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最後一次機會(2 / 2)

尤其是在大量的人類伙伴通過考試,前往外界成為開拓者之後,維護工業城生產生活秩序的職責更加倚重這些年輕的獸人,在權責轉移,人心浮動之時,便有一些人悄聲對他們說這是「天賜良機」。雖然沒有人直接鼓動年輕的獸人們直接奪取各個部門的權力,畢竟斯卡·夢魘也是工業城的統治者之一,作亂無疑是對他直接的冒犯,所以他們誠懇地對這些總是被人類壓了一頭的狼人們說,「人類在聯盟中的地位太高了」,應該讓他們明白「誰才是工業城真正的主人」了。狼人們剛剛聽到類似言語時還會比較激烈地駁斥,但在多聽幾次以後,一些狼人的反應就漸漸變成了深思的沉默,又過了一段時間的某一天,這些自以為行動隱秘的「某人」從他們居住的宿舍里被拖了出來,捆去一個小廣場上公開審判後掛上了牌子,繞城展示了一周,待他們受盡羞辱才通通趕回部落。

但令人感到驚異的是,經過此事,那些在挑撥者背後的部落首領不僅沒有反省自己的錯誤,夾緊尾巴過日子,反而認為他們已經找到了那位術師的弱點——正是他們那些聰明的「舌頭」撬動了聯盟最松動的那一塊地基,所以人類的術師才會如此惱怒地羞辱他們;但術師也不敢過於得罪斯卡·夢魘這位獸人的領袖,所以他不敢殺死這些對他不敬的部落人,而只是將他們逐回部落。

巡邏隊在巡視部落的途中探知到這些部落首領真實的想法,並將它們記錄下來發回工業城時,正好呼應了同奧比斯王都和新瑪希城的開拓支隊所作的階層分析報告。雖然愚蠢的表現形式不一,不過人們已經通過閱讀這些報告發現,不管在工業城之內還是之外,他們要面對的是一樣本性的對手。

這種類同既在人們的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依靠強制教育和潛移默化改造這些部落首領也許是可能的,畢竟不是所有的部落首領都這般不知好歹,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有參與這些謀劃,還願意長住工業城體驗新生活。但凡事就怕對比,在看到開拓支隊的成果後,幾乎所有衷心追隨術師的人類和獸人都覺得在那些冥頑不靈的家伙身上費力氣不太值得。因為他們不僅又老又頑固,還一肚子的壞心腸。一塊朽木的用處是塞到灶下而不是拿去鍛造。

其實工業城對部落人的浸染和轉變已經讓許多人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工業聯盟的發展可能要以部落的衰落為代價。雖然無論是部落首領自己,還是他們那些被工業城侵蝕了頭腦的後輩不敢也不能想象的是另一個可能:部落的消亡。

工業城的強大已眾所周知,作為聯盟的一員,大多數部落人也感覺到他們的生活得到了明顯的改善:食物變多了,夭折的孩子也少了,冬天慢慢地不那么難過了。但幾乎沒有人認為部落就不需要繼續存在了。不好說這種認識究竟是因為他們對部落的依戀,還是只是出於生活的一種習慣,不過總是被人忽略的事實是:

已經不止一個部落在形式上消失了。

撒謝爾作為部落存在的痕跡已經被工業城徹底覆蓋;撒希爾三分之一的成員在海岸鎮,三分之一在造船廠,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海上和河上;坎拉爾部落的領地上也建起了新城。成千上萬的部落人主動或被動地遷入這些完全嶄新的居住地,他們混居在一起,逐漸習慣術師制定的諸多規矩,一邊艱難地學習一邊享受其中的充裕物資和清潔便利。在那些從工業城學習和工作回來的年輕人影響下,許多部落人也開始渴望得到這樣的舒適生活,然而由於工業城的某些規定,只有族長和長老們有權力從工業城獲得各種建築材料,讓那些學習過建築技能的部落人為他們建造堅固又高大的住宅,普通的獸人只能離開部落,前往那些圍繞著貿易點正在建設的新居住區,通過勞動為自己爭取到一片能夠建起新住所的地基。有一點不太公平的地方,就是新居住地的普通住宅時常比族長們自建的新居更快完成,並且質量更好。

盟約要求盟友允許部落人在聯盟內自由遷徙,他們可以居住在工業城,也可以居住在部落,也可以居住在任何一個新的聚居地——一般指的是由工業城主建的新居住地。然而肉眼可見的事實是,從部落遷出的人口比從那些新居住地回來的多得多。不能適應新秩序的獸人只是少數,雖然他們往往會在開始時感到不習慣,但他們經常能得到新居住地的管理者的幫助,他們為部落人准備食物,引導他們熟悉居住地內的生活設施,給他們分配牲畜的圈舍和草場,提供醫葯,還分擔照顧那些未到去工業城學習年紀的孩子。

