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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魂 未知 6373 字 2021-02-25

之琬再怎么愁腸百結,也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沒想到這個在她看來天神一般、無所不敢的人,卻是個老實頭。嘴角噙笑,說道:「我沒什么,就是累了,你也歇一下吧。」

夏陽倒了杯熱茶,道:「真的?你把毛巾給我吧,還要什么嗎?要不要喝茶?」

之琬把帳子撩開一條縫,把手巾遞出去,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忽然心情大好,說:「我想聽牡丹亭。」

夏陽說:「聽唱片?好,我放給你聽。」放下毛巾和茶杯,打開唱機,揀出唱片,擱上唱針,那白荷衣燕語呢喃般的道白在屋內響起:不到花園,怎知春色幾許?

夏陽搬了張躺椅在床邊,和之琬並頭躺下,握住帳底之琬伸出的一只手,兩人隔著一帳,朦朧相視,漸漸睡去。

第十二章亂離

第十二章亂離

葬禮之後,一家人又在吳鎮住了些日子,一來是要為吳夫人做頭七、二七,二來吳霜說上海夏天熱,不如就在吳鎮過夏。紫菀父親看著女兒日漸消瘦,卻不同意,說要帶回上海,去廣慈醫院檢查一下,是不是染了什么病。問之琬,之琬對這個時代的一切都感到恐懼,當然是呆在她熟悉的地方比較安心,便說:「我很好,就是最近家里有事,天又熱,夏天過了就好了。」

紫菀父親點頭說:「是啊,因為岳母過世,我也瘦了幾斤,腰身苗條了不少,又可以去吃牛尾湯、紅酒j了。」說著搓了搓手,咂了兩下嘴。

吳霜取笑他說:「就你少的這兩斤,一頓大餐就又長回來了。好在正是學校放暑假,在鄉下住著,也耽誤不了daisy的功課。」

紫菀父親說:「我不能陪再在這里陪你們兩位lady消磨時光,洋行里有多少事等我去處理,明天我一定得回去了。」轉頭對夏陽說,「jim,你呢?要不要跟我到行里去做個見習生,熟悉一下業務。」

夏陽看一眼之琬,說:「nuncle,我本來打算帶菀妹去美國,到哈佛念書,我念博士,她轉入wellesleecollege繼續讀完後兩年的課,兩所學校又近,方便照顧。這兩個月我想辦理一下轉學升學的派司,怕是不能跟你去見習了。」

紫菀父親說:「哦,你們商量過了?」

夏陽搖頭,「沒有。這只是我的想法,想先征得你們的同意。」

吳霜說:「不如你們先結婚,再出國,一個女孩子單身住在學校里,什么事都要自己動手,到底不舒服。你來來去去的,也麻煩。你們結了婚,在校外租套房子,再雇一個人,就好過多了。」

夏陽說:「菀妹還在熱孝里……」

紫菀父親擺擺手,說:「不相干,你們管你們,年輕人前途要緊。我看如今時局也不太好,你們能避開,也是好事。挑個日子把喜事辦了,你父母呢?要不要讓他們回來?」

夏陽說:「不用了,等他們趕回來,我們又該動身了。過聖誕節時我們去那邊看他們好了,估計我媽會照西式婚禮再給我們辦一次,讓她去張羅,高興高興。」

吳霜興奮起來,說:「那就等做完了七七,我們在國際大飯店十四樓辦婚禮。讓我算一下,到時已經是八月下旬了,婚禮完了你們就該上船了。daisy,daisy,媽媽就要見不到你了。」轉頭去找之琬,卻見之琬早離開了,在院子里對著一缸荷花,背朝著大家。便回頭笑道:「也有她不好意思的時候。」

紫菀父親點燃煙斗,說:「那我回去就要訂飯店訂船票了,早做打算,到時不慌手。」

吳霜說:「那我明天也跟你一起回去,到先施公司去訂婚紗。」揚聲問道:「daisy,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去?」

之琬沒聽見,蹲下身去,望著荷花出神。

夏陽過去,看著她窄窄的背影,總覺得她身上像是籠著一層薄紗,看也看不清,不知她在想起什么。在她身邊蹲下,問:「怎么,不高興嗎?是怪我沒有先問過你?」

之琬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你說過一個身子一個魂,你去哪里,我當然去哪里,你不用問我的。」嘴上這么說著,心里著實不安。他們說的東西,她一大半都不懂,什么念書、功課、留學,到時她該怎么辦?

