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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語 眉如黛 5656 字 2021-04-22

第六章

魏晴嵐聽了這話,長舒了一口氣,揚著眉毛,挑釁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旋而又去罵那和尚:「你自然是真的!雨都停了,你還撐什麽傘,真是和尚梳頭,多此一舉。」

「今日要講的,正是這白傘。」和尚笑著,一字一字緩緩道來,聲音如靜水流深。仿佛迎面一股柔韌氣勁緩緩推來。

「釋家把白傘奉為五佛頂,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傳大白傘蓋神咒於婆娑世界。常誦此咒,能免除諸難、諸病,驅散一切邪魔。」他撐著傘,在細雨初霽的竹林里,徐徐講了一陣何為蓮上傘,何為五佛頂,又說起菩薩願以白凈慈悲之傘庇護眾生的大誓大願,聽他說佛,恍如一陣滌塵細雨,從從容容地落了下來。

和尚說到晦澀處,見魏晴嵐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一指不曾散去的雨雲:「蛇妖,今夜暴雨將至,你若肯隨我誦讀白傘蓋佛咒,我便把傘借你。」

魏晴嵐哼了一聲,氣還未消,把頭扭到一邊。那和尚一手豎在x前,低低念道:「唵,阿那隸,毗舍提,鞞羅跋闍羅陀唎。」

魏晴嵐擰緊了眉,只聽見和尚一個人誦經的聲音:「盤陀盤陀你,跋闍羅謗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訶。」

撐傘的手忽然一張,那柄舊傘浮在半空,滴溜溜地打轉,慢慢化作一頂通體雪白的九層羅蓋。

那和尚的笑聲似乎又低沈了些:「果真不願?」

魏晴嵐干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語飛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輕輕一擺,那柄羅蓋傘便移到魏晴嵐頭頂,白色佛光縈繞不散,把他團團罩在傘下。

和尚拎著食盒,轉身走了兩三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魏晴嵐,眼睛雖是沈靜,卻笑意隱隱:「我願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諸難諸病,不懼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飢饉、牢獄、心魔皆得免除。」

「最終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說著,仍是單掌豎在x前,笑著,微微一頷首。

魏晴嵐一時臉漲得通紅,明知他意指白傘,心中卻莫名一動,倉促別過臉。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這才停下,把食盒雙手遞過,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兩,還請施主代勞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遠,方才回神。

「你看,哪里假了!」魏晴嵐顯然對他怒氣未平,趾高氣揚地瞪了他一眼:「哪里來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歸去……」

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層一層打開,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

「那谷主為何只敢用腹語?」

魏晴嵐仿佛被踩了尾巴,沈著臉答:「我變化不全,天生啞疾,那又如何?」

常洪嘉踟躕了一會,終究還是拿去竹筷,夾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邊,看著他吃完,才低聲笑了笑:「谷主從未得過啞疾,只是修了閉口禪。沈迷幻境,仍唯恐破戒。」

魏晴嵐只顧著吃,也許是做飯的人不同,讓這吃的人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撿起食盒,扶著樹站了一會,呆看著那人出神,忽的又笑了:「谷主為誰在修閉口禪?」

魏晴嵐驟然生出幾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隨著他的喜怒颯颯刮起風來,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問:「谷主又為誰而摶轉?」

他雖然在問,卻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嵐正要反唇相譏,常洪嘉先行了一禮,拾起竹枝,依舊往草叢深處走去。他拿竹枝來回撥著,翻來覆去地找,卻始終不見草木豐饒處藏了什麽黑蛇。轉瞬之間,林中天色已經徹底y沈了下來,雨雲越聚越多,風從竹林間穿過,帶出呼嘯之聲。

常洪嘉仍無動於衷地往竹林深處走去,頭頂天幕深如墨色,漸漸有零落稀疏的雨點砸下來。魏晴嵐得一傘遮身,倒不怎麽擔心,在樹上稍稍動了動,換了個不費勁的姿勢,饒有興致地賞起雨來。

雨簾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滾滿了水珠子,松軟的泥土間有新筍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側的成竹,斷裂的竹節中被無g水注滿,滿山春意將盡,只有這一片竹林,猶在妝點春色。初下時,這陣夜雨並非聲色俱厲,它隨風而來,斷斷續續地下著,刮一陣風,落一陣歪歪斜斜的雨。又過了片刻,才開始變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線,從九霄而上,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勢。

