊老狗率兵都一一平定過了,是個有譜的。」
這也是楊太尉為什么能當上太尉的原因了,以閹人之軀,居如此險要位置,文官們卻也捏著鼻子認了,這里面,其實也有文官們也是在心里承認,這個太監,確實會打仗。
「朝廷群情洶涌,都在罵楊老狗避戰怯戰,大有要將其招回上京換人來做三邊都督的風向,你你們可知,是誰按下了這股風議?」
文樂和孟珙一起搖頭。
「是韓相公。」
文樂和孟珙臉上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要知道,這位韓相公和楊太尉可是最不對付的,昔日楊太尉還沒外放出宮廷時,韓相公就曾親自向楊太尉開戰,說其蠱惑君王擾亂宮廷,差點迫使楊太尉被賜死,最後雖然沒死成,但也是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意外么?」福王笑了笑,「不止是韓相公,還有富相公司馬相公,諸位相公,都按下了群情激憤,一起向官家作保,這才使得楊老狗能繼續坐在那個位置上。」
福王的腳被擦干凈了,落入靴子,他本人則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道:
「朝堂上的諸位相公們,並不糊塗啊,若是往常時候,撤下楊老狗,諸位相公們大概是樂見其成的,但這時,不合適。
撤下避戰的楊老狗,再送一個人上去,那個人無論是誰,都不敢再走楊老狗的老路,肯定要找機會和燕人主動打一場的。
官家可能並不是很清楚咱們大乾這邊軍到底還剩下幾分成色,但相公們是清楚的,也明白,咱大乾的邊軍就剩下這點家當了,要是真打沒了,可是連糊窗戶的紙都找不著了。
所以,為了平復朝議,才會讓本王這個廢物一般的藩王領欽差身份來斥責楊老狗。
呵呵,真要斥責,怎么可能選本王去做這個欽差呢?」
福王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
文樂拱手道:
「王爺自謙了。「
「沒,本王沒自謙,其實,朝堂上的諸位相公們做得好啊,本王先前還真擔心官家會一封詔令下來,把楊老狗給撤掉或是換個人上去。
本王的封地就在滁州,一旦讓燕狗攻破三邊,第一個要遭殃的,可就是本王了。
不過,現在心里踏實了。
十五萬西軍已經開赴過來了,還有五萬狼土兵,禁軍也開拔出十萬來,東南沿海那兒前些年一直忙著清剿海匪的祖家軍,也被調撥了五萬北上。
差不多算算,三十五萬大軍已經上來了,呵呵。」
西軍,一直在大乾西南地區鎮壓土司們的叛亂,那位刺面相公,也是西軍出身,可以說,西軍,是大乾最為依仗的一支野戰精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