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寶寶不開心(2 / 2)

這些異鄉人啊……

這些富有,大方,彬彬有禮的異鄉人!這些無知,好奇,神神秘秘的異鄉人!這些令人想挖掘,想掠奪,忌憚又不得不依賴的異鄉人!

白船是何人所造?他們從何而來,為何而來?時至今日仍未有答案,白船離港便逐跡而去的船只最多三日便會迷失海洋,無功而返,他們背後的天賦者更是神秘莫測,無跡可尋。異鄉人來去無蹤,他們關於自身的描述有些令人信服,有些又荒謬可怕,而無論信或不信,都毫不影響商人對他們的熱情,異鄉人就像一場從天而降的黃金雨,落進撫松港這個淺水池,帶來陣陣波盪。異鄉人其實不能點石成金,但他們帶來的大量神奇的、精美的、罕見的,同時是十分廉價的商品,這些從未在其他地方出現過的東西帶來的利益簡直令人瘋狂,這世上幾人能拒絕金幣的閃光呢?

所有人都喜歡錢幣落進袋子的聲音,然而有所得必有所出,高額利潤帶來的狂熱隨著白船通航變得越來越規律而有所冷卻,許多人從令人迷醉的財富中抬頭,才驚覺撫松港原本紛繁雜亂,多足鼎立的貿易局面已然改變,無數的行商來到王都,他們的目的只有兩個,(極少數)將自己的商品賣出,(幾乎所有的)向白船購入貨物。行商們往往傾盡資財,以求滿載而歸,下一次再帶著更多的金錢來到。行商有的從海路來,有的從陸上來,奧比斯國王和他的領主們通過如林的稅卡攫取了甚於以往數十倍的收入,但這絲毫不能阻擋行商的蜂擁而入。

然而撫松港並未因此變得更繁榮,旅舍和酒館之類的行當確實十分興旺,但更多的,奧比斯王都引以為傲的傳統店鋪紛紛閉門,包括那些經營了數十年甚至可追溯至數代前的店面。他們不得不倒閉,異鄉人不僅出售各種精制鋼具,玻璃制品和其他手工藝品,還供應雪一樣白的鹽,石英般的糖,疊放在木箱里的成罐香料,甚至於他們還出售活的香料植物,那些歷經漫長旅程依舊翠綠的調料種植在粗陶罐子里,擺在異鄉人店鋪外梯子般的木架上,向每一個經過的人散發著濃烈芳香。這些足以成為御供珍品的商品被極度大量地提供,連下等□□都能佩戴一兩件色彩艷麗,光滑圓潤的玻璃珠寶,平民的窗口也可大放光明,飄出不遜於貴人宴席的辛香時,那些最多只掌握幾條一成不變渠道的坐商該如何滿足貴族們更高的彰顯身份的需求?白船幾乎是唯一的選擇,不過白船至少與三家大貴族建立了穩定的供應關系。

雖然在謀劃對白船的襲擊時他們也未有更多猶豫。

那些倒閉店鋪的主人對白船更為痛恨,既痛恨異鄉人對他們這些老實買賣人毫不留情的擠兌,又痛恨他們對交易對象毫不挑揀,哪怕是乞丐,只要他能拿出幾個銅幣,異鄉人就會賣給他東西。他們幾乎吸干了平民和貧民的余錢,又用那些金錢打通關節,收買領主,組織起規模龐大的商團,讓那些本應安貧樂道的烏合之眾將他們的名聲沿著陸路和海路傳播。在行商涌入王都的同時,王都居民也大量離開城市,畢竟除了那些好吃懶做,畏懼路途的人,誰能對倒賣這些商品至別地的利潤不動心?何況為了能收取更多的稅費,被賄賂的貴族們還加強了對道路的保護,商人結伴而行,合資雇更大更多的佣兵團,途徑的領主也不敢輕易動用落地法,匪徒半路劫道人才兩亡的傳聞也越來越少。其實不願奔波辛苦的人也不是沒有其他選擇,白船的人沒有將他們交易所得的大量財富全部帶走,他們用最高的價格買下了落腳地附近的所有商鋪,然後以此為中心,不斷購入附近土地,這些地塊毗鄰王都的貧民區,向東則是大片沼澤,異鄉人不僅斥重資買下這些無用之地,還雇佣貧民為他們挖掏淤泥,清理水道。自異鄉人開始他們那莫名的工程以來,如貴族所說,王都的空氣都仿佛新鮮了許多,連治安都有所長進,因為異鄉人雇佣了黑幫和佣兵來為他們清掃街道附近的小偷和為非作歹之徒。