擱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響,不一會積水就從碗里溢了出來。魏晴嵐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面來風、潑天雨幕間,一身瘦骨勁節越發瀟瀟灑灑,渾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孰料不到半個時辰,夜色又深了幾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見什麽詩情畫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葉低垂著頭,雨水接連不斷地順著葉尖淌下來,斜飛的雨絲甚至連傘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嵐仰頭看了一會,見這陣雨一時半會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的皺起眉頭。

常洪嘉仍沒有回來。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陣,他還沒有回來。

直到後半夜,竹林間才響起常洪嘉沈重遲疑的腳步聲。

魏晴嵐吃力地往後看,望見常洪嘉遠遠地扶著竹干,狼狽地站在雨中,從頭到腳都在往下滴水,一張臉凍得發白,卻沒有什麽表情。大雨傾盆,只有白傘下還留著一方晴空,把瀟瀟雨聲都隔絕在外。

常洪嘉視若無睹,在遠處站了一會,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時不時用已經濕透的袖角把臉上的水細細揩去。

魏晴嵐偏過頭,又裝作饒有興致地賞起雨景,只是視線有意無意地總往後掠去,沒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過來,就忍不住暴跳如雷:「這里不是有傘嗎?」

常洪嘉正擦著臉,聞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

仿佛是初見那年,這人從火海那頭走來,臉上雖是不耐,眼底卻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動心,未免差得太遠。

魏晴嵐見他不動,氣得雙唇緊抿,一個勁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這才起身,一邊拍著泥水草屑,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他不敢湊到傘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來越大的雨,澆得衣衫冰冷如鐵。

受不住風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來,積水漸漲。

樹下避雨的兩個人,漸漸被一汪綠水環繞。

常洪嘉聽見自己凍得不輕的chu喘聲,忽然低笑說:「說不定,這是洪嘉自己的夢。」

一抬頭,才發現那妖怪緊鎖著眉,不悅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問:「這究竟是谷主的夢,還是我的夢?」

第七章

拂曉時分,這場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自去水邊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來,在辛夷樹下挑了一g枝杈晾好。還在攤扯衣物的時候,突然聽見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聲,原來衣袍還未擰干,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嵐右肩。

常洪嘉並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來取傘的時候,常洪嘉借口離開。一場大雨過後,竹林中濕氣重重,平地幾成河澤,叢叢青草東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嵐漸起,金光灑落,遠遠聽見那兩人說經論法的聲音,和這雨後竹林渾融一體,心中倏的一空,久久不能釋懷。

常洪嘉便這樣漫無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種種清幽美景,仿佛沒看到一般。鶴返谷已經是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幻境中更如黃帝華胥之夢,無數憂愁煩惱皆得償所願。

人人皆得償所願,只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靜謐無聲時,便總想起那妖怪的話來。

「和尚要是死了,我一個人威風……」

那一刻落寞神情,仿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說。

他在林中兜兜轉轉繞了一圈,等回到原處,竟看見和尚把魏晴嵐從樹上解了下來。那妖怪在樹下一個勁地摩拳擦掌,掄轉手臂,擺出一副比武的架勢。

和尚聽見腳步聲,沖他微微頷首,淡笑道:「蛇妖與我見解不同,孰是孰非,理應見個真章。」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頸,明明被捆了好幾日,桀驁不馴的脾氣倒越來越大,聞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挾一陣妖風撲了上來。

和尚仍是沈靜如水,直到魏晴嵐近了,才一撩僧擺下擺,右腳踏在一g杯口chu細的碧竹上,左腳隨即往左一蹬,借著竹枝的韌勁,兔起鶻落間往上竄了丈許,聲音從上方悠悠傳來:「施主,煩請後退五步。」

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嵐也朝上一躍,等到真要退了,頭頂已簌簌落了一陣竹葉細雨,每一片葉子都通體碧綠,仿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葉沈浮舒卷,從高處盤旋而下,把視線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擋落葉,一手扶著竹枝,只聽見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另一頭卻是魏晴嵐聽不出抑揚頓挫的腹語聲:「紅塵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過來?」