夏陽一笑,回轉身大聲說:「舅媽,菀妹說好。」

吳霜笑答:「聽見了。那我們一家明天回上海,唔,我先讓人去買四張車票。」

紫菀父親磕磕煙斗道:「我去吧,順路去電報局打個電話,有些事情讓他們准備一下。」

吳霜說:「那我和你一起去,順便買點東西,帶回去送人。darlingdaisy,要不要一起去?」

之琬搖搖頭,夏陽說:「外頭太陽毒,我們就不去了。」

等兩人走後,夏陽看看手腕上的洋表說:「琬妹,你吃葯的時間到了,我去拿。」原來那個黑木匣子邊的那些小瓶子小盒子里,都是西洋的葯片葯水。夏陽每天看著時間喂她吃葯。

之琬隨他去了,自己一個人在院子里慢慢走著,一處處看去:自己住的小院,父親住過的小院,兩位姨娘的屋子,慢慢地走到了別院。

別院里曾經住著家班。那里有一個頗大的水池,池里養著睡蓮,邊上花木扶疏,幾有園林之勝。池邊上有一棵榔榆、一棵烏桕、還有一棵柳樹,都有入雲之姿,比她上次見時,又大了數圍。早春時榆錢會落進池里,父親曾經譏笑過這是聚寶盆;晚秋時烏桕轉紅,是「烏桕紅經十度霜」;柳絮飛時,沾衣牽帶;池邊還有一叢木芙蓉,「芙蓉花開秋水寒」,因為喜歡《牡丹亭》,又種了一株老梅和幾十盆牡丹,這個小小的園子,一年四季景色也賞之不盡了。如今老梅尚在,牡丹卻連盆都不見了。

這小園子她並不常來,除了沈九娘住在這里,戲班里的冒聘芳先生、柳鶉衣先生,後來又來了琴十九先生也在這里,她是不方便過來的。只有在演戲時,她可以坐在東北角的小戲台下,聽九娘唱生死離魂,看自己的精心綉衣。

不知是幾時散了家班?這些人都哪里去了?家里的下人老媽子也少得看不見,老去的之琬在這里獨自生活,該是多么的冷清。自己離開後那長長的四十年光陰,她是怎么度過的?為什么她住在喬家,而不是在吳家?吳家的那些人呢?

「哎,是這等荒涼地面,沒多半亭台靠邊,好是咱眯睎色眼尋難見。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霎時間有如活現,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

之琬看得傷情,不覺低聲吟唱起來。「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欄芍葯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

走到一塊太湖石邊,又唱道:「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緩緩坐倒在石頭上,低頭看見池水中有一人倒影,一抬頭,看見夏陽拿著一個杯子站在水池對面,呆呆地看著自己。

之琬越過池中睡蓮與他對望,心知他已起疑,卻不知如何開口。這《牡丹亭》曲文幽沉艱深,父親窮一生心血才和沈九娘磨出來唱得全本,有時一曲要磨上幾個月。自己從小就聽著,也不過會唱那么幾出要緊的回目,紫菀從小上的是洋學堂,要唱成這樣,是不可能的。何況夏陽和她又是耳鬃廝磨一塊兒長大的,她會些什么,他不會不知道。猛然間唱出這樣的曲子,不是見了鬼,就是丟了魂。

見鬼也好,丟魂也罷,不都是說的自己嗎?

