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那位四皇子以監國身份攝政,沒有登基?」
「是的太子殿下,根據楚國那邊傳來的情報,確實是這般,楚國來使所用的楚國詔書上的落款,也是他大楚攝政王,而非他大楚皇帝。」
太子聞言,笑了笑,扭頭看向身旁的禮部尚書寧方盛,道:
「寧老,您覺得那位楚國四皇子到底是何意?」
明明已經擊敗了其他幾位奪位的皇子,也得到了楚國國內的幾家有著柱國的大貴族支持,他偏偏卻沒順勢繼位,而是改封自己為監國。
其實,在戰術上重視對手,在戰略上藐視對手,這話,自古以來就有之。
尤其是在國與國的層面中,將對方視為「名利之徒」也是一種政治正確。
更別提如今大燕,雖說曾在望江初戰中失敗了一次,但最終還是取得了最後的勝局,幾年以來,連番對外大勝,莫說大燕百姓那膨脹的家國自豪感,就是這些真正地朝堂執牛耳者,也是自信氣度顯然。
點評其他國家的官家或者皇子大臣時,自是會帶上一種上位者俯視的慣性。
當然了,該怎么分析還是得怎么分析,自信是自信,但也沒天真地認為對方就真的是傻子。
「太子,依老臣看來,許是楚國青鸞軍被困玉盤城,我大燕鐵騎驅逐野人後,一統三晉之地,使得那位楚國四皇子在奪位之後失去了從容布置的時機。
不繼位而先自封監國,想來,也是想著團結和整合國內各大勢力,先應對來自我大燕的壓力。」
太子點了點頭,他也是這般想的。
放著那尊位置,不急著坐上去,是不想么?肯定不是的。
身為一國太子的他,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張龍椅的吸引力到底有多恐怖。
這時,戶部尚書徐廣懷則開口道:
「其實,沒急著繼位,想來也是因為咱們燕軍的進軍速度和取得之戰果,超過了他原本所設想。
太子,寧老,咱們眼下,還是得先將這些國書和條約細節給早早敲定了為好。」
國書,是楚國送來的。
不管那位四皇子是楚皇還是監國攝政王,他都不可能放任那四萬青鸞軍在玉盤城里餓死。
但很顯然,那位是沒打算派出大軍再來一次遠征,而是希望以和談的方式,求一個體面一點的收尾。
楚國開出的條件,不可謂不豐厚,首先,原本司徒家手中的鎮南關將歸還燕國;
同時楚國將承認大燕對三晉之地統治上的法理;
這是前兩條,
這是對之前的那一場戰爭做一個交代。
接下來,還有兩條。
一條,是燕楚兩國將簽訂盟約;
楚國攝政王在國書中回憶了當年姬家和熊家一個燕侯一個楚侯,都是奉大夏天子令開疆拓土的袍澤,彼此本是一家人。
所以,自此之後,雙方將守望相助,燕國遇到蠻族威脅時,楚國會幫助;楚國遇到山越威脅時,燕國會幫助。
這是一句屁話,
且不說百年來,大燕將蠻族給揍得完全沒了脾氣,就說楚國那邊的山越百族,都已經被楚人驅逐到真正的窮山惡水之間,估摸著都快滅族了。
雙方都沒有敵人了,還守望相助個什么東西?
就說真的哪天山越忽然崛起,蠻族也崛起了,一個,在大燕的最西邊,一個,在楚國的最南面,彼此相助來得及么?
當然了,燕人知道這是屁話,楚人肯定也是知道的,所以,按照外交習慣,屁話後面,肯定會跟著真正有用的話。
那就是第二條,燕楚將成「兄弟之國」。
楚國攝政王因為還沒繼位,所以想遙尊已故楚國先皇和燕皇成為「兄弟」,誰大誰小,論年紀還是論國力都無所謂了,直接跳過了這個爭論,反正,楚國攝政王可以認燕皇為「叔父」。
這是四大條,
下面,還有一大堆的瑣碎細節。
比如,楚國將賠償燕國糧食、財帛等等,以平息燕國憤怒,且願意仿照當初的乾國,對燕國每年遞交歲幣。
楚國來使,姓景,叫景陽,乃楚國大貴族景氏之人,為楚國攝政王親信,此次合約,完全由其代表楚國攝政王的意志來洽談。
本著對等的原則,一個「侄兒皇帝」派來的人,自然得交給下一輩去處理,所以,燕皇就將這件事交給了太子。
由太子負責率相關官員進行洽談,以期得到一個燕國最好的結果。
身為戶部尚書的徐廣懷對這次和談很是看重,燕國需要休養生息,與民更始,如果能夠和楚國達成盟約,不管這盟約有效沒效,至少能維系住個五年和平吧?
