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復自到塔上,未曾說過只言半字。這卻是他的第一句話,一字一步,直踏到了蕭峰當面,亢聲道:「天下不在,哪里來的永世安寧?當今世上五國,個個君王都是念茲在茲,想要做這天下雄主。遼宋之間,攻戰不休。西夏吐蕃尚無此力,對他鄰國也是沒一刻不虎視眈眈。便是你義弟……哈!你那段氏義弟家中,不過礙著國小兵微,若真得個良機,你且當面問他,那吐蕃國土,他家要是不要!」

蕭峰聽著他說話,緩緩地轉過了頭來,直視著他。兩個人的眼光一個如冰,一個似火,都亮得可怕。只聽慕容復聲音愈說愈高,愈說愈疾,竟如漫天風雨,劈面撲來道:「便是敵烈阻卜那等蠻族,又有哪一日不是想著侵你遼土,奪你的家邦?你蕭大王在時,保得住邊境安然,一朝不在,又將如何?若只想著相安無事便罷,終有一日,連自家的土地也休想保全!天下……只有心存天下之志,要這河山一統,那才真正是千秋萬世,永保的太平!」

慕容復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幾已劈裂,竟是忘了身在少林,老父在側。依稀仿佛,又到了那日狼居胥上,天地茫茫,便只有他與蕭峰二人。又或者這一番話深藏心底,原本便應當就在那一日說出口來,到了如今,哪還有一字壓制得住。劇烈喘息之中,又向蕭峰踏上一步,道:「皇帝,我要做皇帝便如何?遼國皇帝,倒是你的義兄,然而只一個乙辛,險些害了麾下幾萬兵士,遼主又何曾放在心上!若換了我在,焉有此事!得一明君,用良則信之,用兵則必勝,攘暴則害除而天下利。這等皇帝大夢,又如何不可做?」

白衣飛揚,如烈火焰,蕭峰卻極慢極慢,幾乎一字一頓地應道:「然則,成就了你這明君功績,要打多少大戰?要多少百姓兵卒,父母子女,才打得下你千秋萬世,太平皇帝的江山?」

慕容復一瞬不瞬地直視著他,冷然道:「成大事者,不拘於小善。既要切去癰疾,那些血肉之債,說不得,也只有背負了!」

蕭峰仰起頭來,愴然長笑,道:「癰疾?癰疾?」笑聲沙啞,如磨心肺,啞聲道:「人命在你看來,是癰疾么?蕭峰是個武夫,沒那等見識,能料到明君聖主的作為。我只親眼見到,襁褓中的嬰兒,叫馬踏得腸穿肚爛,做娘親的抱著他嚎啕大哭。那些被打了草谷的百姓,一個個哭聲震天,屍橫在地。蕭某平生殺得人多,早沒什么菩薩心腸,但只我生一日,便一日不能眼看著天下血流成河。甚么千秋大業,都是妻離子散,無數孤兒寡婦流的眼淚!」

兩個人咫尺相對,慕容復分明見到蕭峰眼中光芒冰涼,竟是淚光。猛地一窒,竟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一片寂然之中,卻聽塔下嗤啦,嗤啦,似是有雜役僧人過來打掃的聲響,跟著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地道:「善哉,善哉,惟大英雄能本色。蕭居士這等以天下蒼生為念,是真菩薩心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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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英雄大會上人聲喧沸,已是一片大亂。本來會上諸事,都當由少林丐幫兩大魁首處分。然連番驚變下來,這兩派反成了最驚心動魄的所在。好容易見玄慈方丈自寺中踏出,卻不言功過。只合十道:「是冤是孽,是善是惡,自有他們的因果。老衲的因果,卻請諸位見證了。」跟著當眾坦然受刑,自盡而逝。少林遇此大變,如何還有心思再理俗事?而丐幫之中人心浮動,早亂作了一團。待到驚覺,那庄聚賢不知何時已失了蹤影,陳吳二長老都道今日里子面子丟得盡了,快些下山,整頓幫中內務才是。全冠清更心知肚明,自己這個幫主只消一下山去,還不知將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