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種地日常(2 / 2)

農夫們七嘴八舌地問,隊長大聲回答:「種什么很快就知道,明天就會送到!」

然後他們便都安下心來,自覺站成排看隊長和組長是怎么干活的。隊長和組長干完了,又對他們再三重復干活的兩個技巧,一直到點名的所有人都點了頭,才讓他們兩兩結對,挎上筐子,拿起工具,走下田溝,沿著土壟一段一段挖出淺坑,埋下肥餅。

安薩路不曾當過農民,但外邦人差不多是把所有人都當做傻瓜來指導,教導的方法又大多聞所未聞,他學得很快,手腳又麻利,雖然他半路入伙,還是個不愛說話的大塊頭,也很快就被這支隊伍里的其他人接受了。他們對他沒有什么戒心,會在他身邊談論任何話題,即使那是因為外邦人對此沒有任何禁制,安薩路還是會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們竟敢將自己當做這些土地的主人之一。

這些農民是聯合起來向外邦人交出了他們的土地,然後得到今日的身份,一支三到五十人的隊伍中,大多數人出自同一個村子或農庄,像這樣的隊伍在整個農墾大隊中有好幾支。外邦人在拿走所有老爺的公地後,又要求近郊和遠郊的農民同樣讓出他們的份地,這一蠻橫的要求因為交易條件極其優厚,實際並未遭遇多少抵抗。畢竟春季水災後,大多數田地已經指望不上收成,外邦人既聲明只是租借這些土地,保證成熟季節至少分給他們一般年份的完全收成,又提出雇佣他們來種植這些土地,不僅付給報酬,還供應住所和飲食,連他們的家人也一並接入城中,那么大概只有決心去死的人才能拒絕得了,在那樣一場勝利後,沒什么人會想要同外邦人作對。

雖然外邦人也有一些為難的要求,例如他們的契約不接受單個的人或者單個家庭,最少要三個家庭共用一個名義,並且每一個人都得在一式四份的契書上按下指紋。收起契書後,外邦人便依契約上的名字來分配成員,父母和子女,兄弟和姐妹,親屬鄰里大多能在同一支隊伍中,這大大減輕了他們最初的不安,至少在見到那些鋼鐵怪物後,瑟瑟發抖地跟家人抱在一塊總比不認識的人強得多。不過見到外邦人毫無區別地推平所有田界後,他們又有點覺得自己受了欺騙。

他們如何再找回他們的土地?

於是外邦人讓他們抓鬮,抓到哪一份,那塊田地在契約上就「屬於」他們了,由他們耕種,耕作的收獲也照契約之數交由他們分配,當然,如果有人實在不能接受,外邦人也可以給他和他按過手印的那份契書上的全部人分一筆錢,很大一筆錢,然後客客氣氣地把他們打發出城去——似乎並沒有這樣大膽的傻瓜出現。

其實除了那份還留在契書上的收獲,這些農人沒有得到更多的東西,他們和那些被編入隊伍的「外人」吃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鞋子,使一樣的農具,干一樣的活,卻並沒有什么不滿。沒有外邦人,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在春季死去了,便是不交出土地,他們也不敢說自己便能整家熬過飢荒,哪怕契約是騙人的,但一日三餐不是騙人的,新衣裳,新鞋子,新帽子,新農具,新房子,這些也是真真切切的,再說起奴役,他們在過去不一樣要給老爺們干活嗎?何況給外邦人干活也算不上多么辛苦。他們沒有被當做牛馬來使喚,最要出力的活兒是他們的鋼鐵怪物去干的,除了撿拾石塊,拋撒粉末之類的手活,不管清理雜草雜樹還是挖田溝,還是如今的種肥餅,都有便利的鐵農具幫忙。

活兒干起來輕巧,渴了淡鹽水管夠,午飯不僅送到地頭,吃完了還能在草棚寬大的檐影下小睡一會,直到被叫起來上課;下午的活兒干完了,又能去農地食堂好好吃喝,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種地竟然能這么舒服。沒有鞭子和辱罵責打,那些管教他們的隊長和組長也是要干活的,甚至絕不比他們干得少。這樣的日子誰還要怨恨,那他定然是個壞了心肝的人,因為若是誰不想干好事,其他人都要受到連累。他們這些老實的農民還沒出過事,但已經聽說城里有人又懶又饞還欺負別人,被外邦人收回本冊趕出去了。

真是活該。

這種時候不要外邦人的庇護,真不知道他們怎么活下去呢。那些人一定是被魔鬼迷了心竅,不然,哪怕只為了食物也該舍不得走呀。

斜陽西照,下工的鍾聲傳遍城內城外,田地里的農人直起發酸的腰骨走上田埂,短暫的集合後,依舊是手握旗幟的隊長在前,提著扛著農具的農民跟隨在後,一群群一隊隊,從大地的各個方向向主道匯聚。外邦人像棋盤一樣雕刻大地,這些自覺或不自覺展現出秩序的農夫農婦看起來也好似活的棋子。在安薩路這樣純粹的外人眼中,甚至從他們身上看出了一點軍隊的影子。

