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估摸著外頭的瞎子和梁程他們已經走遠了,
鄭凡端起酒杯對著棺材,
道:
「咱先走一個。」
……
柯岩部的遷移隊伍正在行進中。
在隊伍的南北兩側,各有五千靖南軍騎兵做陪護。
這是這支部落從北封郡入燕境以來一直所有的待遇。
數百年來,有不少蠻族部族遷移進燕國,甚至也有蠻族在燕國朝堂做官的,但類似柯岩部這種大規模的部族遷移,還是第一次。
柯岩部首領柯岩牟騎在馬背上,手里揣著一個酒嚢,里面裝著的是馬奶酒。
他是一路來一路半醉,部族遷移途中,凡是需要族長出面打交道的事情,都是由其長子柯岩冬哥來負責。
燕國境內和晉國境內的風土,確實比荒漠要好太多,但荒漠是他的家鄉,如果不是為了全族上下老幼考慮,他柯岩牟是絕不會接受遷移的條件。
而且,
還是作為蠻王陪嫁自己女兒的嫁妝!
但,真的是沒辦法啊,人,總是要活著的。
柯岩冬哥策馬來到自己父親身邊,稟報道:
「父親,今日又有數十族人生病了。」
這般遠距離的遷移,水土不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不僅僅是族內老幼,甚至是族內的勇士都難免生病。
「送去祭祀那里照顧吧,另外,再求求燕人,讓他們再派遣一些大夫過來給我族人治病。」
「是,父親。」
「冬哥啊。」
「父親?」
「以後這些事情,你就不用再來找我匯報了,你已經成年了,你是柯岩部的少主,是我柯岩部未來的領頭羊,你應該學會用你自己的智慧和勇敢,帶領族人們前進了。」
無論是中原王朝還是荒漠蠻族,子嗣之爭永遠都是很禁忌很敏感的話題,因為這涉及到最根本的權力爭奪。
但在柯岩部卻是一個例外,因為柯岩牟是從自己哥哥手里接管的柯岩部,而他這里,只有柯岩冬哥這一個兒子,其余的,全是女兒。
所以,柯岩部在未來繼承人的問題上,別無選擇。
隊伍經過燕京時,柯岩牟得知當今燕皇陛下居然有七個兒子,他非但沒有嫉妒,反而有些可憐這位燕皇。
當然,這些話是不能隨便說出口的,因為昔日的燕人皇帝,如今也成了自己頭頂上的皇帝陛下。
柯岩部入燕,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有機會回到荒漠故土上去了,所以,全族上下,不得不仰仗燕人的鼻息過活。
同時,燕人也明顯地不信任他們,將他們從西邊遠遠地遷移到最東邊的雪海關不說,一路上,無論隊伍遷移到那里,附近都有不下一萬燕國騎兵的跟隨。
雖說柯岩部也能夠組織起萬騎勇士,但畢竟全族老幼女人都在這里,是不可能也不敢去和燕人起什么沖突的。
「父親,您就如同荒漠上的蒼鷹一樣,還很健壯,再說了,我族內還有七名長老,你們擁有過人的經驗和智慧,我還需要向你們學習。」
身為唯一的繼承人,柯岩冬哥說這些話,倒不是在虛偽的客氣。
既然是獨生子,他需要著急什么?
該是自己的,那必然就是自己的。
就算自己老爹現在再生出一個兒子來,因為年齡差距太大的原因,也不會對他造成什么威脅。
當自己的地位得到確切保證時,自然會讓出更多的心思為公考慮。
「呼………」
柯岩牟笑了笑,搖搖頭,又揚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馬奶酒。
「冬哥啊,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雪海關那兒,能不能給我們准備好族人生活的糧食,一路遷移,部族內除了戰馬得以保護得比較好,至於其他的牛羊群,已經在路途上消耗得差不多了。
若是雪海關里的那位燕人伯爺無法提供給我們足夠的糧食和皮帛,今年的冬天,我部族將很難很難了。」
牲畜群對於荒漠蠻族而言,是一種生產資料,和中原百姓的田地一樣,如今牲畜群因為遷移的關系凋零得差不多了,總不可能讓部族人去學種地吧?
