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姓鄭。」
按理說,這話聽起來,梁程應該覺得很不舒服才是。
畢竟是心高氣傲的上古僵屍,自家主上被人稱之為兒子,那自己豈不是憑空的頭頂上多了個「太上皇」?
但賬,不是這么算的。
這一切一切的起源,還是源自於自家主上鄭凡那天晚上本著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甭管儒釋道進廟拜拜不費事地原則,
在那個簡易地小供桌前磕了個頭。
沙拓闕石沒有子嗣,其部族沙拓部更是已經被滅。
他親自設的祭壇,是為了提前祭奠自己,祭奠生他養他的荒漠黃沙。
但因為自家主上的那一記磕頭殺,
導致自家主上成了沙拓闕石的「血食承繼」。
就像是民間逢年過節或者到了先人忌日時都會上墳燒紙擺貢品一個道理,
活人為逝者供奉血食,逝者於冥冥之中保佑活人生活平安豐順;
說交易,有點過於冷淡了,因為里面寄托了很多的情感因素,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
所謂的「求祖宗保佑」,其實就是這么個道理。
也因此,沙拓闕石說「我兒姓鄭」,沒錯,因為鄭凡給他磕過頭,逢年過節的供奉從未短缺過,時不時的,鄭凡還會提著酒水小菜去找沙拓闕石聊聊天。
雖然沙拓闕石現在是一頭僵屍,但也的確救了鄭凡幾次了,僵屍可怕是可怕,但如果換正常人來選,想不想有這么一個踏實的「僵屍干爹」,估計大部分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點頭喊想要想要想要。
梁程猶豫了一下,又折返回了宅子。
恰好鄭凡自己提了一壺酒自己切了一盤豆腐干端著剛走出來。
看這架勢,是打算去找沙拓闕石嘮嘮嗑的。
畢竟今兒個發生了這么多的事,相當於是和魔王們吵了一架,越是在這個時候,人就越是有傾訴欲。
梁程忽然覺得自家主上也是有些可憐,魔王們每個人都是心性堅韌之輩,也是經歷過足夠多的的風雨,所以哪怕薛三被打了一頓,其實薛三也能看得很開。
但鄭凡不是,鄭凡是一路奔跑著強行想要跟上魔王的節奏的。
「怎么又又回來了?」
鄭凡笑著問道。
梁程沒掩飾,直接道:
「主上,屬下剛剛進階了。」
「哦,恭喜。」
鄭凡似乎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不顯得吃驚。
彼此之間,實在是太過了解了。
就比如薛三的這次逾矩,他想要達成的是什么目的,鄭凡自然是清楚的。
「屬下血脈又恢復了一些,然後,現在屬下可以和沙拓闕石進行……進行僵屍之間的交流了。」
「嗯?可以幫沙拓闕石恢復么?」
「目前可能還辦不到,但應該可以為他做點事情。」
「你是大僵屍,具體能做到哪一步自己都不懂?」
面對這個問題,梁程依舊回答得很是真誠:
「主上,在變成僵屍前,屬下其實已經很強了,變成僵屍後,屬下直接就是上古大僵屍,所以,下級別僵屍到底有什么不同,有哪些能力限制,屬下真的不是很清楚。」
「………」鄭凡。
實話,往往最傷人。
梁程話語中的意思差不多就是我出道即巔峰,
就像是人家十一二歲就考上大學的天才,
你硬要他去說初中生活高中生活如何,人家是真的不知道啊。
「走著,咱們一起看看去。」
「是,主上。」
………
