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20世紀最後的浪漫 未知 6308 字 2021-02-25

小田:一進城就暈眩

大拙:曾是天童寺的和尚

老弓(假名),37歲,北京人,82年畢業於北京師范學院美術系。85年辭職,辭職前在通縣某校任教。妻子是學中文的,也辭職在家。他們一起住在租來的農家小院里。

老弓的院里有條高大的黑狗,見到生人立即撲上來,主人喝了它一聲,我才進了屋。老弓,戴一副近視眼鏡,身穿白色汗衫,正在畫架前專心畫一幅色調柔和的風景畫。

他拒絕以所謂圓明園畫家的身份接受采訪,聲稱〃我是否定這個群體的〃。但是,他又表示願意象朋友似地聊上一聊。〃我認為,沒有一種思想沒有一種主義是可以解釋人規定人的。文字這個東西太不准確了,而且它的讀者涉及各個領域各種層次,況且同一事物又有許多不同的理解。美術史上的所謂巴比松派、野獸派,或者對高更、畢加索的評價,難道當時就是史書上說的那么回事嗎?我看難說。我不願意讓別人來寫我也是這個意思,今後有可能的話,我會自己寫寫傳記的。〃老弓說這些話時,他身後牆上那幅足有4、5米長的y森恐怖的油畫一直忠實地襯托著他。

〃聽說這里是藝術村。藝術?!我看賣菜是藝術,吃飯也是藝術,生活本身就是藝術!有些人,自稱是藝術家,可連自立都成問題,弄得飯也吃不上,冬天沒有煤燒就互相你拿我的,我拿你的,都沒得拿了就去偷農民的煤,他們還不如一個賣菜的呢!〃他說話,愛用強有力的手勢,表情很嚴肅。顯然,這些都是他認真思考過的問題。

〃我與村里的其它畫家不來往,有時在路上碰到,聊上兩句話,就覺得話不投機。不對路子,那就算了唄。〃

我問他每月開銷多少,他說:〃孩子放在父母家,每月給200元,租的這房每月200元,加上我和我妻子的生活費,共800多元吧。〃

〃你妻子辭職後干點什么?〃

〃她什么也不干。〃

〃那你以什么支撐這么大的開銷?〃

〃當然是賣畫。〃

〃就是你正在畫的這種風景吧?〃我想他那些y暗、猙獰、真正渲泄內心世界的作品一時是成不了商品的。

〃是的。〃

〃好賣嗎?〃

〃還行吧。〃

〃每幅賣多少?〃

〃人民幣200元。〃

老弓帶我去了一個小房間,房間里堆放著很多小幅的(16開)的風景油畫,它們都將以每幅200元的價賣出。

老弓告訴我他每天得用6個多小時來作畫。他面色蒼白,嗓音嘶啞──這是一個生活負擔沉重的人。

小珂的家,我去過兩次。

第一次去時,是跟著徐一暉去拍照。小珂一個人租一處獨門獨院,她的卧室、畫室、客廳包括廚房都收拾得很干凈,還養了3盆植物。那天,她剛洗完頭,又濕又黑的長發隨意披散著,一副大號眼鏡架在她那張沒有化妝的白皙的臉上,使人猜不出她的年齡。她讓她的男朋友為我們拿凳子。一條小黃狗圍著她轉悠。她顯得瘦小而嬌弱。

她1982年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畢業後在一所大學任教。婚變使她大病一場,88年,她終於決定離開工作崗位離開家鄉,只身來到北京。91年5月,她又來到了福緣門村,成為藝術村的第一位女性畫家。她告訴我,她維持生活是靠〃干一點別的活兒,畫招貼什么的〃,說完,又補充道:〃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

我和徐一暉離開她的小院後,她的男朋友追上我們說:〃小珂請你們回去吃晚飯。〃

4天以後,她的右腳骨折了。

骨折後的第六天,正是她的畫展(私人客廳舉辦)的開幕日。開幕日那天,她從村里坐了出租車,下車後由她的男朋友抱著出現在展廳里。

共展出兩天,一幅畫也未賣掉。

第二次去她家,是在畫展之後。她的看上去20出頭的男朋友還在那里。我走進卧室,本來躺著的她這時坐了起來。她穿著一件柔軟的淡色小花點襯衣,一床薄被蓋住了她的下半身,打著石膏的腳觸目地露在被子外頭。我安慰著她,她卻說〃這是對我的一次考驗。〃我立即想起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她的男朋友也是基督徒,從神學院畢業後,分在教會工作。他們相識於教堂。