五年不打仗的話,燕地可以進一步地發展,晉地也能相對地恢復一些元氣,錢糧上面,也就能從容下來了。
太子將手中的案牘放了下來,伸手揉了揉眉心,道:
「毛大人,您覺得,我大燕這仗,還能繼續打下去么?」
雖說楚國給出的條件很豐厚,但就這般讓那近四萬的青鸞軍回去,不說由此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問題,就是單純地站在一個個人好惡的角度上來看,都覺得有些讓人不夠快意。
兵部尚書毛明才起身回稟道:
「回太子的話,如今,靖南王轄三晉之兵盡起,其實已經是做好了和楚國全面開戰的准備,但………」
太子點點頭,道:
「能不打還是最好不要打是么?」
「臣的意思確實是這樣,將士疲敝,這一仗,再打下去,於國於軍,都是一種煎熬。
靖南王用兵,向來講究不動如山,動則如驚雷炸起。
如今,擺出這種架勢去以勢壓人其實並非是靖南王用兵風格,想來,靖南王也清楚,就此止住才是於我大燕最有利的結局。」
「孤知道了,寧老,國書規格和其他一些細務,還需您再多操操心,不要在禮法上出什么紕漏,另外,命鴻臚寺知會乾國使節,他們可是欠了快三年的歲幣了。」
說著,太子又看向戶部尚書徐廣懷,
「乾國不僅僅要補足之前三年所拖欠之歲幣,同時,具體數額上還需進行修改,至少,不得比楚人的低。
兩件事兒,咱就當一件事兒給一起辦了吧。」
「臣等領命。」
「臣等領命。」
三國大戰開啟前,其實燕乾雙方邊境線上就已經很是緊張了,所以那一年的歲幣,乾國就沒送過來,再之後戰事打響,燕軍攻入乾國,乾國狼狽應對,等到那次之後,兩國其實一直處於「開戰」的狀態。
雖然,當燕人撤軍之後,乾人也沒想著北上做什么,兩國很快就恢復了之前的「平靜」,但「戰爭」狀態其實一直都沒有解除。
如今,借著和楚人談和的契機,把乾國也拉進來,大家一起談談,順帶著,把和約再給簽訂一下。
大燕需要休養生息,那就借著這個機會,反正敲一個竹杠是敲,敲兩個也是敲,白給的東西,不要白不要。
這不是燕皇的想法,這是太子的想法,由此也可以看出,太子本人的魄力和能力。
「對了,徐大人,六弟在你戶部近日如何?」
自家六弟被父皇派去觀風戶部,名義上,觀風,只是學習和了解的差事。
但這差事,加上其皇子的身份,真的是可大可小。
而戶部,又是徐廣懷的地盤。
在太子看來,這位戶部尚書並非是自己的人,但雙方之間,倒是存在著不少默契。
尤其是在止戈修養這件事上,二人的觀念一致。
雖說忘戰必危,但好戰必亂,燕國如今大勢已成,自當好好經營,將勢轉化為實,以圖穩重。
「回太子的話,六殿下這些日子在戶部,倒也清閑,整日約同僚們飲酒作樂。」
太子聽到這話,卻搖搖頭,道:
「六弟年幼,也是個閑散性子,我這個當哥哥的,還得勞請徐大人多多擔待指點。」
說著,
太子起身,對著徐廣懷一鞠而下;
徐廣懷馬上起身,恭敬相跪。
禮部尚書寧方盛撫長須微笑,
他是滿意太子的,有儲君之氣,也有日後人君之相;
毛明才不動如山,只是默默地重新打開一份案牘。
當真是兄弟情深?
