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
看著……
梁程是僵屍,控制自己面部表情不變色,是基本能力;
陳大俠也一直在認真地看著,他能看很久很久。
最終,
陳大俠開口道:
「鄭凡說過,皇帝,是皇帝,國,是國。
你們打的旗號是討逆,但在我眼里,就是伐乾。」
「難道你不想乾人普通百姓,可以過上像晉東百姓那樣的日子,吃帶餡兒的饅頭?」
乾國富饒,江南更富饒,但……乾國近一甲子來,農民叛亂是四大國之中次數最多規模也是最大的;
這意味著,乾國的富饒,其實和普通百姓,並沒有太大的關系。
士大夫可以用他們的「妙筆生花」,營造出一個盛世大乾,可或許正是因為辭藻上的過於華麗,掩蓋了底層的白骨磷光。
「我們打進去了,以後乾人就是燕人,就是我們自己的子民。」
陳大俠反問道:
「燕軍幾次入乾,給了多少饅頭?」
梁程回答道:「那是因為沒打下來。」
「殺了多少乾人,搶了多少糧食,燒了多少屋子。」
「那是為了以後,更容易打下來必須要做的。」
陳大俠又搖搖頭,
道:
「師父說過,家是家,國是國,戰場是戰場,廟堂是廟堂,江湖……是江湖。
我認鄭凡是我陳大俠這輩子最大的知己,
他家里有難,他家人有難,他有難,我會幫他,護他,哪怕,劍斷人亡;
而當他不是鄭凡,是燕國的攝政王時,我就是個乾人了。
我知道我不聰明,這輩子,除了練劍,其他的都不行;
但我還是覺得,你剛剛對我,是在強詞奪理。
如果鄭凡在這里,他不會對我額外說這些話,他對朋友,不像你這樣,所以,你是他的手下。」
梁程舉起手,
下一刻,
院牆四周,甲士探出,一張張弓弩,對准了陳大俠。
陳大俠沒有畏懼,也沒有譏諷,甚至,連神情都沒有變一下。
「正如你所說,我不是主上,所以,我會試圖繞暈你。
也正因為我不是主上,所以放你去蘭陽城,等我軍攻城時,會有不少兒郎,死在你的劍下。
我得為他們負責,
很抱歉。」
「不用抱歉。」陳大俠默默地抽出自己的劍,很平和地道:「對於我來說,死在這里,和死在蘭陽城城牆上,沒什么區別。
我只是個江湖劍客,
師父都救不了晉國,我又何德何能,去救下這個乾國?」
「你既然明白大勢無法阻擋,為何……」
「可人活一世,總得講點道理,總得較些真,總得……堅持點什么。」
陳大俠舉起劍,
看著梁程,
然後,
默默地後退了十步,拉開了自己和梁程之間的距離。
這意味著四周的弓箭手,可以更放心大膽地射他而不會牽連到梁程。
屋子里,
透著窗戶看著院兒內情況的劍婢有些著急道:
「鄭凡在這里,是不會殺陳大俠的。」
道理,劍婢都懂。
她其實很能夠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及陳大俠和梁程的各自選擇;
因為太過有道理,所以才會讓不相干的旁觀人看起來,很匪夷所思,甚至是,有些莫名其妙。
因為所有世道,都喜歡標榜是個講道理的世道,可偏偏,沒一個真的去遵循這道理,一些另類的人,難免就會有些格格不入。
聽到劍婢的話,
樊力直接回答道:
「當初下令射死你師父的,是主上。」
「可我看開了,那是戰場。」劍婢說道。
「你看開了?」
「你以為,我這輩子還會有機會殺那姓鄭的么?」
樊力搖搖頭;
「你去跟他說,你們不都是王府先生么,你去說,讓他放過陳大俠。」
「我就是個搬磚的。」
「你去不去!」
樊力無動於衷。
劍婢掌心一揮,掛在床邊的劍出鞘,但在中途,卻被樊力伸手,攥住。