她不願意談自己的生活,〃我認為沉默對我更適合。我不想說什么,最重要的還是自己走自己的路。其它東西我都看得很淡,除了基督以外。〃於是她談起了她的信仰,〃現在,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是耶穌基督,他也一樣,這是我們倆很重要的相同點。〃

說到基督教,她的兩眼放著光。扶了扶鏡框,她繼續說道:〃基督甚至能夠讓石頭發出贊美。基督教是最本質最符合人性的。它透明、清楚、純凈、文化。信教之前,我的作品中渲泄的個人化的東西多一些,現在普遍性的東西多了一些;以前我對生命抱悲觀態度,一切經不起追問……有件事很有意義,在我10幾歲時,經常將自己所想記在日記本上,信基督後,我發現它們與教義大部分都對應上了,看來上帝檢選一個人是有個過程的。〃

她還談到許多藝術家都是信基督的,如倫勃朗、米開朗基羅、凡高等等。

〃上次有位記者來采訪時,我也講了類似這樣的話,但一個字也沒見登在報上……〃

臨別時,我祝她早日康復,她說:〃沒關系的,我有信仰,加上眾教友的祈禱,我的腳很快就會好的。〃她又講了一件發生在她身上的奇妙的事情:骨折後她疼痛難忍,但第七天的晚上,疼痛突然消失。第二天,有一位教友前來看望她,說眾教友知道她骨折後昨晚一齊為她祈禱來著。她說這件事時她的男朋友在場,男朋友為她證實了這件事。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最後她說。

魏林的家住在村里的最北邊,需要穿過樹林、福海,還要翻越一個小山坡。他租的房子很小,10平米,月租45元。他與房東同住一院,與房東屋子的窗明幾凈正相反,他的屋里擠著一張小床、一對破舊的單人沙發、一張圓桌(這三樣家俱還是房東的)和滿地的松節油瓶、擠完顏料的錫管。房間的紗門上還有兩個臉盆那么大的d。

板寸頭、穿牛仔裝、黑布鞋的魏林挺拘謹,一再抱歉說連杯水也沒得喝。他66年出生,是來自新疆的漢人,從西安教育學院畢業後,沒有去工作,一頭扎到圓明園的懷里。來福緣門村已有一年多,遠離鬧市、遠離村里的畫家,他的語言表達已經出現了障礙。不過一談起繪畫呀藝術什么的,他也能說得順:〃藝術是永遠發掘不完的,還有很多是我們的祖輩沒有發現的,這些沒有發現的,我們要去發現它。〃

魏林的畫是抽象油畫,整個畫面由流暢的曲線組成,曲線的色彩渾濁灰暗繁亂,最後有亮麗的黃色曲線在中心位置上占據著,以結束這幅畫。看得出,他的畫與他的人一樣,認真執著。他說,在這里一年中畫的畫超過他在學校畫畫的總和。我問他水平是否比從前有長進,他說:〃那是當然的,你想,我來到這兒,什么也不想(也想不了),每天只有一件事,就是埋頭畫畫。我在學校畫畫時只有一個過程,而這里一幅畫中要經歷三個過程。〃三易其稿當然要比一次成稿經得起推敲。

他拿出兩張照片,說:〃這是我的妻子。〃他看上去一點兒都不象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美麗迷人身個很高,與他的矮小相貌平平極不相稱。問他來北京不回去工作父母反不反對,他說:〃他們沒有辦法,任我去。在家里我最小,上面哥哥嫂嫂一大排。〃

〃你妻子也不反對?〃

〃她倒同意,她自己也想出來呢!〃

〃你讓她出來嗎?〃

〃不行啊,她一來,我們就得為糊口而奔波。自己的糊口都成問題的人怎么還能再帶老婆呢?〃

走前,我讓他在我的筆記本上簽名。簽完,他笑著把本子遞給我,我一看,也笑了──魏林:圓明園藝術家村74號──我倒真想試試寫藝術家村郵遞員會不會准確無誤地將信送到他手上呢。