因為平野伯府還沒修建好的原因,所以適合沙拓闕石棺材待的地下室還沒空出來,在這座臨時宅子里,沙拓闕石則被安置在後宅最偏僻的一間屋子中。
當鄭凡和梁程過來時,發現魔丸帶著小侯爺早就已經來了。
棺材蓋被彈飛,沙拓闕石氣息泄露的動靜,鄭凡這個武夫可能沒感應到,但魔丸這個靈魂體則不可能不被驚動。
屋子里,
小侯爺正坐在棺材邊緣位置,距離沙拓闕石很近很近。
你只能說,
到底是魔丸帶的孩子,當真是生冷不忌;
別的帶娃阿姨,帶著小孩子看看貓貓狗狗還得擔心別被小動物給抓撓到了,結果在魔丸這兒,是直接帶著娃來和一頭僵屍進行近距離地接觸。
這可比把孩子放在老虎籠子里更危險無數倍的事兒。
另一方面,也只能感嘆靖南侯的兒子,這命,果然是真硬啊。
別的小孩碰到點臟東西,被稍微驚嚇一下,可能就被祟上了,生一場病;
小侯爺則自小就是鬼陪著玩,在棺材上爬行,偏偏胃口賊好,吃嘛嘛香。
當鄭凡進來時,坐在棺材里的沙拓闕石緩緩地轉過頭,看向鄭凡。
他依舊面無表情,但你能感覺到,他在注意著你。
沙拓闕石曾和魔丸互動過,因為魔丸是鄭凡的「兒子」。
沙拓闕石也曾為保護小侯爺出手擊殺過來犯賊人,因為小侯爺是鄭凡的「干兒子」。
你曾為我磕頭,
我護佑你子孫一脈。
沙拓闕石做到了。
他無論生前身後,都是重喏守信的人。
梁程張開嘴,喉嚨內發出陣陣沙啞的摩擦聲,其眼眸更是泛起陣陣綠色,宛若鬼火幽冥。
似乎是受到梁程的牽引,沙拓闕石嘴巴也張開,開始發出沙啞地回應。
少頃,
梁程開口道:
「主上,他現在意識還很混沌,但可以嘗試去問一些問題。」
鄭凡點點頭,道:
「問他想要什么。」
總不能老是心安理得地承人家的情,如果可以,鄭凡也希望可以為他做些什么。
梁程開始詢問沙拓闕石,
過了一會兒,
梁程回應道:
「主上,他說黃沙、羊群、綠洲………」
「他說的是這些么?」
「屬下猜測出來,是這個意思。」
「哦。」
鄭凡嘆了口氣,道:
「他是想家了。」
逝者,所需要的是入土為安,所追求的,是魂歸故里。
這是天性,萬物萬靈的本能。
年少離家,年老還鄉,這是人的一生所追求的一種輪回,也是一種歸宿。
沙拓闕石的家,在沙拓部,只不過那個部落已經被滅族了。
但他的家鄉,在荒漠。
鄭凡心里有些愧疚,
因為自己的關系,沙拓闕石被自己從荒漠帶到了虎頭城,再從虎頭城帶到了翠柳堡,再從翠柳堡帶到了盛樂,然後,繼續往東,帶到了雪海關。
自己是每換一個地方都升官發財了,勢力也是越來越大;
但對於沙拓闕石而言,則是距離自己的家鄉越來越遠。
「主上,這只是他現在極為單純地想法,因為他現在的意識,還不夠成熟。」
「但這也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鄭凡嘆了口氣,繼續道:
「以後,我會幫他重建一個沙拓部。」
梁程點頭道:「這是應當的。」
就在這時,瞎子走了過來。
他其實不需要通傳,因為精神力稍微掃掃就能得知鄭凡現在位於宅子的哪個位置。
瞎子走了進來,先注意到了梁程,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一抹弧度。
這一波,
當真是老實人大翻身啊。
傻乎乎的鐵憨憨樊力,
這頭冰冷冷的僵屍,
居然是最先晉級的兩個人。
所以,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人設這玩意兒,不能全信。
「主上,玉盤城那兒送來的軍情。」
鄭凡轉過身,看著瞎子,問道:
