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溫和,友善(2 / 2)

「是太可怕了!」管家戰栗地附和,「這些外邦人是什么魔鬼呀,他們怎么有這樣的手段!」

「早知他們的力量如此——」勞博德城主說了一半又停下,早知外邦人的力量如此,他們這些被蠱惑的凡人是否就能作出正確抉擇,避免落入今日處境?——近百名貴族、教士、騎士和市民被關在市政廳中,正飽受煎熬,而他,一個失去所有爪牙,耳聾眼花的無能城主,看起來卻荒謬地擁有寶貴的自由,只要他說一句話,外邦人便會返還他除了土地之外的財富和仆從,隨時都能將他禮送出城,不管他是想去什么遙遠的鄉下養老還是去投奔哪個強大的領主,都可以。

勞博德本應遠遠避開這場戰爭,但他豈能甘心?他也許能去哪里的農庄養老,然而無論名譽、財富,包括瑪希城本身,從此以後與他便無關聯。何況他能找到的最強大的助力已經來到這片土地,並且一點沒有輕視這些對手,投入了比他們期望的要多得多的力量進入戰場。通過滯留城中的使者們得到這些消息,勞博德城主驚嘆著,也害怕著伯爵展現出來的決心——他對消滅異端和掠奪異端的渴望竟如此強烈,又同時迷惑著外邦人的無知無畏——就憑他們這些人手,就憑他們這些奇技淫巧,又有外人虎視眈眈,有何底氣直面大軍鐵蹄?

直至今日,外邦人終於向世人展示他的力量。

外邦人不懼與人為敵,是因為他們的力量不屬人間……

終於換回男裝的阿托利亞抿著嘴,看了旁邊一眼,不遠處的間諜們也在交頭接耳,他們的神情是畏怖、不置信,同難以理解。

外邦人本就令人難以理解。他們總是與常人格格不入,卻又總是顯出「我們已經盡力掩飾」的傲慢模樣,這讓許多人對他們毫無好感,只是利益實在誘人,讓人們不由自主地對他們一再寬容,就像聞著誘餌踏入陷阱的獵物。在外邦人露出他們的獠牙前,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們想要什么,畢竟至少從表面上,除了土地,外邦人幾乎應有盡有。

除了土地。

一條多足蟲在焦色的茅草間穿行,當它抬起上半身,將多絨的節肢探向漆黑的木梁時,一陣非自然的震動自下而上傳遞而來,像微風拂過它纖細的觸肢,令它一個受驚後仰,掙扎片刻後,啪嗒一聲落到粗糙的木頭桌面,在一聲厭惡的驚叫中,一只手將它掃落泥地,一只腳將它碾出漿汁。

酒杯放到桌面的聲音,精美的瓷盤被推開。

「剛剛發生了什么?」有人問。

「是鐵蹄在敲打大地,閣下。」有人回答,「我們的戰士已經迫不及待。」

發問的人沉吟,他抬頭看向農舍外,明亮的晨光越過山嶺,照在一排新制的絞架上,沒剝干凈的樹皮下仍是濕潤的,差不多同樣新鮮的屍體隨著微風微微擺動。摸了摸早上理發師用外邦人的刀片為他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鬢須,伯爵站了起來。

「那便出發吧。」

「殺死異端,撕碎所有外邦人!」

數以千計的人馬如水奔流,離開狹小的暫駐點,將恐懼與啜泣留在身後,在逐漸熾熱的陽光照耀下,以一往無前之勢漫向東方。

在伯爵劍鋒所指的方向,同樣的陽光烘烤著土地,硝煙早已散去,震撼只留在人們心里,各種繁重的、忙碌的工作一如往日占滿了居民的身心。那些被高昂報酬招募來的和還未逃走的人們像散開的蟻群,在城市各處清理廢墟,拆解房屋,填埋窪地……在一些很早就完成整理的空地上,人們推著輪車走出了成幾條曲折的長線,地面慢慢堆起了物料的小山,一群外邦人帶著另一群人來到了這里,在地上畫出了筆直而巨大的白框——這些混亂中顯示著秩序的場面,沒有一個看起來與戰爭有關,消失了四分之一的城牆上偶爾有碎石落下,在原野上看這里,也沒有人看得出這是一座正准備迎接戰爭的城市。

但這座城市同樣沒有歡迎外人的表示。

那些駭人的鋼鐵怪物同樣散落各處。一具在城市中央,用它堅不可摧的裝甲橫沖直闖,不斷毀滅那些僅有的堅實的石頭建築,看得市政廳里的人質尖叫不停;一具前後加裝了鋼鐵巨輪,在新鋪了砂石的道路上隆隆來回,將滿是泥塵的硌腳主道碾得平整堅實;最後兩部分列道旁,行進得更為緩慢,在那巨大的轟鳴聲中,泥石被輪齒勾起翻出,兩條筆直坑道不斷向前延伸;而那八具駛向田野的怪獸已經在廣闊大地上依次展開,走在前頭的兩具張著它們駭人的巨大鐵齒,一口一口將阻礙前路的土坎鏟平;而跟隨在後的四具以鎖鏈般的金屬刺輪等距相連,行經之處,泥殼破碎,泥蟲田鼠四竄,草莖樹根被連根絞起;還有兩具在遠處,用勾輪慢吞吞地修正和加深幾條幾乎看不出原貌的溝渠……