離開時,我去看了他煮飯用的灶──用磚頭碼起來的。磚頭已被煙熏得很黑。灶旁有一大堆刨花。不遠處傳來一群豬飽食後的哼哼聲。

魏林參加過兩次畫展。一次是參加高山組織的〃六人畫展〃,另一次是在皇冠假日飯店國際藝苑舉辦個展。兩次畫展均未賣出畫。

22歲的小田一看就是個苦孩子。不知道他愛戀的那個女子為何不疼惜他,據說相思的痛苦煎熬了他很久。

他住在遠離大家的湖邊。每當黃昏到來,他獨自在碧綠的湖邊漫步,在茂密的叢林里聽布谷鳥的啼叫……回到空盪盪的屋里,一人面壁,繼續咀嚼孤獨的滋味,這時,他會聽他最喜愛的《聖母悼歌》,讓純凈、柔婉的歌聲帶來溫暖,帶來寬慰。聖母是所有苦孩子的歸宿。

他的畫不屬於盡情發泄的那種,他的畫里有一種頂禮膜拜的宗教情懷。那些天空昏暗地面渾渾然的景觀中,或者一條通向遠方的大道上,永遠有一本厚厚的打開的書懸浮著……

他是陝西乾縣人,19歲就來到了北京。開始在《中國美術報》社當編輯,報紙停刊後,他來圓明園住下。讀書、思考、畫畫、去北大食堂吃飯,過著象學生一樣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他得自己想法養活自己。他把自己養得營養不良、發育欠佳。

他每年只在春節時回一趟家。母親非常掛念遠在異鄉的兒子,寫信時詳細地問他住什么樣的房子、睡什么樣的床,每頓吃些什么,他的回信永遠是告訴母親一切都很好很好。生活有多苦,只有他自己清楚。〃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然而米蘭·昆德拉又說:生活在別處。

他說圓明園沒什么好寫的,因為搞藝術的人就是這么生活的,象美國的格林威治村、東村等等,他認為圓明園藝術村與它們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但是我不推崇他們,也不加入他們的行列。包括西方某些著名畫家的作品如魯本斯的縱情、勞特累克的紅磨坊系列甚至畢加索,我都不喜歡,不喜歡那種對生活的揮霍。與他們相比,我更喜愛凡高,凡高他是虔誠的富有激情地去頌揚生命歌頌大自然,凡高是真正的藝術家。〃

小田曾經與80年代末張大力、牟森、王德仁那批盲流藝術家有過接觸,〃這兩撥人簡直是天壤之別,張大力他們當時苦得很,幾乎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房子住得又破又小才幾十塊錢的租錢,哪象圓明園這撥人,感覺一個個都挺闊綽,住這么大的房子,還有酒喝。〃

所有的畫家里,他最平靜與順從。好象他對生活的要求只是吃飽就行。已經有3個月沒有接到編稿的活兒了,〃實在沒錢時,我就賣畫。〃他比他的同齡人要成熟得多。

平時,他與房東的關系處得很好,晚上房東還來他房間里下下棋。他也與村里的個別畫家來往,比如跟方力鈞下棋、與老弓一起在湖里游泳什么的。他很少進城,〃我一進城就暈眩。〃

村里畫家都叫他大拙。他本名張容若,〃大拙〃是他為自己起的號。大拙與菜販子合租一個院,他住一間小屋,每月租金100元。

大拙的房門上貼著他書寫的〃藏真精舍〃,窗上、牆上貼滿了他的書法作品。他的畫只有一幅,國畫,是清淡的山水畫。大拙說因為眼高手低,所以總不敢畫畫,書法倒是覺得可以掛出來亮相。我看字、畫時,他一直埋頭在一本日本掛歷上寫著什么。〃你這是在干嗎?〃我問。