自是不盡然。
大皇子兵敗將歸,有風聲起,將迎娶蠻族公主,自此當絕一切可能;
三皇子湖心亭春日沐風,夏日聽雷,秋日觀葉,冬日賞雪;
他的人生,只剩下一座亭子,和那一遍又一遍的春夏秋冬。
鄧家的衰落,四皇子失去最大臂助,陛下軍改,一掃軍頭格局,此時的四皇子,已然是折了翅的風箏;
五皇子不愛出門,喜宅家做那木匠活兒,曾數次因此被陛下下旨責罰,卻依舊我行我素;
七皇子太小,大燕不是什么君衰臣強的格局,所以,七皇子很難去觸摸那個位置。
一番算下來,
除了個近期忽然冒頭而出的閑散六皇子觀風戶部,
太子殿下,算是沒有對手了。
奪嫡之爭,向來沒有退路,哪怕一點點苗頭,到最後清算時,都算是天大的罪過。
能坐到一部尚書位置的人,哪個不是自官場上廝殺出來的人精?
就是那感動得下跪回禮的徐廣懷徐尚書,豈能不清楚太子殿下心中的意思?
但,這就是格局,這就是層次;
假的,多把玩把玩,也就能玩兒成真的。
太子這種內斂卻不失崢嶸的感覺,才最受這些老臣所認可。
有國本如此,真的很可以了。
到了他們這個層次,說是投靠誰,當誰家的狗,那真是沒那個必要,除了燕皇,沒人能這般去拿捏他們,所以,大家更看重的,還是政治主張上的相適。
你的主張和我相仿,那我就支持你。
且會自然而然地站在你的身側,呼應你一下,再將你的對手,給按下去。
太子殿下的「照顧」之意,該懂的人,自然會懂的。
待得雙方重新落座後,
禮部尚書寧方盛開口道:
「太子殿下,臣聽聞前日您在東宮設宴,款待去歲進士?」
太子正色回應道:
「回寧老的話,確實如此。」
去歲大燕第一場科舉,太子是從辦,那時太子還不是太子;
今歲的春闈,陛下下詔,由太子主持。
大燕興科舉兩年,這位國之儲君,將坐實天下士子大師之名,可以說,是他奉命托舉起了龍門,讓那寒門讀書人得以躍上御階。
去歲的科舉,是寧方盛親自主持,太子為輔的,他已經老了,能在文事上多為大燕的寒門學子做一些事情,就是他現如今的心願。
可幸,這位太子,在這方面的心思,和自己無比契合。
「寧老,如今我大燕國勢蒸蒸日上,自是需要這些學子充填我大燕朝堂,夯實我大燕根骨,孤,設宴款待他們,只是問問近況,以作鼓勵。」
燕皇的氣魄,在那里,他不會去在意自己的太子去結交文官以及去收攬這些新入朝堂的年輕官員。
所以,太子設宴設得明目,提起這事時,也是從容。
若是換做其他皇帝,其太子,斷然不可能這般的,也不敢這般的。
馬踏門閥之後,燕國朝堂上出現了很嚴重的「官慌」,雖說提吏入官,解了一些燃眉之急,但終究不是長遠之法。
且開科舉,取寒門入仕,才算是根除門閥的根本之策。
也因此,去歲的進士,外放的少說也是一地父母,留京的,更是在六部之中很快冒尖崛起。
能力是一方面,其實最重要的還是扶持他們,符合當下的政治風向。
寧方盛笑著點點頭,道:
「太子有心了。」
「寧老言重了,這是孤應該做的。」
說著,
太子甩了甩手腕,吩咐身邊的李英蓮去御膳房那里催一下夜宵,
盟約的事,越早敲定越好,所以免不了要通宵達旦了。
累是累,
但其中也有一分充實。
太子的目光微微環視四周,
坐在這個位置上,
只要我不犯錯,你能奈我何?
