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大虎,把雞蛋吃嘍。」
飯桌前,劍聖將自己剛剛剝好的雞蛋送到大虎的碗里。
「嗯。」
劉大虎點點頭,很乖巧地吃起了雞蛋,同時還扒拉著粥和咸菜。
劍聖也剝了個雞蛋,自己一口一口地吃著,同時,指了指面前的粥盆對女人道:
「以後早上別熬粥了,大虎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得多吃點兒好的,等今晚你下了工後,去將軍府鋪子那兒問問,接一些羊奶回來,給大虎早上喝。」
女人還沒說話,旁邊正在喝粥的老太婆不滿道:
「喝粥多好啊,羊奶多貴啊,可不興過日子這么造的。」
劍聖笑了笑,道:
「可孩子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得吃點好的,以後才能長得壯實,少生病。」
「粥怎么不好了,多香啊,姑爺,你這是沒經歷過災荒,鬧災的時候,連樹皮都被人給啃沒了,有口粥喝,那真是燒高香了都。
再說了,羊奶那玩意兒騒腥味兒那么重,有啥好喝的。」
劍聖搖搖頭,在這件事上,他很堅持。
他是劍客,自小練武。
俗話說得好,窮文富武。
一個武者想要培養起來,首先就得吃得好,一般家庭可經不起這般去造,根本就供養不起。他是正好年幼時碰上了師傅,否則以後就算練武,身子骨不行,也很難有這么大的成就。
這個時代,江湖武者因為經常受傷,其實對一些葯理也是懂一些的。
擱在後世,其實真能稱得上半個營養學家和半個葯劑師。
「就是熬粥,也多放些肉和蛋進去一起熬,魚片也可以,不要再熬這種白粥了。
羊奶的話,得喝,瞧著雪原上的野人,他們日子其實過得比咱們好不到哪里去,但體格身量卻都不小。」
「姑爺,照著你說的這個日子過下去,咱們這家豈不是…………」
劍聖放下筷子,
沉聲道:
「聽我的。」
老太婆當即閉嘴。
到底是家里唯一一個成年老爺們兒,哪怕身子骨現在不行,但說話,還是有分量的。
女人也點頭道:
「知道了,下工後我就去買。」
「嗯,不要怕花錢,等我身子骨再養好一些,還能去當值的,不會餓著咱家。」
「家里銀錢是夠著哩。」女人自己做工也是有銀錢的。
老太婆撇撇嘴,繼續扒拉著粥碗,故意吃得很大聲,還砸吧砸吧嘴。
她是真看不慣這癱姑爺這般大手大腳過日子的做派,
但偏偏人家是給自己親孫子好吃好喝地供著,
她還真沒辦法繼續較真下去,
不管如何,她是能瞧出來,這新姑爺是打心眼兒里對她親孫子好。
一家子吃過早食,
老太婆收拾碗筷,
女人得去上工,
劍聖則拄著拐杖,帶著劉大虎去學堂。
劉大虎的書冊和筆墨放在一個小布兜里,劍聖堅持要自己提著,劉大虎就攙扶著劍聖的一只手,陪著他往前走。
與其說,是這個繼父送孩子上學,倒不如說是孩子在陪著繼父去學堂。
路上,劉大虎碰見不少同學,有人看見劉大虎的爹是這個樣子,忍不住帶著些許戲謔的語氣喊道:
「大虎,這是你爹哇。」
劉大虎每每都挺著胸膛,
大聲喊道:
「對,是俺爹!」
絲毫沒有自己爹得拄拐走路顫顫巍巍是個廢人的自卑。
送到學堂門口,劉大虎從劍聖手中接過自己的布兜,對著劍聖作揖到底:
「父親,孩兒去上學了。」
「好,好好聽先生的話。」
「是,父親。」
等看著劉大虎跑入了學堂,劍聖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轉身,繼續拄著拐,准備回去。
誰曉得,一轉身,居然就看見穿著一身番衣的鄭伯爺。
鄭伯爺穿的其實不是番衣,是四娘以前為自己編織的衛衣,不過因為戴帽子,且能夠遮掩自己的臉,所以平日里鄭伯爺想一個人出來走走時,都是這個裝束。
畢竟,走到哪里被圍觀歡呼到哪里,一開始,自然是很爽的,但時間長了次數多了,反而更想要一種安靜。
「喲,巧了么不是。」鄭凡笑道。
劍聖點點頭,道:「是巧了。」
「吃了么?」
「吃了,你呢?」
「我還沒呢,等我,我去買倆餅子。」
雪海關內所有的店鋪,其實都是伯爵府的產業,這一點,繼承了以前在盛樂城的舊制。
買了兩個羊肉餅後鄭凡走了回來,一邊吃著一邊對劍聖道:
「送你回去?」
劍聖搖搖頭,道:「我想出城逛逛,一直待在城里,有點透不過氣。」
「可你的身子?」
「牆角邊逛逛也是可以的,只要出了城門就行。」
「成。」
鄭凡就陪著劍聖慢慢地走,劍聖是走走停停,時不時地需要歇息,鄭凡也沒伸把手去攙扶。
