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背對著這邊,但身後是什么情況,自是不可能瞞得過田無鏡。
「在。」
鄭凡爬起來,走到田無鏡身後。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你當初,是怎么想到寫出這么一句來的?」
這首《滿江紅》,在燕軍,不,確切地說,在其他國家的軍中,極為盛行。
因為詞中所透露出的,不僅僅是悲壯,還有身為軍旅兒郎奮發**,一雪前恥的慷慨激昂。
這個基調,
倒是不符合這幾年一直在對外戰爭中不斷勝利的燕軍,
更符合被燕軍打敗再打敗的楚軍乾軍的心境。
流傳自那一輛馬車,當時馬車內坐著四個人。
陳大俠、造劍師,
還沒封侯的鄭侯爺,再加大楚攝政王。
因為攝政王對這首詞很喜歡,且當時鄭凡的身份是姚師的關門弟子,在那個年代,文豪為權貴賦詩,權貴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為文豪宣揚,這是理所應當的規矩。
且這首詩創作的背景,是玉盤城下,楚人被殺俘,含羞受辱地低下頭,簽訂和約。
所以,這首詞,很快被宣揚了出去,但就是攝政王也沒料到,不久後,鄭凡就撕下了偽裝,搶走了他的親妹妹。
覆水難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這首詞,也流傳到了燕國,但里頭的「壯志飢餐燕虜肉」,自然是被改掉了。
燕國朝堂不興文字獄,且這種隨機變通,外加後續的發展,當事人攝政王的難得糊塗,著實讓燕人百姓以及權貴們,都舒爽不已。
據說,燕皇曾詔趙九郎,讓其將這首詞謄寫下來,掛在了自己的御書房內間,也就是帝王辦公後休息的地方。
上次進京,鄭凡是進過御書房,卻未得進內間,所以也不清楚這個傳聞到底真不真實,自是無法確定,燕皇陛下,是否也是自己的粉絲?
而田無鏡的這一問,則顯得很是自然,因為他是懂得鄭凡心性的,詩詞,皆歌以詠志,這首詞,則更為清晰,但怎么都不像是鄭凡的心境依托。
「王爺,詩詞之道,只是玩物罷了,我以前就曾和王爺您說過的。」
以前,田無鏡不是沒有問過類似的問題,鄭凡自是不可能說自個兒是抄的,只能用這種更高端的理由去搪塞。
姚子詹就曾拿到過不少流傳出的「平西侯詩詞」,看完後,氣得吹胡子瞪眼,甚至用家鄉話開頭,罵了句: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文章詩詞本是雅事,你一個武人寫就寫了,寫得好也就罷了,還偏偏故意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將這件雅事弄成了你的隨手塗鴉,這還讓別人怎么玩?
具體地說,
這還讓他姚子詹以後怎么蹭吃蹭喝?
「我很喜歡這首詞,很有共鳴。」
鄭凡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別,
哥,
這首詞的原作者,下場可不怎么好。
「王爺,我最近又做了一首,很應景,寫的,正是此時,您要不要聽聽?」
鄭凡覺得,自己有義務將老田從滿江紅的情緒之中給拉出來,可千萬別再共鳴了。
田無鏡轉過身,看向鄭凡,
道;
「你的詩詞,不看人或者與你不熟的話,那真的是極好的。」
「………」鄭凡。
「不過,也不妨礙誦來聽聽。」
鄭凡點點頭,
背誦道:
「待到秋來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上京,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首詩的主題,就很簡單清晰直接了。
等我牛逼了,全給你們干翻!
田無鏡閉著眼,品了一會兒,道:
「還好我知道你善於詩詞之道,純當玩物,若是他人寫的………」
鄭侯爺小心翼翼地問道:「就會被咔嚓?」
田無鏡搖搖頭,道:
「過剛易折,單純求個痛快,不留余地,那么,難免落得個其興也浡焉,其亡也忽焉。」
鄭凡張了張嘴,可不是咋滴。
「做事,做人,不到萬不得已之下,都得留一份余地,這一點,你一向做得很好。」
「王爺,這話您說錯了吧,我這人,一向喜歡斬草除根。」
「念在心里,不在外象。」
「是,我懂了。」
天色漸昏,
鄭凡一直等著田無鏡說下山。
但老田卻站在那兒,欣賞著夕陽。
遠處,雲彩被染紅了一大片,如血泊浸透。
「入京後,朝廷應該會要求你交出一部分權力,或地方,或分割軍權,趁你本人在京的時候,用堂堂正正的陽謀。」
「王爺,我該怎么辦?」
這個可能,瞎子和野人王早就猜到了。
中樞,對於集權,是一種本能,朝廷這些年來,雖然一直是以燕皇的意志為主,但中樞的權威,其實早就塑造起來了。
也就是說,換誰在那個位置上,都會本能地在地方藩鎮不造反的前提下,收一撥權力。
趁著燕皇還再位,
趁著你本人在燕京,
趁著這口浪,正鼓起勁來。
這確實是陽謀,而一旦燕皇駕崩了,中樞權威必然會隨著皇位交替而滑落,無論是太子還是小六子,他們誰繼位,都無法改變這一局面。
而若是選其他皇子,或者真的不怕「主少國疑」,選個小七上去當「福臨」,那滑落的程度,會更厲害。
其實,就算老田不問這個,
鄭凡也會在接下來去燕京的路上找機會問一下的。
這事兒,主要還是看老田的態度,正如老田當初所說的那般,他,還在呢。
說白了,鄭凡能發展成這個規模,離不開他靖南王的放縱。
否則,靖南王想摻沙子,或者想分化,他完全有能力將一切扼殺於苗頭。
世人都以為是因為靖南王世子養在鄭凡那里,所以這一切,都是靖南王給自己兒子送的奶媽銀錢;
但實則,
只有當事人清楚,並不是這么一回事兒。
「這好辦,以陽謀對陽謀就是了,入京後,誰敢當面對你發難,你就直接打過去,打傷打死打殘,都無所謂。
本王在後面站著,天,塌不下來。」
這感覺,
怎么這么熟悉?