雖說——一直都有傳言,說這些異鄉人以人肉為食糧驅動船只,不然何以解釋這無槳也無帆的巨船能夠奔馳海面?那些中傷之語不止說船中怪物吃人無數,還暗指異鄉人對嬰兒的嫩肉也有特殊的喜好,因為初來乍到時,他們幾乎不吃任何撫松港的食物,連水也不喝,卻對人口販賣十分感興趣。從初次到訪至今,只要有人將無人收留的幼兒送到門前,他們就來者不拒,那些孩子會被他們暫留幾日,如若有人以父母之命上門討要,他們倒也可以親自上門送還——這似乎是他們表現人性的一種方式,然而因為種種理由,敢借此訛詐他們的人幾乎沒有。

傳聞喧囂令人退避,異鄉人卻似乎無意澄清,而無論這些流言如何聳人聽聞,只要異鄉人沒有當眾食人,就有無數人趨之若鶩。王都糧價自白船來航的第二個月便開始上漲,此後日復一日水漲船高,在異鄉人開始招募貧民時更是達到一個歷史高點,王都的窮人不想被餓死,除了踏上行商之路便是將勞力賣給異鄉人,只要他們服從命令,異鄉人不在乎男女。大量的底層人口涌入異鄉人的私有土地,更大量的土地被以各種合法手段侵吞,異鄉人不在乎金錢。

異鄉人帶來了貨物和金流,給奧比斯王國上供了大量收益,還直接和間接解決了部分令貴人們感到不快的問題,雖然他們幾乎包攬撫松港所有的奴隸貿易,並意圖追溯源頭,把持人口進口渠道的行為令人疑慮,但總的來說,就現狀而言,奧比斯王國實在不應與這樣的貿易伙伴翻臉,何況雙方建立交往至今不過一年。

不過一年,這些異鄉人就令王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危機來自外部,來自異鄉人不容情的經濟侵略,也來自五域十國的不滿和壓力,還有……

公爵收回目光,轉身回到室內,偌大的日光室滿是人,貴族成群結隊,法師擠擠挨挨,空氣里滿是術場的張力,越過眾多人頭,國王居於主座,他左邊下手同高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須發濃密的中年男人,他身著法袍,一手支在扶手椅上,眼睛緊緊盯著前方小桌上的水晶儀,國王的目光與他落在一處,神情焦躁不安。公爵進入小廳之前,他們是所有人的中心,公爵進來之後,國王抬頭看向他。

「我親愛的公爵,」國王說,「接下就交給你了。」

「我會竭盡所能。」特納斯說。

大法師一言不發,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公爵在心里嘆了口氣,向國王施以一禮,然後離去,宮廷侍衛長跟隨在他身後。他們沿著雕花的石梯一圈又一圈地向下走去,玻璃罩中的燭火照亮他們的身影,他們穿過走廊,短袍侍從躬身打開內廷的大門,公爵作出沉穩,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模樣,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然後醞釀的話語如冰消雪散,他看到了一個像夢一樣美的人。

公爵靜止了至少兩次心跳的時間,然而失態的絕不僅他一個男人,周圍傳來不同的吸氣聲,片刻之後,公爵從恍惚中回神,邁入廳中,坐上高位,撫平衣擺,然後才說道:「我以為陛下只邀請了白船的眾位,這位女士——她的姿儀令人過目難忘,我卻似乎從未見過她,不知她的職位是……?」