「怎么了?」
「大皇子的嫁妝,也就是柯岩部,近三萬部族,已經在過望江了,送信時,應該在渡江,現在咱們既然收到這信,想來那支部族這會兒應該已經過完了,甚至已經在繼續東進途中也說不定。」
「這么快?」
這一萬蠻族鐵騎,可是鄭伯爺日思夜想的存在。
雪海關多出這一萬鐵騎,無論是北上雪原還是去鎮南關那里在楚人面前溜達溜達,就都能變得從容了。
不像是現在,只能埋頭建設,各方面都顯得捉襟見肘。
自己建設,自力更生,固然是必須要堅守的原則,但既然你身邊有可供你劫掠的對象,不去做一些血腥罪惡的原始積累還真有些對不起自己。
同時,掌握了這一萬蠻族鐵騎後,鄭伯爺雖說不能去和李富勝這種鎮北軍總兵麾下實力相媲美,但也能穩穩坐上大燕總兵官二線梯隊了。
這里不談爵位,只談麾下兵馬的數目。
鎮北軍六鎮兵馬,三十萬鐵騎,每一鎮總兵下面也就是有近五萬騎兵,就算再刨除一些雜余,四萬是肯定有的,鄭伯爺現在才只有他們一半。
當然了,這幾年南征北戰,鎮北軍也是損耗極大,但人家新兵補充也快啊。
鄭凡看著瞎子,道:
「帳篷和接應用的物資即刻開始准備,相配套的保障工作,必須跟上來。」
瞎子點點頭,道:「主上,這里還有一封戶部來的公文,今年上半年戶部押解到咱們雪海關這兒的錢糧名目在這里。」
說到這里,瞎子笑道:
「主上,是實額。」
「實額?」
燕國對晉地駐軍的錢糧供給,向來只有五成,有的地方還不到,缺額就得靠地方將領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按理說,雪海關這邊位置關鍵,需要支援的地方也多,但能給個七成多就算很夠意思的了。
實額,就是沒絲毫折扣,全給你。
就算是在後世,這種專款錢糧這類的,從上面落到地方也免不了雁過拔毛的現象,更別說是現在了。
「主上,而且不僅僅是實額這么簡單,這里面運輸途中的損耗也被補上了,同時,錢糧部分的品類以及各類輜重,怎么說呢,如果翻算下來,比原本所謂的實額還要多出個兩成多。」
所謂的「錢糧」,並非只是單純地指銀子和一個種類糧食,里面有太多可以做手腳的門道。
這一點,鄭凡相信瞎子和四娘是精通的,但既然瞎子說,這次實打實的飽滿,也就是意味著,戶部這次押解過來的錢糧,足足比過往成例,多了近三倍。
「誰負責的?」鄭凡馬上品味出了其中道道。
身為在外領兵的軍閥頭目一枚,自然清楚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尤其是這種「匪夷所思」的高強度奶,
非親非故的,人憑啥對你這么好?
就算這是國庫支出,但管國庫的畢竟也是活人不是?
瞎子又默默地取出一封信,道:
「主上,這是和戶部文書一並來的,是六皇子的信。六皇子如今觀風戶部,大概意思就是戶部實習生,但很顯然………」
下面的話,瞎子沒說,但大家肯定都能懂。
鄭伯爺深吸一口氣,
又緩緩地吐出,
情不自禁地撐開雙臂伸了個懶腰,
道:
「這奶得,真舒服。」
瞎子附和道:「可不是,以前六皇子只能依靠自己的生意來支援我們,如同那涓涓細流,解渴能用恰如其分;
現在,是在支使著國庫來支援咱們,這奶量,就很舒服了。」
「給小六子回信的事兒,還是你去辦吧。」
「是,主上。」
「另外,再給靖南侯發一封信,問候一下。」
靖南侯人在奉新城坐鎮,但整個三晉之地到底誰說話最好使,連三歲孩童都知道這個答案。
所謂的問候一下,意思就是催一下從穎都那里發出的錢糧,是不是也該到了?