走了好一會兒,終於走出了城門。
外面,是熱熱鬧鬧的大規模建設工地。
劍聖累了,在城門外的一塊石墩子上坐了下來。
鄭凡坐在他旁邊,抿了抿嘴唇,有些口干,羊肉餅有點咸了。
「這些民居就建在城外,萬一有敵攻城怎么辦?」劍聖開口問道。
「有句話,叫御敵於國門之外。」
「到底是比以前豪氣多了,不愧是當了伯爺的人。」
「那可不。」
就在鄭凡和劍聖所坐位置的前面,是一塊很大的生活區,搭著很多個帳篷。
里面基本都是女工在負責洗衣服、做飯,還有一些老人和孩童在其間,熙熙攘攘。
「其實,城里還能住下不少人的。」劍聖說道。
雪海關很大,真的很大,可以容納很多人口。
「總得有些區分的。」
「曾經,記得你和我說過,人生而平等。」
「是啊,但我在這里,沒以燕人、晉人、蠻人去區分,已經很平等了,軍屬,可以住進城內。」
「那些女人呢?」
「她們要是嫁給兵漢,也能住進城內。」
「有點不太講究。」
「這又得回到您先前說的御敵於國門之外的話茬了,北面是雪原還好,有城牆守護,日後,還有您守北門;
但這南面,
說句心里話,
在我的設想里,
沒有三萬鐵騎,不,是沒有五萬鐵騎以上,是不可能做到御敵於外的。」
「那還差很多。」
「是差非常多,但家底子,慢慢攢就是了。」
就在這時,一隊騎兵從雪海關城門內策馬而出,領頭的,正是金術可。
官軍一出,城外的百姓馬上退避。
因為鄭凡和劍聖坐的位置比較偏僻,所以金術可並沒有注意到這里,他現在有軍務在身,更是無心他顧。
「看得出來,他混得很好。」劍聖感慨道。
金術可,是他推薦給鄭凡的。
「是個人才。」
無論是在打仗還是做人方面,這個蠻族漢子都呈現出一種超出常人的天賦和細膩。
有時候,看著金術可,鄭凡都有一種自己在照鏡子的感覺,很多地方,金術可都和自己有些相似,
除了,沒自己好看。
畢竟,蠻族人的長相,不符合時下諸夏之人的普遍審美。
「大皇子和蠻王的公主完婚,送來一個人口近三萬人的部族當作嫁妝,那個部落,距離咱們這里很近了。
是我讓金術可去領兵接應的。」
「那看來,鄭伯爺手下又能多出不少兵馬了?」
「一萬蠻族鐵騎。」
鄭凡豎起一根手指很驕傲地說道。
「喲,那可真是不錯。」
「其實,我挺喜歡用蠻族兵的,他們心思更少,且在異國他鄉之地,他們更容易去拼命。」
「不,你除了燕人兵,其余的兵,你都喜歡。如果不是顧忌這里是晉地,不是顧忌野人剛剛屠殺了那么多的晉人,你是連野人兵都想要的。」
「被你看出來了。」
「是你自己沒有遮掩。」
「好吧,我檢討。」
「金術可這個人的運道,是起來了。有時候,人的命,就是這般,抓住機遇了,就起來了。
當然了,有些人是有真本事的,憑著自己本事,也是能起來的。」
「您是在說您自己么?」
靠著一把劍翻身,擺脫落魄虞氏子弟的身份,其影響力,更是超過了早就淪為傀儡的晉皇。
「我是說他。」
「不一樣的,這個世上,能做到像您這般,一個人用一把劍捅破桎梏飛起來的,真的不多。
就說這金術可吧,當初要不是因為你就在東門守城門,我是不會注意到他的,要不是你開口舉薦,我也不會一開始就提拔他當千夫長。
他很可能,就死在某一次沖突之中了,或者死在了斥候搏殺里。
是金子,總會發光,這話不假,但這里面,卻又有太多的幸存者偏差。」
「幸存者偏差?」
很顯然,劍聖一時間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細品起來,還真有那么一股子味道。
「啪!」
就在這時,
一聲碎響傳來。
一輛牛車上,坐著一個老翁,老翁身旁,放著幾個小酒壇,在牛車前,剛剛砸壞了一個酒壇,里面沒酒水溢出,應該是空的。
砸完酒壇後,
原本洗衣服的地方跑過來兩個女人。
兩個女人衣服都打著補丁,一個年長,仍然可以瞧出來年輕時的姿色,就是現在看起來,也依舊有著不少風韻,想來應該是老翁的妾。
一個年輕,雖說衣著普通,但也難掩俏麗,應該是老翁的女兒。
老翁身上衣服邋遢,但能看出曾經的華貴,應該原本也是家境優渥的主兒,只不過因為戰亂破了家,妻女得靠著為伯爵府做工來養家。
瞎子和四娘帶著盛樂百姓一起遷移過來,路上吸納了很多的流民,到最後滾雪球一般地壯大,如今雪海關內外遷移來的百姓,原本屬於盛樂城的,反而是少部分了。
老翁砸了酒壇,正好碎在從城門出來的官道上,妻女二人馬上蹲在地上開始收拾。
還好先前官軍已經出城了,要是恰好趕在先前大隊騎兵出城時砸酒壇,說不得就要被抓起來定一個意圖不軌的罪名!