兩人隔著池子一站一坐,一時無話,不知過了多久,紫菀父親驚惶失措地跑進來,見了兩人就嚷道:「你們兩個在這里?叫我好找。夏陽,快來看今天的報紙,日本人在宛平縣開炮了!」展開報紙讀道:「《宛平城內日軍先發炮,以抗戰答覆侵略,用熱血衛國家》。還有這篇《我軍願與盧溝橋共存亡》,《我已向日提出嚴重抗議》。再看這一張,」又抖開一張,念道:「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

夏陽一驚,放下杯子沖過去搶過報紙來看,嘴里說道:「這是七號的事情,可今天已經是九號了!全民抗戰,全民抗戰。我們卻還在這里窩著!咱們馬上回上海,我要到學校去,看看同學們有什么打算。」抬頭對之琬道:「菀妹,我們不去美國了,我們去抗戰。」

之琬哪里知道「抗戰」是什么,她只聽見「我們不去美國」,那是不是也有「我們不結婚」的意思?他是不是已經猜出來我不是紫菀,而陰生悔意?

紫菀父親擺擺手說:「我已經買了下一班的車票,收拾一下就走。菀兒和霜霜慢一步,看看上海的局勢再說,我想鄉下會比城里太平些。你要回上海也好,先聽聽政府的動向,這一下兵慌馬亂的,派司怕不是不太好搞。你快著點,火車還有四十分鍾就要開了。」又對之琬說:「daisy乖寶,在家里陪媽媽,聽爸爸的消息。我會打電話回來的。」說完趕緊走了。

夏陽端起那杯茶跑到之琬面前,說:「菀妹聽話把葯吃了,我去兩天就回來,有什么話等我回來再說。」連同報紙和茶杯、葯片,一起放在石頭上,張臂抱緊她站著,狠狠地在她臉上親了親,直視著她的眼睛說:「等我回來。」放開手掉頭就走,走了兩步又回來,再次緊緊抱住之琬,緊得她快喘不過氣,跟著吻上她的唇,一字一頓地道:「妹妹,記住我說過的話,記住你答應過我的。」再下死勁地親了親,這才頭也不回地走了。

之琬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下去幾天吳霜幾乎是不離開電報局,不停地打電話,把鎮上能買到的報紙一樣買一份,從頭看到尾,越看越是不安。上海一天幾個的電話打過來,都說是情況危急,南京政府已經說這是最後關頭,要不惜拚死一戰,抗戰到底。之琬把所有的報紙看了又看,才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紫菀父親打電話來,說要隨洋行撤走,他打算帶一家人去美國,而夏陽和同學們聯絡上後,卻想著要上前線抗戰。戰爭好似離上海越來越近,城里已經都是逃難來的人,部隊也在向上海集結,所有情況表明,上海將有一場大仗。目前還是在鄉下安全一些。

吳霜定下心來,花了幾天時間打點家產,把多余的人都遣散了,只留了兩個老家人看守宅子。又對之琬說:「虧得你外婆去得及時,不然臨到老了,還要遭受這樣的戰亂……」

之琬看著滿屋的硬木家具,雕花的窗欞,雍正官窯的荷花缸,青磚上的青苔,一樣樣無不雅致可愛,問道:「這些都不要了嗎?」

吳霜忽然哭道:「傻孩子,半個中國都被人搶占了去,這些東西又算得了什么?」

之琬顫聲道:「那他說要去前線抗戰,會不會……」

吳霜抱住之琬大哭,「菀兒,你可叫媽媽怎么辦才好?你跟爸爸媽媽避一下可好?夏陽的決定,原是不該說要攔住他的,但打戰的事,誰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之琬「哦」一聲,沉默半晌,說:「他叫我等他回來。」

吳霜扔下之琬,一人坐在角落里大哭。

母女兩人在鄉下坐等消息,等了一個月,等來的是八一三淞滬會戰的戰事。這其間夏陽和紫菀父親都回來過兩次,每次都只住了一夜又趕回去。紫菀父親已訂好撤離的時間,買了三張船票,到時再來接她們走。上海市面太亂,還是鄉下安靜。夏陽已經加入軍隊,只是不敢告訴之琬,見了之琬,只說:「跟舅舅舅媽走,我稍後會過去找你。」第二天一大早便又坐火車走了。