同時,等戶部的錢糧押送過來時,也得請侯爺幫忙照看一下,那可是姓「鄭」的東西,可不能給人扒拉分走嘍。
既然身為親信,那自然得有親信的待遇不是。
「是,屬下明白了。」
這時,梁程開口問道:
「主上,既然柯岩部已經過望江了,那是不是應該派遣一支人馬去接應一下?」
鄭凡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
「叫金術可領一千騎去,他是蠻族人,好溝通一些。」
聽到是指派金術可去接應,
梁程和瞎子二人心里自然都明白過味兒來了,
這小子先前一出忠心的舉動,沒白演,這路,是又走寬了不少。
既然說到這里,
鄭凡就又對梁程道:
「出兵雪原的事兒,就先暫緩吧,等蠻族騎兵到了再計劃出一個新方案。」
之前說帶兵去雪原,其實是為了散心和出氣。
不過鄭伯爺畢竟不是周幽王,軍國之事和個人喜好孰輕孰重還是分得開的,既然用不了多久自己可動用的兵力就能翻倍,那這時候再去打草驚蛇無疑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是,屬下明白了。」
「對了,瞎子,你抓緊點和那個野人王,把作戰計劃給制定一下,再著手准備對那一萬蠻族騎兵的思想政治教育。
最遲入秋,我們必須對雪原來一次大的攻伐,否則雪海關內外這么多的人口,不好好劫掠一番,下一個冬天可就很難過得舒服了。」
「主上放心,屬下會辦妥當的。」
「行了,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是,主上。」
「是,主上。」
瞎子和梁程走了出去,一個拿著魔丸所在的石頭,一個抱著小侯爺。
走到外面後,
瞎子敲了一下手中的石頭,調侃道:
「一個憨憨,一個僵屍,都進階了,你這個親兒子,得等到什么時候?」
魔丸沒搭理瞎子的挑撥離間。
梁程懷里的小侯爺伸手在梁程身上摩挲著,他能感知到梁程的皮膚和普通人的不同。
「呼………」
瞎子搖了搖自己的腰,又道:
「是那個樣子吧?」
問的是進階的法子,是不是那種。
梁程點點頭:「我還以為你會借故留下來的。」
「真心話,一天被幾個人說,總會膩的,就像是雞湯,短時間內喝多了,肯定會膈應,咱不急,等主上那邊的感官情緒稍微冷卻冷卻我再上。
畢竟,要是一次性沒成功,同樣的真心話,說第二遍時,肯定也是會讓人乏味的。」
瞎子倒是將一切都盤算好了。
「你心里有數就好。」梁程不會為瞎子去擔心什么。
「其實,咱們幾個倒是好的,你知道最難的是誰么?」
「薛三?」
「三兒這次是栽了,但問題不大,最難的其實就是我手里這位加上四娘,一個是親兒子,一個是枕邊人,知道為什么這次他們反而沒能最早成功么?
因為越是親近的人,越是難以說出真心話。」
說著,
瞎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容易扎心。」
「嗡!」
魔丸飛起,直接砸向了瞎子的頭部!
瞎子沒躲避,甚至沒反抗,就站在原地,直接喊道:
「阿程救我!」
「啪!」
梁程伸出手,抓住了那塊砸向瞎子的石頭。
如今已經占據實力優勢的梁程,對付魔丸,難度並不是很大,當然,前提是大家只是普通級別的動手沒生死相向。
瞎子不慌不亂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子,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話多惹人厭,反而繼續道:
「扎心是扎心,但任何事情都有兩面,關系親近的人之間,傷口其實更容易愈合。」
隨即,
瞎子彎腰,臉上前湊,伸手在魔丸所在石頭上戳了兩下,
道:
「你當主上不清楚四娘對他不是那種純粹的男歡女愛之情么?」
頓了頓,
瞎子又道:
「你當主上不知道你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個帶孝子么?」
……
屋子里,
先前坐著的沙拓闕石已經又躺了回去,閉上了眼,一動不動,真的像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屍體。
鄭凡親自為其將棺材內的墊子和枕頭給調整了一下位置,再幫其將那條名貴的絲綢毯給蓋好。
隨後,
鄭凡席地而坐,
對著棺材,
擺上酒菜,
兩雙筷子兩個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