就算是種地,現在這時候也來不及了。
柯岩冬哥倒是顯得很平靜,直接道:
「父親,這個不用擔心,不是說雪海關北面就是雪原么,雪原上的野人也是放牧的,我們缺牲口,等到時候兒子帶著族內勇士去搶野人的去!
大不了搶回來的東西分幾成給那位雪海關的燕人伯爺,咱總不可能看著自己的族人餓死凍死。」
蠻人瞧不起野人,這是一條真真實實存在的鄙視鏈。
哪怕野人曾肆虐過晉地,但蠻族依舊覺得野人不算入流。
「冬哥,等到了雪海關後,切忌妄動族內勇士,否則,會出大問題的。」
「父親,您在擔心什么我清楚,我們願意為燕人賣命,但燕人前提是不能讓我們餓死!」
「不管怎么樣,你的脾氣得好好改改,我族既然內遷,做任何事情,都必須小心翼翼。」
「我知道的,父親,我不會主動去招惹燕人。」
近百年來,因為鎮北侯府和鎮北軍的原因,荒漠蠻族對燕人,其實是帶著一種恐懼的。
「嗚嗚嗚嗚!!!!!!!!!!」
就在這時,
一聲聲號角忽然響起。
緊接著,原本護衛著柯岩部的兩支靖南軍騎兵忽然振奮起來,開始了加速。
這一突發變故使得柯岩部一陣慌亂,
柯岩冬哥下意識地認為燕人打算動手,當即就想要舉起自己身上的牛角召集族內勇士聚集在自己身邊准備迎戰。
「放下!」
柯岩牟一鞭子抽過去,將自己兒子手中的牛角抽落。
「燕人如果想對我們動手,需要等到現在么!」
與此同時,
從東邊,一隊隊燕人騎兵馳騁而出,高舉著黑龍旗幟的燕人騎士毫無顧忌地穿行於柯岩部的行進的隊伍之中。
「父親,到底是怎么回事?」
柯岩冬哥現在倒是可以看出來燕人這不是要作戰的意思。
柯岩牟將自己手中的酒嚢丟在了地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將帽子戴上,緩緩道:
「我們經過穎都時,不是說想去拜見燕人的那位和北侯齊名的南侯么,結果人家不在穎都,在望江東面的奉新城。
現在咱們已經過了望江了,你說,咱們前面會是哪位燕國貴人?」
說著,
柯岩牟又伸手指了指四周外圍陷入興奮的靖南軍騎士,
「除了那位燕人南侯,誰又能讓這些燕軍這般興奮?」
柯岩部能成為蠻王的眼中釘,其頭人柯岩牟自然不可能是酒囊飯袋,在看見這些燕人騎士一個個興奮的模樣後他就清楚了那位燕人南侯在燕軍之中的地位,到底有多么崇高。
就是自己身為部族頭人,頂多也就掌握兩三千嫡系兵馬,而那位燕人南侯,卻能夠讓這些燕軍士兵發自內心地去愛戴,僅僅是見其一面,都能讓這些士卒覺得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此等威望………
柯岩牟眯了眯眼,
此時,
這位柯岩部頭人心里閃現出的居然是,
若是這位燕人南侯想要造反,我部族若是追隨他,等到其成功後,我部族能否獲得重返荒漠的機會?
不能怪柯岩牟會想到這個,因為離開荒漠到現在,他沒日沒夜,都在承受著背井離鄉的苦悶和屈辱,回家,已經成了他的心結。
「靖南王駕到,爾等跪下迎駕!」
「靖南王駕到,爾等跪下迎駕!」
「靖南王駕到,爾等跪下迎駕!」
一聲聲厲喝從靖南軍騎士口中發出。
雖說朝廷的旨意早就已經下來,削去靖南王王爵,再度落回侯爵。
但這些靖南軍士卒可不會去改口,既然當了王爺,那就永遠是王爺,咱們就喜歡這么叫,你朝廷管得著么你?
要改口不叫王爺也可以,
那就只能改口叫陛下!