這一切都是部落這個集體不能給的。除了「傳統」和「榮譽」,部落的首領很難拿出更實際的東西把人們留下來,相反地,工業城的新居住地像蜜糖一樣粘住了人們的腳步。這些建立在水草豐美之地的新住地既有貿易點,又有蓄水池和水井之類的供水設施,還根據不同地區的情況建立了不同規模的飼養場,開辟了大大小小的農田,再加上工業城大量生活資料的輸入,對那些抗拒工業城缺乏自由的生活的部落人來說,這些居住地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事實上,想要整個遷入這些新居住地的部落數量已經多到排起了隊,無論是入住了這些新住地的部落還是剛剛拿到號碼牌的部落,它們或為了還清對工業城的借貸,或為了攢到足夠的積分,都大量地把他們的年輕人送往學校和各處工地,只留一些不多的人守衛他們的新舊家園,依靠聯盟的騎兵巡邏隊約束其他部落不要乘機來掠奪。他們的選擇眼下看來是正確的,因為還沒有一個得到了新居住地資格的部落受到任何形式的襲擊,一方面是很多部落已經發現通過工業城積累財富比掠奪更快,而且不必付出血的代價,另一方面,是以狼人為主的警備巡邏隊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彰顯工業城武力的機會。

對聯盟和部落的關系梳理到這里,如果還意識不到術師對「部落」這種傳統聚居形式是什么態度,年輕的狼人們也該罵自己一句蠢貨了。雖然那些礙手礙腳的部落被分割然後消解是他們也期望見到的,甚至還覺得這個過程有點太慢了,不過只要想到術師也許是以同樣的態度將狼人的族群帶上這條不能回頭的道路,他們就感到有些心情微妙。

畢竟回想起來,當初接納術師和那一批人類的目的一點兒也不高尚,他們在對待術師的做法上也不顯得比如今的部落人聰明,雖然對那些部落首領充滿惡意,不過如果位置互換,他們也很難替這些首領想到更好的辦法來抵抗工業城的入侵——眼前的條件看起來充滿吸引力,他們得到的好像比付出的多得多,幾乎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是總有哪里不對。他們也許意識不到是在用部落的存在本身來交換比過去優越的生活,卻還算准確地找到了問題的症結。

無論工業城還是工業聯盟,它們都是因為一個人才出現的。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術師對聯盟有多么重要,從獸人對那名被吊起來示眾而後又流放的族長的態度就看得出來,他被懲罰得如此嚴厲,幾乎是生不如死,卻很少有人同情他,原因不是他想重新奴役人類——工業城里的獸人有時候也會對人類說一些不合適的笑話,大多數的人類也不會把這當一回事。這名族長激怒了整個工業城,並被族長代表會議以高票決定流放他,是因為他說:「人類的術師已經沒用了。他挖出的財富泉眼確實夠我們痛飲千百年,可他竟然將黃金之水分給別的人類,若是殺了他,一切便都是我們獸人的。」

暴怒的巡邏隊對這個部落做了除殺人以外的所有事,他們不僅當場廢棄了這名族長,點火燒掉了整個部落,還將部落的長老和祭祀一起捆起來押送工業城,至於剩下那些部落人,則讓他們帶上自己的財產,趕著自己的牲畜到最近的新居住地去,他們可以在那里繼續生活,卻永遠不能再說自己是某某部落的人——這個名字作為他們性命和尊嚴的替代,被永遠地消滅了。

即使一些懲罰是通過族長會議作出的,這個後果仍然給許多部落首領造成了震撼。但震撼過後,受某種頑強至極的習性阻礙,他們仍然沒有認識到部落同工業城應當是什么樣的新關系。當他們踟躕原地的時候,屬於工業城的另一部分卻在飛速發展。

如果說在聯盟剛建成的時候,術師制定的發展方式許多人只理解了最表面的那部分,認為人們被團結起來的目的就是在聯盟內部消滅飢餓和貧窮,那么在開拓者走出工業城,以令人吃驚的方式站穩腳跟並迅速擴展了成果後,人們就不能不將他們的目光從獸人帝國這個偏遠地區移開,轉向更廣闊的天地了。越來越多的人通過課堂、工作會、報紙和播音台等方式了解開拓者在外的種種行動,並熱烈地討論和預測這些術師最衷心的那些追隨者諸多行動的在當地產生的效果。

因為開拓者傳回的各種詳細記錄和報告,他們得以了解陌生地域上發生的許多故事。大多數人對那些國家和地區的地理、氣候和政治狀況等都不太感興趣,他們對開拓者同當地居民的交流比較關心;對開拓者同當地統治者和舊勢力的斗爭,則會以強烈的熱情保持長久的關注;他們會通過信件和無線電等途徑對對紀實報道中那些被傷害過的和被拯救了的人表達感情;為了讓開拓者最大化他們斗爭的成果,工業城的人們主動要求增加生產,不計較任何報酬地長時間勞動。

這些熱烈的討論和熱情的生產活動不見部落首領的參與。不是因為他們不在工業城——不止一名部落首領在工業城有屬於他們的獨立住宅,河畔的活動中心也是他們常去的地方,術師還在那兒為他們指定了專門的讀報人,這些部落首領還不至於連這份好意都不領受,只是他們往往只願意選擇地聽一些「最有趣」的東西。受了前面的教訓,他們相信只要不再做挑釁聯盟首領的事情,他們尊貴的身份和舒適的生活就能夠一直保持下去,仿佛遺忘了聯盟建立才不過數年,卻已經發生了許多劇烈的變動。

當人們只願意相信對自己有益的事情時,現實的後果經常是同他們的意願相反的。

斯卡·夢魘的表態是給他們的最後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