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瘋狂的外邦人(2 / 2)

「您的決定真是太明智了,那些逃走的傻瓜真是毫無遠見。」博拉維沒有一點真心地吹捧他,然後問,「你覺得這活你能干得來嗎?」

「我不認為這會有多難。」沃特蘭說,「雖然我討厭那些外來戶。」

博拉維看了他一眼。

「除了你們這些外邦人。」沃特蘭說。

瑪希城的城牆在一段段地消失,剩下一扇約等於無的城門,用它敞開的姿態表達外邦人對遷居者的態度。很多在戰前逃亡的人想回來,如今大約沒有幾個領主敢說他們比外邦人更能庇護自己的子民了,何況離開瑪希城的生存是如此艱難:很多城鎮和村庄拒絕拒絕接受新的人口,一旦得知他們來自瑪希城,食物和飲水的價格至少要漲三倍——不是因為對外邦人的痛恨,實際上,他們中的許多人對那些「異端的外邦人」是算得上感謝的,可是你們這些逃走的人跟外邦人已經不是一伙的,又肯定很有錢,為什么不能對我們這些窮苦人大方一點呢?

甚至這些臨近地區的人們比逃亡者還要早一步得到勝利的消息,在逃亡者還在憂慮領主們是否會聯合起來消滅異端,為伯爵取回公道的時候,村庄里的年輕人已經悄悄打好了包裹,約定了暗號,在某個不為領主的耳目所知的時刻離開他們生長的地方,三五成群,像涓滴細流,同那些從更遠處來,被飢餓,瘟疫和嚴苛的盤剝逼迫得背井離鄉的人們匯聚成川,一同充滿希望地奔向那座正在光明中升起的城市。

雖然傳聞中,那些不知來自何方的異端做了許多褻瀆之事(雖然具體是什么也不太清楚),雖然據說外邦人只講利益,不講一點傳統規矩,還聽說他們外表丑陋,內心沒有一點美德,這些不歸順的異端如此邪惡,說不定還在暗地里偷里吃小孩的肉……等等等等。所以那些高貴的大人物們從來只使用外邦人生產的商品,卻從不接納、認可,給予他們任何一個人親吻自己鞋子的機會——但,呸!

如果沒有外邦人,那老爺們說的永遠是對的,但外邦人來了。不僅來了,他們還要留下來,建設自己的城市,所以外邦人需要人。在這片被炎熱和干旱鞭笞的土地上,只有外邦人的城市不拒絕任何人,無論他們來自何方,曾經是誰。由於前一任城主已經病倒,所以書記官和所有的體面人都跑了,外邦人卻仍不滿足,還驅逐了一位可敬的主教和他無辜的教士們,教堂變成了空殼……總而言之,在這座已經墮落的城市里,由於外邦人種種不可理喻的「自絕於文明世界」的行為,他們是沒有「令人安心的」人身契約——所謂賣身契的。當然,他們有很多被蠱惑著向異教徒出賣了靈魂的嚴厲監工。

可要是沒有這種東西,那才真的讓人不安呢。

而對「外邦人」們來說,在城市建設工程正式展開的時候,這些流入人口是不能立刻分配工作的,隔離期結束前需要有人引導他們適應新的生活習慣,教導一些基礎的勞作技能,這不是一個輕松的崗位。

沃特蘭抱著一摞紙冊,看著遠處那群與乞丐無異的外來戶,和直面這些臟兮兮、亂蓬蓬、臭烘烘的工作組中一個纖細的背影,作為一個男孩子,阿托利亞夾在這樣一個幾乎全是女性的小組中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他贖罪的心可真堅決。」沃特蘭贊賞道,「雖然現在是個娘娘腔,就憑這份決心,他以後也肯定會長成一個男子漢。」

博拉維張了張嘴,然後決定還是閉上。

沃特蘭收回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表弟,「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你們簡直是在發瘋……為什么要對這些一無所有的人如此用心?很多教士手中未必有一本書,你們卻要把這些——」他托了托懷里的文本,「像什么隨隨便便的玩意一樣送到他們手中,只為他們盡快學會你們的規矩。如果你們對待別人也是這樣的真誠,他們又怎么會這樣地憎恨你們?難道因為他們不像這些無處可去的下等人,肯聽從你們的驅使勞作?」