〃我在算卦。〃

〃你信嗎?〃

〃我信,這是非常有道理的。〃

大拙是江蘇淮y人,69年出生,雖然只20出頭的年齡,但卻留著一臉胡子,神情漠然而憂郁。他曾是浙江某學府中文系的學生,89年時因言行過激而被關押,出來後他的思想起了極大變化。由入世改為出世,去江南五大名剎之一的天童寺出家當了和尚。問起他當和尚時的生活,他說:〃沒意思極了,連法名都與幾百年前的和尚相同。生活極刻板。後來我悟出,出家和不出家都同樣可以修行。不滿一個月我就下山了。〃接著,大拙講了許多關於佛教的知識。又講到國畫的精深博大,他認為國畫必須得人格、學識修煉到一定程度方可為。他認為中國傳統的東西非常美並一直在苦苦研究它們。

問他為什么來過〃三無〃生活,他說:〃這樣生活是很正常的。現在除了大陸和台灣,任何國家都沒有戶口。〃

他強調說:〃我到這里來是來做人的。〃

他家里很支持他,給他提供生活費,〃去年我父親去世了,如果父親還在,我的情況會更好些。〃他認為目前他還不能畫畫,因為他的人格、學識還未修煉到極高的境界。

第二章圓明園畫家村(5)

眾說紛紜福緣門村居委會訪談

福緣門村,位於圓明園以南,村里現有常住戶669家,共1822人。村里許多人家都有自己的私房,來這里租房的人越來越多,租房的人有周圍院校的學生,有來自全國各地的畫家、木工、做豆腐的、賣菜的,共計500余人,所有房客均要去派出所或居委會辦理暫住證,每月交暫住費5元整。

宋鳳英(女,50多歲,村居委會委員):

〃這些畫畫的男男女女住在一起,有的人我也分不清是男還是女,不過,雖然打扮很怪,但挺文明的,對人非常和氣。〃

王春蘭(女,50多歲,村居委會委員):

〃我原先是鹿林的房東,現在是魏野兩口子的房東。有時候,我也去看看,發現他們好象沒什么錢。有這么多畫家到我們村來,我們很高興,我們村子里還很有幾個名人呢!象丁方、方力鈞、還有鹿林。〃房東的看法

張宏野、鄭曉chong的房東找起來最容易,因為房東與房客同住在一院。那天,房東老范正在馬廄給兩匹馬喂草,〃這馬是我兒子的,我兒子在環衛局開車。平日里這馬跑運輸,拉拉磚什么的,還得雇趕車的呢,村里人都不興整這個了。大家都有工作,我們村5年前就轉為城市戶口了,什么商業局、環衛局都有村里的人。〃

談到村里的畫家,老范說:〃畫家前幾年來的少,今年來的最多。長長的頭發,頭上還扎著個辮子,嘿嘿嘿,挺逗的。看他們都挺窮的,有一個畫畫的,褲子上破個大d,還用別針別起來,穿著在村里走來走去,這樣的破褲子,擱我們早扔了,他們還穿著……你是他們的領導吧?來看看他們的表現怎么樣是不?他們都不錯,怪可憐的,每天就喝自來水吃面條。〃

〃您一家對他們很照應,他們很感激。〃

老范嘿嘿一樂:〃鄰居嘛,沒事兒,和氣才能生財。〃如果想寫出真實的我們

陳淮東(69年生,來自新疆,91年7月來京,租西苑婁斗橋民房一間,自由職業畫家):〃有關圓明園藝術村的報道我全看過,太不盡人意了。藝術村有些人很不錯的,有自己的想法,而報上把他們說成是盲流我很反感。應該嚴肅中帶點幽默地來寫他們,而不要象開玩笑似地糟踏他們。請原諒我對你的毫不客氣。你如果想寫出真實的我們,就得在村子里住兩個月,體驗體驗這種生活。

〃我和他們一樣是夾板人(就是在夾縫中生活)。以前在家時,我們外觀上是不自由的:父母管著,領導管著。現在我們表面上自由了,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苦惱,同樣感到不自由──首先沒錢就不自由,社會的偏見也使我們感到苦惱。〃二十年代就有盲流

劉偉(68年生,沈陽人,兩個月前搬到藝術村,自由職業者):

〃88年,我從遼寧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工業會計專業畢業。來京前,我在《東北經濟報》當了一年記者,89年11月《東北經濟報》停刊,報社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