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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1249 字 2021-03-20

錢,沒想到踢到了一塊鐵板上,竟然反被這鄉巴佬訛上了。

冊那。

「我家亭子小開間,你們要來就只能睡地上。」他犟了半天,咬牙切齒地來了這么一句。小丁瞬間樂壞了:「謝謝你大明!」他這位未來的歌手終於可以不用擠在潮濕陰冷的招待所了。「就今天一晚上,睡好覺明朝一早就給我走!」大明氣得不為所動。朱進倒是無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他這個上海二等公民腦子真是轉不開。

四人先回了趟招待所將大包小包取了,退了房,然後悄無聲息地走進夜幕。他們從火車站一路沿著黃浦江走去了淮海路,淮海路在規劃城建,周圍土地都被挖開,一路上坑坑窪窪全是泥濘廢墟。馬路上空空盪盪的,所有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於這座擁擠的城中,徒留這四位夜行者拖著疲憊的步伐邁向模糊飄渺的前方。

清晨醒來,我覺得神振作不少,查了今日行程發現無要事可做,猶豫了一會兒,決意留在妙巴黎消遣時間。妙巴黎曾經只是一個歌舞廳,朱進接手之後把它連帶的音響制品門店悉數賣了,集中擴建歌廳,增加了它的社交功能,底樓成了一個高雅的咖啡廳,可供上流社會的先生小姐們過來消磨時光。對於上流這二字,朱進沒有非常明確的概念,他只是照著程祝諾的喜好來布置一花一草,想象著那些上流人士的生活,盡管在外人看來他也應該屬於上流社會。他毫不吝嗇地揮霍了大把錢財打造妙巴黎,並且堅信在昨日豪奢舞會之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這里娛樂。過去我無法理解為何神生活是貴族獨有的奢侈品,直到我跟著朱進成為了體面的老板後,我驚覺自己的閑暇瞬間多了起來,瑣碎的計劃安排轉交給了員工操心,我有大把的春光去閱讀各種書籍,學習西方的語言,甚至還有心思去琢磨一下無用的形而上學。我的頭腦較以前敏捷不少,當我曾為了省一度電就著月光寫文章的時候,那或許不是富足的神世界,而是一種堂吉訶德式的自我安慰。

我走近咖啡廳備餐區,下人肆意閑聊的聲音清晰傳來。只聽一個員工無不輕蔑地講:「老板老早也是個窮棺材,在飯店里給人家打工的。」「這就叫風水輪流轉呀。你們看二老板,明明是個農民出身的,還要裝得自己有文化,講閑話一套一套的,上不了台面。」另一個人也應和了一聲:「外地人裝得再好一看就是外地人,氣質藏不住的。」

饒是心里素質再硬也禁不住親耳聽到這些揶揄,我瞬時面皮發燙,踉蹌躲去牆壁後頭。

身份是原罪,這是我早就清楚了的。我們幾個人再清楚不過。昨日的夢境與方才那番話令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福源里過去早晨的模樣,那里的居民每日會被一聲倒馬桶的吆喝喊醒,然後死了般的老城廂隨著晨曦一點點蘇醒,不一會兒就能聽到樓道里「唰唰」刷馬桶的聲音,街坊互道早安的聲音,鄰居跑下樓踩著木質老地板的「嘎吱」響聲……整個弄堂猶如一首亂中有序的曲子,生機勃勃地奏著主題為「下等」的樂章。

想到這兒,我體內突然涌起一股沖動,迫切地要見丁予涵一面。「老王,你手里事情停一停。」我從牆壁轉角處迅速走出,對著高談闊論的員工說,「把我送去石門一路。」我故意擺了一下譜讓他充當我的司機,不知這種心態在他們眼里是不是也屬「端不上台面」。員工唯唯諾諾地應著,不敢造次。他曾經是工廠的貨車司機,下崗後無處可去來廚房打工。這樣的人有很多,他們以為自己在我眼里不過是職工名單上的一個個數據,而我卻將他們記得很清楚,可能是因為我曾看清過浪潮下微小泡沫破碎的樣子。

老王開得很穩,浦江的風吹在我的臉上,癢癢的。高高低低的建築延綿不絕從我面前飛過,有古老灰白的歐式教堂,也有搖搖欲墜等待拆遷的老房。無外乎我與朱進在他們看來如此得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因為這整座城便是如此,在錯位的時空登上大雅之堂演著尷尬蹩腳的滑稽戲。我心里的一口惡氣就這么突然出了。

「老板,到了。」

「哦……好。」

興許是工作日的緣故,眼前的里弄空盪盪的沒有什么人。我熟門熟路找到了我要去的那棟屋子,方站定,門就開了,丁予涵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似乎是要拿屋外牛奶箱里訂的鮮奶。他看到我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喊了聲:「阿平哥,你來做什么?」

「我不能來么?」

「太早了……你有要緊事來找我?」

「沒有,就是突然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