「冬哥,召集族內長老,隨我一起去拜見燕人南侯。」
柯岩部的反應很是溫順,不僅僅是族人們在看見王旗後馬上跪拜,其族內的一眾貴族長老也都在頭人柯岩牟的帶領下,卸去自己的兵器,離開自己的戰馬,很是恭敬地來到了臨時設立的軍帳前。
軍帳外,有兩萬靖南軍騎兵蓄勢待發,而外圍,還有一萬多騎兵正在游弋。
東征大軍驅逐野人和楚人的戰事剛剛結束不久,雖說燕軍也算是損失慘重,但一場場大捷為這支兵馬所鑄就的士氣和自信,那可是實打實肉眼能夠瞧出來的!
且在戰後,靖南侯將三晉之地除了李富勝和李豹那兩部原本歸屬於鎮北軍的兵馬放過了,其余兵馬,無論是東征軍的其他成分還是晉地的兵馬,全都進行了整編,編入了靖南軍體系之中。
也因此,可以說燕軍在上一輪大戰之中的損失確實還沒彌補過來,但靖南軍,絕對是更加強盛了。
看著這整肅的軍容,
柯岩牟深吸一口氣,人還沒進軍寨,就在柵欄外,就直接跪了下來。
「柯岩部頭人柯岩牟,率族人,叩見靖南王爺,王爺千歲!」
頭人都跪了,其身後的柯岩冬哥等長老和貴族也都一齊跪伏了下來。
柯岩冬哥距離自己父親距離很近,跪下後忍不住小聲道:
「燕人這是要殺一殺我們的威風么?」
擺出這么大的陣仗,又不是作戰,自然就是威懾了。
這種手段,在荒漠上其實也很常見,有時候兩個部族出現矛盾時,實力強大的那個部族往往會選擇先派出自己族內的勇士組成軍隊到敵對部族那里去逛一圈,若是實力差距懸殊,敵對部族也會因此選擇退讓。
柯岩牟搖搖頭,小聲急速回應自己的兒子道:
「不是的,你當燕人的這位南侯很閑沒事做么,需要特意到咱們面前來擺譜誇耀?要知道,他可是和那位北侯平起平坐的。
他這是特意給人撐腰,給雪海關那位伯爺撐腰,據說那位伯爺是他的親信,看來真的不假。
身為主子,居然願意特意出來一趟為自己的手下撐場子拔刺。
這樣想來,咱們到了雪海關後,巴結好那位燕人伯爺,部族的日子,應該不會太艱難了。」
「替人撐腰?」冬哥愣了一下,他到底還年輕,比不得自己父親在這些事情上的反應快。
「咔嚓…………咔嚓…………」
軍寨的門被打開。
「奉王爺令,召柯岩部頭人覲見!」
一名傳令兵策馬奔馳而過。
柯岩牟等人站起身,排著隊伍,走入了軍寨。
一頂帥旗豎立在軍寨中央,
在旗幟西側,躺著一只體態威嚴的貔獸,
而在旗幟下方,
一張帥椅上坐著一名身著鎏金甲胄的威嚴男子。
男子原本是閉著眼的,
但當其睜開眼目光掃過來時,
即使身為年輕人頗有些心高氣傲的柯岩冬哥在此時也不由得慌亂害怕起來。
這種氣勢,這種威嚴,
自己的父親,
根本就和對方沒法比!
柯岩冬哥記得自己當年曾見過蠻王,可能,也就只有蠻王,才能在氣勢上不遜於眼前這位燕人南侯吧。
最重要的是,柯岩冬哥還清楚,眼前這位燕人南侯不僅僅領兵打仗無人能及,其自身,更是一名真正的強者勇士!
就算不調動一兵一卒,對方想要殺自己,也輕輕松松。
柯岩牟當即下拜:
「荒漠賤民柯岩牟參見靖南王爺。」
說著,
柯岩牟再度跪下參拜,
但這次用的,
是五體投地的參拜方式。
一眾柯岩部貴族沒人敢嚷嚷或者表露出絲毫不滿,
也都有樣學樣,
對田無鏡行大禮。
「柯岩牟。」
「賤民在,請王爺吩咐。」
田無鏡站起身,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所有人的胸口一樣,帶來極為可怕的壓力。
而那因為沒有戴頭盔散落在外的白發,更是讓人見之膽寒。
柯岩部族人遷移時,可是見過望江邊上野人的京觀以及玉盤城下楚人的萬人坑的,
這些,
可都是出自眼前這位男人的手筆!