還沒等到開船的日子,鄉下也有日軍飛機來襲,吳霜當即決定趕回上海。亂世人危,一家人還是在一起才安心。之琬第一次出遠門,便是擠在一車廂的難民中,針c不入地挨了一天。火車停停走走,慢得讓人心焦。本來應該黃昏時到上海,這時都月亮出來了,還沒到杭州。

之琬看看天上一輪滿月,算算日子,恰是中元節。

往年的中元節,是個大日子,又叫盂蘭盆節,要大做法事、燃煙火、放河燈、點羊角燈籠,閨中也可玩笑不禁,出門戲耍。她也出門,只不過是去廟里替母親燒香,多是一去即回。今日倒是出了遠門,卻是國難當頭。

正熱得汗出如漿,猛聽見一聲炸雷響在耳邊,跟著哭喊聲四起,火光燭天,濃煙滾滾,滿車廂的人面面相覷,不知又是什么大難臨頭。吳霜把之琬摟在懷里,說:「千萬不要分開,千萬不要分開。」

之琬拼命點頭,抱住吳霜的腰,母女兩人摟做一團。耳邊一個炸雷接著一個炸雷響個不停,然後火車搖了搖,慢慢停了。整個車廂的人哭喊哀號,人仰馬翻,消息像浪頭一樣向後傳遞,震得人無所適從:「車頭被炸翻了。」

車頭被炸,火車再也沒法往前走。靠著車窗的人便翻窗而出,後面的人踩著座椅也跟著出去。車門也被強行打開,不多時車廂里走了個干凈。吳霜和之琬攙扶著跟著人群跳下車門踏板,前後一看,全是亂糟糟的人群。車頭橫倒在鐵道上,前面幾節車廂也是橫七豎八。要不是她們乘坐的車廂靠後,已然沒命了。

周圍是一片的哭喊震天,血r模糊,慘不忍睹。之惋喃喃地道:「剩得一半江山,又被胡茄吹斷。聽得猿啼鶴怨,淚濕征袍如汗。」

吳霜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看看四周人群,說:「在這里等著也不是個事,左右離杭州不遠,我們就往杭州去。看這些人,也都是到杭州的。到了杭州,有火車坐火車,沒有火車坐汽車。你走得動吧?」

之琬說:「我能行。」扶了吳霜,跟著人流往杭州而去。兩人出門時,都換成了農婦衣衫,頭發上也用舊布包了,腳上是單布鞋,所有首飾都摘了,纏在布里,圍在腰間,外衣本就寬大,在一群逃難的人流中,並不顯眼。

第十三章狐惑

第十三章狐惑

之琬扶著吳霜,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人流向前走。好在天上有一輪明月照亮,腳下有筆直的鐵軌引路,不至於會迷失方向,但走得卻很是疲累。沿鐵軌走,只能踩在枕木上,而每根枕木之間的距離,都比步幅長,一步一跨,身高腿長的男子尚可,個子矮小的女人就會覺得吃力。又不能不走在鐵軌上,那旁邊是路基斜坡,斜坡上又全是碎石子,更不好走。

走出一程後,兩人漸漸落後,除了一些受傷的人一步一挪地拖散在她們身後,其他大多數人都走得快沒影了。這兩人中,吳霜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太太,之琬是深宅重院的閨閣千金,都是不善行路的人。但處境艱難,只得一步一步向前走,勉強行了一陣,杭州還是遙遙無望,吳霜擦擦汗說:「歇一下吧,實在走不動了。」

之琬早就喘不上氣,只是咬牙堅持著,聽吳霜這么說,便下到路基邊,找了塊大石頭,和吳霜兩人挨著坐下。身後是黑沉沉的樹叢,里面有一閃一閃的綠色光點在飛。之琬指給吳霜看,「瞧,螢火蟲。」

逃難途中,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看螢火蟲,吳霜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摟著之琬,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手臂,望著天上的月亮,說:「月亮真圓啊,怕是十五了吧。」

之琬「嗯」一聲道:「七月十五,今天正好是中元節。」

吳霜說:「嘿,鬼節。可不是撞見鬼了嗎?該死的小鬼子,害得我們這么慘。」拍拍之琬的臉道:「菀兒,媽媽的一生已經過了一大半了,今天死了也沒什么,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