上次自己廢掉三皇子時,似乎也是相似的情形。
「王爺,我懂了。」
「嗯,太陽落下去了。」
「咱們,下山么?」
「要下山,但在下山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何事?」
「你的境界,卡在六品,很久了吧?」
「是,王爺。」
卡在六品,確實很久了。
「其實,武道之途,最難的一道坎兒,在四品入三品,亦如朝堂上,四品入三品最難,但一旦踏進去了,就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然而,
六品過五品,其實也有一道溝,五品,無論是武者還是劍客亦或者是煉氣士,都可以稱為小宗師了。
宗師,得有自己的信念,得有自己的道。
這是以念破境,是以道破境,你懂么?」
「王爺,我懂。」鄭凡苦笑著答道。
他是真的懂的,因為侯府里高手不少,還有劍聖從旁指導。
再者,各種似是而非的理論知識,他懂得只比別人更多。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或許真的是性格原因,亦或者是本能地貪圖安逸;
偶爾上戰場時,決死沖鋒,鄭凡不是不能做到,以前,是經常這樣的;
但現在,哪怕是在戰場上,他也有劍聖阿銘保護,魔王們也會隨時相顧,而且,地位高了後,家里婆娘也有了三個,小日子過得可以,就越來越惜命了。
鄭凡不是沒有出去嘗試過歷練,這一年來,也出去了好幾次,但除了磨礪了一下自己的刀法和廝殺技巧,並沒有境界上的成長。
當然,也並非意味著必須要不停地生死相向才能突破,只能說,這是最直接的法子,根本,在於要有堅定的信念。
至少,按照鄭凡的理解,是這個,可他,沒有。
是的,沒有;
瀟灑游戲人間,才是他主要的目的,也是魔王們一致的審美;
說白了,你本質上心里就是個玩兒票的。
一個玩兒票的,也想玩兒著玩兒著,境界突破自如,那也太瞧不起這個世界的一些規則了,也太讓那些心志堅定一心向道的苦行者心寒了。
只是,
老田說出這個話時,鄭凡心底不由得升騰出一股希望。
聽這話的意思,
老田有能力幫自己?
醍醐灌頂,傳功?
田無鏡指了指下山的路,
道:
「下山吧。」
這一幕,像是當年在望江邊,鄭凡行走在滿是浮屍的江畔,近乎走火入魔,田無鏡就跟在後頭。
鄭凡點點頭,
轉過身,
開始下山,
但在下一刻,
一記手掌,
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掌心,帶著溫度。
鄭凡心神一凝,正准備繼續向下走時,卻忽然看見,在自己前面,顯現出了老田的背影,老田竟然已經走在了自己前面。
都走前頭去了。
鄭凡繼續往下走,
卻聽到自自己背後傳來了老田的聲音:
「看見了么?」
鄭凡身子一顫,
下意識地想要回頭,但還是忍住了,隱約間,他有些明白了。
因為自己缺一些東西,所以才卡在這個境界,一直進不得,甚至是看不見路,顯得很迷茫;
老田,
是幫自己把缺的,給補上了。
不是什么醍醐灌頂,也不是什么傳功,而是用自己得背影,在前頭,為自己引路。
這早就不是武夫所能做到的事情了,
這是真正的大能煉氣士所才能做出來的………仙人指路!
指路的目的,是明道。
老田的聲音再度自身後傳來,
道:
「記住這一幕,記住這一段路,不是說走一次,下了山,你就突破了,但記在心里,時不時地拿出來回憶反芻一下,境界,慢慢也就清晰了,你的天賦本就不錯,但可能就是走得太順了,少了一些東西。
但這不是錯,順風順水,人人艷羨,哪里算是錯了?
非得找個坑跳一下,才是真正的執念,真正的沒有必要。
命好,
就受著,
心安理得地受著,
大大方方地受著。
本王想看你,
活得,
一輩子從容。」
「王爺……」
「不要急,也不要慌。
這段路,
本王,
領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