在這些咆哮的機器背後,是一大群被震懾到失去言語的農民,他們戴著草帽,拿著工具,背著筐子,腰間掛著布袋,低頭在粗翻過的土地上撿拾碎石和昆蟲。而在漸漸被模糊邊界的田野邊,草草扎起的棚子下排滿了水桶,有人守在桌邊,等待農民用石頭和蟲子來兌換報酬。

從城內走到城外,又從城外走回城內的間諜們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惶恐。外邦人確實對外分辨過他們種種行為的必然和必要,宣揚他們能對抗即將發生的巨大災難,可是有幾人能把那些夢話當真?然而在見識了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發,又見識了這些在人類手中馴服無比的金屬怪物後,那些虛妄的、不自量力的言語,逐漸在他們眼前變成堅硬的現實。除了相信外邦人能拯救,並且相信自己會被拯救的那些人,沒有人會對這種現實感到歡悅的。

勉強用過午餐後,大地的遠方揚起了片片煙塵。

伯爵集千軍之力,是氣勢洶洶、勢在必得,他終於來到了。

外邦人此時卻仍未征召人手,分發武器,他們仍然敞開城門,並彬彬有禮地詢問使者們是要觀戰還是暫時出城?

勞博德城主說:「不,我要留在這里。」

其余人面面相覷。

在西斜的日頭下,五千人的大軍在平原上展開了不安的陣勢。所有人都見到了那些原野上的煉金巨物,它們就在他們眼前以一種充滿力量感的方式回身,行進,將那些令人膽戰心驚的猙獰齒牙轉向這支軍隊。

大地蒸騰的水汽讓遠處的景物變得虛浮,連接那些金屬怪物的刺輪輪條閃著刺眼的光,熱風將它們低沉的咆哮真實地送到每一個人耳邊,那些異族的控制者高高坐在鐵框中,無情的面孔不似人形。在這道鋼鐵陣線後粗糙的褐色土地上,稀稀落落,單薄得可憐的人類用一種不緊不慢的姿態,組成了唯一的一道後防。

兩百余人,這就是異族抵抗五千人的全部陣容,這真是一個荒謬的數字,眼前也是一個荒謬的景象,伯爵的全力以赴就好像全副武裝去捕獵一只豐美的獵物,近到眼前時卻發現只是一只鼠類,然而令人畏懼的是,這只黃金鼠令人垂涎的皮毛長出了從未見過的劇毒尖刺。

隨軍法師沒有在那些金屬怪獸和人類中檢測到任何他們熟悉的法術術式,也沒有人見過任何與之相似的造物,沒有人知道這些武器會被如何使用,產生何等威力。任何人都能從外表上看出來,它們非常,非常,非常地強。

所有人都在看著伯爵。近臣在看著他,騎士在坐騎上回頭,仆兵擰著身體,在人群中尋找著他和他的旗幟,五千道遲疑困惑的、畏縮憂懼的、混雜著極少數躍躍欲試的目光向著「伯爵」這個權利的標志集中。只有微風的原野上,紅白色的旗幟輕顫著拂過旗桿。

伯爵高高地坐在馬上,一道道汗水沿著他的脊背淌下,他揭下面罩,看著一隊人來到戰場中間,然後被引到他面前。

「日安,閣下。久仰威名,請容我自我介紹。」一個膚色白皙、眼角下垂的外邦人站在伯爵面前,抬頭對他說話。這是伯爵見到的第一個外邦人,雖然對方極力裝模作樣,模仿上等人的禮儀,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從剪得極短的卷發,到毫無體面的服裝,到無禮又虛偽的眼神,到此人行走的姿態,說話的口音,無一處不異端。他僅僅站在那兒就已經令人無比難受,而這名身份自述為教師的異端接下來的言辭,更是得意洋洋,大逆不道——

「直到此刻,我們仍然誠摯地期望尋找一種避免斗爭的可能,兵戈相見是最後,也是最差的結果。我們保證了瑪希城大多數體面人的安全,並在今日將他們帶到了這里,還有尊敬的勞博德城主為我們說和。過去的爭端並非我們的意願,我們願意奉還他們的財富,給予一定補償,伯爵及諸位遠道而來的辛勞,我們同樣體諒……只要能夠為了和平與未來坐下,我們將向在座諸位展示我們最大的誠意。」

伯爵想嘲諷,想冷笑,想大叫——你們這些邪魔若真有此意,那些鋼鐵怪物是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堂兄弟,勞博德死死盯著他,眼中有一種瘋狂的神采。

伯爵居高臨下,從牙縫間擠出聲音:「憑什么?」

外邦人作出躊躇的樣子,然後他對伯爵說:「在這片戰場上,只會有一個勝利者。」

而那不是伯爵。

長劍鏗然出鞘,伯爵橫眉怒目,揚起臂膀,狠狠向下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