「她是我們的大副,公爵大人。」白船的船長說,「我在船上的時候,她主導許多工作,我不在船上的時候,她負責一切。因為生性低調,她並不常離崗位。」

荒謬的理由。公爵說:「我竟不知女性也能掌舵。」

「各地風土人情不同,多謝您的美譽。」希雅柔聲說。

她的音色和她本人一樣美。公爵盡力不讓自己一直盯著她看,「奧比斯從不讓乘客之外的女性上船,這是對她們性命的不負責任。」

「我信任我的大副,就像信任我自己。」船長說,「若非另有責任,她完全可以勝任我的職位,女性並非天生柔弱,閣下。」

「因為她的種族嗎?」公爵問。

隨後他懊惱起這種失言,不過船長依舊平靜,「不僅如此,雖然我們遠離家園,確實需要更強的自保之力,這些力量我們不常向外展示,也許正是因此造成了某些誤會。閣下,你們已經試探過一次我們的力量,所以這次是另一種試探,還是開戰的預告?」

公爵閉上了嘴,他看著這名年輕得過分的船長——剃凈鬢須的他看起來比公爵本人還小好幾歲,片刻之後,他說:「收起你的無禮,異鄉人。你所指何事?」

「閣下,我所指的,是我們在這次航程中遭遇的意外襲擊。」船長說,「我們的船只被數以千計的海盜圍攻,擊退他們之後,我們從海上撈起了一些還活著的人,他們全部指認是受奧比斯王國的雇佣行事。」

「一派胡言!」公爵說,「海盜本就是毫無信義的亡命之徒,為苟活性命,他們借王國之名脫罪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原來如此。」船長說,「雖然他們同時提供了交易的信物——」

「——恰好,」公爵打斷了他,「王國寶庫前段時間發生了竊案。」

「請問,」船長彬彬有禮地問,「竊賊伏法了嗎?」

公爵搖了搖頭,「令人憤慨,他們已經潛逃出海,我們只抓住了與他們里應外合的內奸,准備即日就在廣場上絞死,你們可以一睹他們的下場。」

船長點點頭,「真是令人贊嘆的迅速與果決。」

「至於你們受到的襲擊,我代表王國感到震驚,並未你們能夠安然到港感到歡欣。海盜本是大海痼疾,王國最多只能維護一日水程內的船只安全,不過若是你們需要,我可以為你們頒發保護令,表明你們是奧比斯誠信的朋友。」公爵說,「或者,我們也可以派遣一些士兵為你們保駕護航。」

「真是令人受寵若驚的重視。」船長說。

「接下來,」公爵說,「你們可知我為何召見你們?」

船長做了個手勢,「請說。」

一股怒氣從公爵心底升起,他盯著船長,連那名美麗的精靈大副都不能再影響他,「奧比斯都是一個開放的城市,撫松港歡迎所有尋找財富和機遇的人,我們為所有正當的生意人提供貿易的種種便利,五域十國中,再無一地比奧比斯王國更開明,也沒有一個港口如撫松港這般繁榮。我們耗費無數心血,數代國王勵精圖治才營造出這番局面,所以,我們極難容忍,任何人因私利破壞這份基業——」

船長默然,其余船員神色各異,公爵伸手指前,冷聲道:「異鄉人,你們可知你們犯了罪?」

「何罪?」希雅問。

「何罪?」公爵說,「操縱物價,壟斷市場,哄抬糧食與土地價格,擠垮一個又一個的本地行業,致使無數人背井離鄉,流離失所,以自由貿易之名,行侵略之實,歷經警告卻不知反省,如今更是與異類一同招搖過市,挑釁國教,你們以為這是何罪?」

「這些罪名聽來確實嚴重,簡直百死莫贖。」希雅說,她輕撫發辮,指間夾起一片晶瑩綠葉,「不過,閣下,若是我們拒不接受這些指控,這個自由的,開明的城市的統治者將如何懲罰我們?是驅逐出境,是扣押船與人,直到認罪,是聚眾合圍,決意殲敵,是暗中埋伏,潛藏殺手,或者說——以上皆有?」

公爵最後看了她一眼,然後深深吸氣,猛然起身,一聲大喝:「來人!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