「如果你說的『他們』是那些逃跑的『體面人』,我們已經足夠真誠……」博拉維停頓一下,然後嘆了口氣,「算了。你以後會明白的,至少我希望你能明白。」

他用手轉動輪椅,「至於現在,我希望能先把活干好。」

那些遠道而來的外來戶們幾乎只有一個期盼,就是在這里生存下去,所以他們對這座城市的新統治者是信賴和敬畏的,這種信賴和敬畏在見到那些面容嚴肅的引領者時被進一步加深,雖然那些人多是女性,手中也沒有拿著鞭子,但統一顏色、統一制式的服裝本身就意味著強力的秩序,而秩序是由財力和武力保證的。當飢渴交加的外來者們艱難跋涉,終於抵達他們的目的地,見到這樣一群面容嚴肅的引領者時,本能就會讓他們作出順服的樣子。

首先,他們會得到一大杯加鹽的清水,飲下這杯水就表示他們願意成為城市的居民,為建設和保護這座城市奉獻自己的力量。然後那個盛水的美麗杯子就屬於他們了,杯身上不褪色的黑色花紋對應著他們在這座城市的身份,在此之後,除了他們自己帶來的,他們使用的絕大多數東西上都會有這樣的花樣。接著這群戰戰兢兢捧著杯子的人將被帶去修剪須發,男女老幼都剃成光頭,頭發扔進火堆,這一部分工作會比較艱難;然後他們的指甲也要被人抓著修剪到最短,用一種帶著香味的堅硬油脂在流動的清水下把手洗出原本的膚色,再然後用這雙干凈的手接過外邦人的面包拼命吞咽;當最後一個人吃完他的食物,他們又會被帶走,分成男女兩個部分,帶著那塊抓不牢的油脂進入一條濕漉漉的小巷,脫掉所有的衣服放入牆洞,在驚叫中接受在來自屋頂水池的雨幕洗禮;他們要清潔自己的身體直到所有油脂都用完,才能被允許離開這個澡堂,而牆洞里的衣服早已被拿走,外邦人會給每個光溜溜走出去的人發一套柔軟的新衣,至於那些被擺到地上的舊衣,如果沒有什么需要留下的東西,火堆也是它們的歸宿。

通過這樣一套強制、仔細到了骨子里的儀式,外來者同他們的過去作了最徹底的告別。

接下來才是博拉維他們的工作。

相較之下,他們可以不用面對爬著虱子的頭發,塞滿黑泥的指甲和熏人欲嘔的體味,人口市場的老伙計再挑剔,也要說這群牲口已經被打理得足夠體面了,在把他們趕進棚戶小屋前,博拉維他們應該拿出來的是烙鐵和刺鞭,給這群被伺候得已經有些飄飄然的「新來的」緊一緊皮。沒有什么能比痛苦能更快地教人聽懂命令,而且照過往經驗,適當的虐待能更好地培養奴隸的忠誠。

博拉維們既無必要讓這些自願的奴隸在木墩上坐下,也無必要將印著彩畫的小冊子放到每一個人膝上,並在隨後一遍又一遍地,告訴這群來自不同地方,說著不同方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農民、奴隸和逃亡者,他們應當如何在這座城市生活,更無必要、完全是毫無必要地對這群愚昧的投奔者說:

「一群聰明的、有力的、非凡的建設者在令這片土地重生,你們將、也必將成為這樣的建設者。」

「外邦人瘋了。」

一名貴族說,他他站在明亮的玻璃窗前,像在咀嚼每一個字一樣地說,「更瘋狂的是,他們看起來能夠做到。」

他的同伴來到他身旁,同他一起看向窗外的城市,或者曾經被稱為城市的地方。他們不止一次來過這個城市,在同一個房間眺望過一樣的景象,那些時候從這扇窗看到的瑪希城普普通通,和別的城市並無太大不同,外邦人做了那樣多的事,也不過是改變了一條街道,雖然這條街道假以時日經營,也許有可能變成這座城市的另一個中心,但那會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

那個時候沒有人想過外邦人的野心會有多大,而他們踐行自己的目的時,又是多么地迅速和堅決。

消滅了伯爵的大軍後,瑪希城也被外邦人完全地、徹底消滅了,如今在它的屍體上,一個無與倫比的怪物正在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