服從命令,彼此配合,進退有序,再看看他們手中的鐵器,一把把都是分量沉實,當當作響的好貨,並因為頻繁使用而邊鋒雪亮,再加上良好的伙食,讓他們的體質在短短一個月中有了明顯的改善,如今要說他們只是普通農人已經有些勉強了。安薩路不確定那位年輕領袖讓他必須首先來這里的用意是否為了讓他看到這些,但外邦人的手段越是了解,便越令人感到可怕。

可怕不僅在於他們繁多的花樣和不計代價的投入——只是食物便能在別地收買多少東西!更在於外邦人毫不掩飾、毫不留情的對一切「傳統」「習俗」「規矩」,對幾乎所有世俗常理的顛覆和拋棄。這種叛逆體現在他們的言語,行動,飲食與秩序,體現在舊城市的毀滅,新城市的孕育,在日日添加的一磚一瓦,在仍在延伸的平坦田野,以及那些無孔不入的文字與數字,以及面向所有人的,強迫性的學習中。

吃完晚餐洗了澡,天色還未完全暗下,還有余力的人大多不會去睡覺,日間的勞作除非受傷或是病了,不然是不能不去的,大家拿到的報酬也幾乎沒有區別,但在夜班上課前,少年人可以去指定的場所和同齡人玩耍,外邦人教了他們不少游戲的方式,男人們可以去兄弟盟學木工和泥瓦工,女人們則是去姐妹會,那兒也有人教她們女人的事情——雖然安薩路聽說實際上兩邊給他們准備的東西是差不多的,在他們適應那些工具後,有些小活發下來,完成了就能有額外的收入。

再然後,夜班的鈴音就會響起。

安薩路浮光掠影地觀察這座城市時,認為自己看到的已經足夠多,直到真正進入他們的生活,他才驚覺自己的淺薄——外邦人竟能做到這地步!當薄簾放下,魔力的燈光堂皇點亮,他同其他人一起坐在長椅上,掏出自己的本冊放到桌面,看一名外邦人走上講台,對這些農夫農婦說:「大家晚上好,我是今天的老師。在開始學習之前,大家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學習,是為了什么?」

「為了我們變好,為了大家變好!」人們這么回答道。

安薩路感到了真正的吃驚。

這顯然是一句被灌輸的口號,但人們已經回應得習以為常,並且認為至少有一半是對的,因為外邦人已經做到了這一半。許多人失去家園來到這里,過上了比災荒之前還要舒適的生活,幾乎沒有人想要失去這一切,所以外邦人要他們服從,他們便服從,但除此之外他們不會改變自己。外邦人顯然不想見到這一點。只要人不改變,一座城市毀滅,重建起來的仍是相似的東西,外邦人無論多么特殊,他們總是少的,他們想要建立和維持的秩序終會在人性不變的自私怠惰之中迅速腐朽,然而一旦——只要他們對平民進行廣泛的、持續的教育,事情便會有大有改變。

所以,一切金錢與物資的傾注都不如外邦人在教育上的付出更令人震撼。

而他們的講課又頗有講究,一小半時間他們是在宣揚功績,不是直接自我吹噓,而是首先表揚來到夜班的人們完成了多少的工作,然後說今天又有多少人來到這座城市,又出窯了多少石磚,又挖好了多長的溝渠,又鋪好了多長的道路,哪里的工地活兒干得又快又好,又是誰在這些成果中因為做得好而受到獎勵,而這些人又是什么出身,曾經受過什么樣的痛苦,這些痛苦是誰造成的,他們得到獎勵之後的期望又是什么,如此種種。有時候也會說誰犯下了不可原諒的罪過,要受到什么懲罰。外邦人敘述這些也不用鼓動的語氣,但人們自然會去傾聽自己關心的事,而這些言語也不僅僅是要告訴他們城市發生的事情,後半段要學習的生字同計算的題目同樣來自這些講述。

安薩路有一點點的基礎,其他艱難學習的人對他表示羨慕,他自己卻沒有什么驕傲。外邦人的目標是一年內一千個通用詞,一千五百個外邦文字,能夠流利讀出所有本冊上的課文,能夠自己寫出一篇三百字以上的作文,能做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並且白天的活兒不會停。

天哪!你們在做夢嗎?

今夜一樣當堂完成了作業的安薩路看著寥寥幾個被留課的倒霉鬼,有些不太確定這些宏偉目標是不是真的不能實現了。

隨著下課的搖鈴響起,這充實得令人疲憊的一日終於要結束了,安薩路拖著步子走出課堂,和其他人一同走在夜晚的路上。軟風拂面,星光明亮,風燈在高桿上輕輕搖晃,不夜盲的人們在談笑,在抱怨同展望,安薩路抻了抻腰,感覺到身後有人。

他放下手,腳步略略停頓。

「要動手了。」那個人低聲說,同他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