為了維持穩定局面,伯爵府對於敢於尋釁滋事者向來是零容忍。
年輕的,送入和野人奴隸一起的勞夫營,年長的,沒啥用處卻還要作妖的,直接射殺省得浪費糧食。
刑罰很冷酷,但也因此得以保證這么大一塊「工地」的和平穩定。
「哈哈哈!」
老翁又打開了牛車上的一壇酒,雙手抱著,卻沒抱得動,只能將自己的嘴湊過去,飲了一大口,而後雙腿一蹬,大喊道:
「哈哈哈,想當年,晉侯開邊,驅野建國,是何等氣象,再看如今,堂堂大晉雄關之上,竟然插著的是燕人的黑龍旗!
這里,可是晉土,是我三晉子民繁衍生息之地,卻為燕人馬蹄所踐踏!
列祖列宗在上,
先民英靈在上,
你,你,你,還有我,等我們死後,又有何面目去見他們?」
老翁似乎是喝醉了,發起了酒瘋,開始喊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
坐在鄭凡身側的劍聖聞言,嘆了口氣。
鄭凡則不以為意,到了他這個層次,還不至於為一個酒瘋胡言的老頭置什么氣。
再說了,自己身邊還坐著劍聖大人,怎么著也得給人家留點面子。
「先前還瞧見那邊在做帳篷,一問才知,居然連荒漠上的蠻人也要遷移過來,哈哈哈哈哈!」
老翁繼續大笑,
然後低下頭,又飲了一口酒,
大喊道:
「我三晉之地到底怎么了,燕人來了,撒野!野人來了,撒野!現在就連那蠻人,也要過來站在咱們晉民的頭頂上拉屎撒尿了不成!」
這時,其妾起身,攙扶著老翁,似乎是在告訴他不要再說了。
這些話,說得當真是讓人心里害怕。
誰知道這老翁卻一把將自己的妾侍給推開,
繼續喊道:
「有什么不敢說的,有什么不能說的!
我要說,
我偏要說!
想我大晉,曾武有司徒家鎮守雪海鎮南二關,北拒野人南御楚奴!
想我大晉,曾文有聞人家興學社倡文風,使我晉地讀書人不用再去艷羨乾國上京芳華!
想我大晉,商有赫連家馬隊縱橫天下,南北通貫,晉地商號連縱東西,他國商人不學一口晉地方言做生意都不便利。
想我大晉,曾有劍聖一劍飛出…………」
說到劍聖時,
老翁停下了。
鄭凡則特意留意了一下自己身邊劍聖的神情,發現劍聖臉上並沒有那種「你快點說我很想聽」的表情,只是自嘲式地笑笑。
「赫連聞人家被滅了族,商號盡毀,文脈全斷;晉皇遷移入燕京,宗廟社稷祖宗祭祀之所被燕人劫掠一空!
司徒家成了成親王,淪為燕人膝下鷹犬;
就是那位劍聖大人………」
老翁說到這里,再一次止住了話頭,眼里噙著淚花。
顯然,對於劍聖的評價,他是很糾結的。
最後,
老翁發出一聲長嘆:
「劍聖終究是江湖中人,雖淪為燕人馬前卒,但終究曾奉新城下奪門,殺司徒毅司徒炯倆野人走狗!
雪海關前,一劍斬千騎,讓那些挨千刀的野人全都葬沒於此!
他只是一個江湖人,他做到這一步,老夫只有敬他!」
劍聖聞言,閉上了眼。
鄭凡則身子微微後仰。
這時,城門口走過來一群甲士,領頭一人是一名校尉,叫徐有成。
這個人鄭凡還記得,應該是晉地降卒出身。
「你這廝在這里胡言亂語什么,喝了點兒馬尿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是不是!」
徐有成大罵道。
老翁的妻女馬上上前走到徐有成面前為老翁賠罪。
誰曉得老翁卻指著徐有成笑罵道:
「一口晉言片子,卻穿著燕人的甲胄,打著燕人的旗號,你,數典忘宗!」
「你!」
徐有成一怒之下,直接抽出自己的刀。
身為二鬼子,最痛恨別人叫自己二鬼子。
「求求將軍,繞了我家老爺吧,我家老爺醉了,他醉了,我這就把他拉走,把他拉走。」
妾侍跪在地上磕頭。
女兒也抱著徐有成的腿,生怕徐有成上前殺人。
這些日子,那些因企圖搗亂煽動而被斬殺的人,他們可是見得多了。
「求個屁,為何求他!」
老翁繼續喊道:
「來啊,小賊,你來殺了我啊,老夫姓虞,老夫是當代虞氏大宗正,你來殺我啊,殺啊!」
大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