終於,
當田無鏡走到柯岩牟面前時,
柯岩牟的臉上,已經在滴淌著汗水了,其身邊的兒子柯岩冬哥更是不堪,身體已經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畏懼,
這是真正的畏懼,
最為原始的畏懼!
就像是荒漠上的羊群畏懼野狼一樣,
在這個男人面前,
他們這些荒漠的勇士忽然覺得自己才是那一頭頭真正綿軟無力的羊羔。
田無鏡負手而立,微微低著臉,看向跪在柯岩牟身側的柯岩冬哥,道:
「這是你兒子?」
「啪!」
因為提到自己,
柯岩冬哥直接癱軟在了地上,隨即想要重新跪起來,卻一時間手忙腳亂,反而變成了在地上撲騰,可謂是狼狽至極。
但其周圍的柯岩部貴族們沒人敢嘲笑他,因為他們自己,也在牙關打顫。
四周靖南軍甲士繼續持兵戈站立筆直,營造出真正的精銳殺氣。
只有匍匐在那里依舊悠然自得的貔貅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呵欠,
它是知道的,
這里,
不僅僅是有數萬靖南軍身上散發出來的百戰煞氣,
它的主人,
更是主動釋放出了身為三品巔峰武者的恐怖氣息,
雙重作用之下,
眼前這群蠻人怎么可能支撐得住?
貔貅吐了吐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身為坐騎,理所應當是主人最為親近的人。
但不得不說,此時它有些吃那個在雪海關的那位的醋了。
「回王爺的話,正是犬子,柯岩冬哥。」
「哦。」
田無鏡點點頭,繼續道:
「本侯身邊,缺一些武將,素來聽聞蠻族勇士能征善戰,作戰勇猛,本侯一直眼熱。」
柯岩牟聽到這話,
在別人還沒反應過來時,
他就直接道:
「能追隨王爺左右,是柯岩牟三世修來的福氣,柯岩牟以及在場所有柯岩部族人,願成為王爺羽翼,為王爺赴死效力!
至於柯岩部,由犬子領著去雪海關,應是不會出岔子的,犬子雖然年輕,於族內威望不足,但做事情,還是嚴謹的。請王爺放心!」
先是幫那位雪海關伯爺撐腰,
再問自己兒子,
再說自己身邊缺人,
是個什么意思,柯岩牟已經明白了。
這是要自己帶著族內貴族留在這里,脫離部族,而部族則由自己兒子帶領繼續去雪海關。
這樣一來,雪海關那位伯爺想要吞並和掌握柯岩部就方便和容易得多了。
這是擺在明面上的強行吞並,
但你偏偏不敢說不,
甚至還得主動去配合對方完成這一謀劃!
因為,
你根本就沒有第二條選擇!
田無鏡滿意地點點頭,
道:
「好。」
這個「好」字一出,
在場所有柯岩部的貴族都長舒一口氣。
但因為這位燕人南侯沒讓他們站起來,所以大家伙還是繼續戰戰兢兢地跪著。
「柯岩冬哥,抬起頭來,讓本侯看看。」
柯岩冬哥馬上抬起頭,
但是不知道是該露出諂媚的表情還是嚴肅的表情,
總之,
他的表情很僵硬,且因為太過畏懼和緊張而有些明顯地抽搐。
這位柯岩部的少主,當真是在氣場上,被靖南侯碾壓在地上,反復無情地進行著摩擦,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初次見面,卻足以在其心中種下半輩子的陰影。
「王…………王爺…………」
「告訴本侯,雪海關總兵的名字。」
「鄭………鄭…………鄭凡。」
「呵。」
田無鏡笑了一聲。
柯岩牟馬上扭頭瞪向自己兒子。
好在,這一刻當真是父子連心,又或者是在這恐怖的壓力之下,柯岩冬哥的腦子一下子轉快了許多。
「啪!啪!啪!」
柯岩冬哥直接狠抽了自己三記巴掌,
根本就沒留力,
鼻子開始流血,嘴角也破了,
大喊道:
「賤民無知,竟敢直呼平野伯爺名諱,賤民該死,賤民該死,求王爺恕罪,求平野伯爺恕罪!
賤民的上峰……不,
不,
我柯岩部的主人,
是雪海關總兵平野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