在太子腦海之中,
至今記得那個畫面,
在那個畫面里,
自己和大哥跪伏在地上,受父皇訓斥,
而年幼的六弟則被父皇抱著坐在他的腿上;
那一日,父皇說過的一句話,至今仍像是一根刺一樣,深深地扎在太子的心里:
「你們啊你們啊,罷了,還好,還有個小六像朕。」
姬成玦,
你沒機會的,
一點都沒有。
……
「你覺得你還有機會?」
郡主斜靠在涼亭台階上,一邊朝著池塘里丟著石子兒一邊對著站在她面前的姬成玦問道。
「姐,我這兒剛進來,您不說給我弄杯茶吃吃,上來就問這般誅心的問題,不合適吧?」
姬成玦笑嘻嘻地在郡主對面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卻故意沒回答這個問題。
郡主伸腿,
踹了一腳小六子,
她可沒怎么收力,
小六子被踹得倒吸一口涼氣。
「別裝了,已經破相了,再裝也沒以前那么自然了,我就好奇了,裝了這么多年的閑散廢物王爺,怎么著忽然之間就放下了?」
「我裝了什么了我?」
「在我面前,給我老實點兒,我還沒嫁給你二哥呢,咱這會兒,還能正常地說點兒話。」
「怎么著,您當了我嫂子後,不應該更親近一些么?」
「親近你個鬼,信不信等成親第二天,我就讓城外的鎮北軍進你的府邸將你給抓起來?」
「姐,您這是要造反?」
「手段太過激了一些?」
「那是。」
「行,那就等成親後,喊你來東宮,我就說你要輕薄我,順勢讓七叔將你給砍了。」
七叔正好走進來,遞給姬成玦一杯熱茶,聞言,也只是笑笑。
姬成玦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他清楚,眼前這女人,看起來美麗動人不假,但那顆心,該狠起來,那是真的狠啊。
姓鄭的至今可都還念念不忘當年差點被這女人當草料丟荒漠上的那件事。
「成玦自認為自小到大,都對姐姐很是恭敬,逢年過節,禮俸更是從未缺過,按理說………」
郡主「呵呵」了一聲,
「爹當初曾說過,你最像陛下。」
「………」姬成玦。
「怎么著了,等我嫁給你二哥,幫你二哥順手鏟掉一個威脅,身為人妻,不是很應當的事兒么?」
夫妻一體,
你對我丈夫的皇位有威脅,
那就把你給除掉咯。
姬成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還真是這么個理。」
「別怪老娘不近人情,自打前些年鎮北軍的探子發現你居然在我侯府外也有布置時,老娘就知道你和老五不同。
你要是裝,一直裝下去,倒也沒什么,大不了以後多盯著你一點就是了,這些年來,那么多稀罕物的孝敬,總能買你一條命不是?
可偏偏也不知道怎么了,老人家常說吃了豬油蒙了心容易做昏頭的事兒;
喲,
可不是,
到底是娶了屠戶家的女兒,這豬油,看來真的是沒少吃。」
姬成玦聞言,搖頭笑笑,
道:
「倒不是因為女人。」
「下一句話先別說,容易讓我作嘔。」
「額………」
姬成玦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點頭道:
「還真是因為男人。」
「看來我大燕打下了晉地,那晉地的風,還真吹進來了。」
「那人姐姐也認得,鄭凡。」
聽到「鄭凡」這個名字,郡主稍許用力地將手中的石子兒打了出去,在水面上飛出幾個水漂。
「老娘不喜歡這個名字,每次聽起來,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明明是她最先認識到鄭凡的,在認識她之前,鄭凡連個官身都沒有,只是一個被征發而來的民夫。
自己,曾問過他,要不要到李家當一個家丁。
原本以為那小子不清楚李家的家丁,鎮北侯府的家丁,到底是個什么意思,所以才傻乎乎地選了個護商校尉這個臨時搭設起來的官職。
但根據這小子之後做出的事兒來看,其絕非愚鈍之人,換句話來說,是他故意的。
這其實也沒什么,堂堂鎮北侯府郡主,哪里會對一個民夫出身的人花費那么多的耐心。
然而,之後,伴隨著其一步一步崛起,受到靖南侯賞識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這才幾年功夫,居然就已經從民夫做到了雪海關總兵的位置上,陛下更賜封其為平野伯。
所以,人家不是不知道鎮北侯府家丁意味著什么,是人家的心氣兒高著,不稀罕用這個帶著點家奴性質的身份去做進身之階。
鄭凡越是優秀,官兒做得越大,戰功拿得越多,
郡主「錯失良才」的事兒,就會越是被提起。
尤其是鄭凡這個北封郡出身的人氏,居然在靖南軍里做到了總兵,是個人總會問一句:為什么?
然後,
郡主知道自己又要被拿出來「鞭屍」了。
什么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什么有眼無珠,總之,什么盆子都能往自己頭上去扣。
最令她郁結的是,自己還不能去分辨什么,也無從去分辨。
當初,自家老子都想要這個人,想從靖南侯手里將人給挖回來,也依舊沒成功。
但那時的自己,其實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這個混賬東西,確實是個厲害的角色,老娘當時確實是看走了眼。」
說著,
郡主又看向姬成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