劍婢見狀,指尖掐劍訣,劍氣釋放,橫於自己脖頸下方:
「我很討厭這種方式,但我卻不得不這般做,畢竟,他是我師弟,而且,前不久剛剛救了我的命。」
樊力點點頭,
推開屋門,
走了出去。
「主上有令,不得擅殺陳大俠。」
梁程揮揮手,院牆四周甲士全部撤回。
樊力走到陳大俠面前,道:
「主上有句話讓我帶給你。」
「鄭凡說什么。」
「主上說,等戰後,請你喝酒,無論你是站著還是坐著亦或者……躺著。」
「好。」
陳大俠收劍入鞘,走出了院子。
梁程看了一眼樊力,
道:
「你可以再晚一點出來。」
這話中,顯然有不滿。
樊力開口道:「她說她不會殺主上了。」
梁程瞅了一眼屋子,
道:
「要不然,你以為瞎子會讓她活到現在?」
梁程轉身離開,他還有很多軍務要忙,畢竟,大軍出關在即。
樊力轉身,
看見劍婢已經走出屋子,來到他身後。
「王令,是真的還是假的?」
樊力回答道:「假的。」
劍婢有些不信,
道:
「你沒騙我?」
「真的是假的,主上沒下這道命令。」
劍婢笑了。
樊力也笑了;
主上確實沒單獨對陳大俠下令,因為根本就不需要下,魔王們,不會哪個沒眼力見兒到,在這種局面下,圍殺陳大俠。
所以說,主上下沒下令,今日陳大俠,都是來去自由的。
梁程之所以來這一出,是希望陳大俠堅定地去蘭陽城,因為他梁程根本就沒打算攻城。
……
這一日,
滾滾鐵蹄,震醒了整座蘭陽城。
蘭陽軍民,可以自城頭上看見東邊方向,那近乎望不到邊的黑甲燕軍;
同時,
一面足以在乾地令小兒止哭的王旗,
高高地矗立在大軍中央!
這一日,
大燕皇帝的金吾龍纛,
百年來,
第一次出現在了三邊雄關的面前。
皇帝坐在御輦上,
看著前方,看著四周,密密麻麻隊列整肅的大燕將士;
君臨天下,
在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乾坤獨斷的天子,
此刻竟然手心冒汗,緊張了起來。
邊上的魏公公很是貼心地自袖口之中釋出氣勁,給陛下涼快涼快。
皇帝長舒一口氣,
罵道:
「姓鄭的果然騙了朕。」
魏公公有些疑惑,此時此刻,要是陛下與攝政王之間默契有誤,那這場大戰,又該如何收場?
不過很快,
皇帝又道:
「他居然跟朕說,帶兵打仗簡單得很,往這兒一擺一坐,盡量裝得淡定從容就好了。
他姓鄭的真是把朕當三歲小孩兒在糊弄啊,
打死朕都不信,
他姓鄭的就是靠這法子一直打勝仗的。」
同樣是這一日,
騎著貔貅的大燕攝政王鄭凡,
終於自山谷之中走出。
王爺目光遠眺,
發出一聲感慨,
「江南啊,孤,終於來了。」
一直陪侍帥帳的謝玉安,笑著接話道:
「都說這乾國江南,乃風華絕勝之地,風流萬千,嘗有詩雲,恨不得生於斯長於斯埋於斯,方不負人間一遭。
小子知道,王爺文采卓著,就是不曉得王爺,可否曾幻想過,這一世,是個江南人?」
這倒不是單純地拍馬屁,因為世人都清楚,大燕攝政王不乏名篇佳作,那是連一向對燕人不對付的乾人,都得捏著鼻子叫好的傳世之章。
鄭凡搖搖頭,
道:
「別說,這一茬,我還真想過。
只是啊,
這甜的吃多了,就容易膩。
思來想去的,
還是這金戈鐵馬萬里黃沙,更適合我。
縱使這江南,鶯鶯燕燕,歌舞升平,文人騷客,頌唱那景秀萬千;
也遠遠不及那一聲『為我赴死』的萬一。」
下一刻,
王爺目光微沉,
神情也隨之肅穆下來:
「孤,
來接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