對答之間,只聽見風聲颯颯,人影分合,手上已過了四五招。和尚聲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來:「我輩雖以度眾生為願,但落到小處,助相遇之人,不過舉手之勞。對你而言,又有何難?」

那妖怪嗤了一聲,舉手如風,依稀看見他墨綠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說的,富貴貧賤都是自身果報,自己不消受,還要我去助,難道不是違了你的佛法?」

和尚從容避開,右手攀住青竹,腳在竹枝上一點,騰躍間又避過魏晴嵐的掃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說明他冥冥之中該有此善報。心懷慈悲,總不為過。」

「要是他們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們恩將仇報?」

「助人怎能求報。」

常洪嘉在竹下見他們各執己見,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勸了幾句,卻無人肯聽。此時忽聽和尚溫聲道:「既然如此,還像過去那樣,登頂即是我對。」

「落地即是我對。」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見魏晴嵐雙腿絞著一g細竹停在半空,額角出汗,x口起伏,明明落了敗象,眼睛卻湛然發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極深的喜色,種種悲痛眷戀失而復得酣醉沈迷,都在那雙深綠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細看的時候,那妖怪已轉過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躍。

僧袍被風鼓滿、念珠劈啪作響間,和尚往上又攀了兩丈,眼看著碧竹頂端近在咫尺,魏晴嵐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數寸,晃了兩下竹干,也於事無補,無計可施之下,一掌將翠竹劈折。

那和尚這才直直往下墜去,到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轉,僧袍下擺一揚,人已攀住另一g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嵐已覓得訣竅,瞅個空檔,手肘一拐,將翠竹擊折,待和尚上了第三g竹子,復伸手一擰,輕易將竹干擰裂,一gg竹片縱向斷開,嘩的一聲向一旁倒去。

只是這一次,和尚還順著碧綠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幾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搖擺,竟把這墜落之勢緩了一緩,斷竹緊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樹樹干上,恰好卡進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負著雙手,腳下不停,片刻之間便站在了那株翠竹盡頭。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蔥蘢的鳳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這樣靜靜站了一會,才淡笑著回過頭來,視線落在那妖怪臉上。

他果然仍是憤憤不平,橫眉豎目,輸得不情不願。

和尚看了幾眼,笑意似乎濃了幾分,溫聲道:「孤竹雖斷,所扶者眾,故能不倒。」

「蛇妖,助人者自助,我為助眾生,自有眾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難道不想生在這樣的承平盛世?」

魏晴嵐一臉不屑一顧,大步走到辛夷樹下,將雙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會生妖怪。你贏了!捆起來吧。」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間正好一場嵐霧刮過,常洪嘉繞過一地竹葉、四五株斷竹,慢慢朝辛夷樹下走去。

自入幻境起,許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時張狂,想他來年落寞,見他如何裝作混不在意,來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他感傷。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霧氣中才漸漸露出那兩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他那位谷主一身墨綠錦衣,眉目極年輕,郁郁生氣遮也遮不住,仿佛剛從青青碧碧的草木間幻化成人,和尚倒是一身洗得發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沈穩。

兩人站在一塊,恰如一副出塵的畫卷,無關情天恨海,更像是騎鹿走到雪頂,發現能盡覽山川;在東海之濱對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處茶廬,爐上水正沸、煙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畫舫輕擦而過,萍水相逢之人遙遙舉杯。

那妖怪聽見腳步聲,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嚕嚕轉了幾圈,突然笑了:「和尚,我來考你一題。若是你答不上來,是不是也該向我認輸?」

和尚淡笑道:「正當如此。」

常洪嘉走到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才停下,卻不知道自己該站在何處,只是木愣愣地聽著兩人問答。魏晴嵐問得洋洋得意,仿佛已勝券在握:「你既然總說佛法無邊,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舉出一樁比佛法更大的事來?」

常洪嘉在一旁聽得抿嘴一笑。若是這和尚答不上來,自然是輸了,若是他答了上來,之前說的那些「佛法無邊」也不免成了笑談。

第八章

魏晴嵐似乎也覺得自己問得極妙,臉上神采飛揚。那和尚聽了,仍是笑:「你學會問,已經了不得了。」

那妖怪自覺受了嘲弄,憤然道:「究竟有沒有?」

「自然有,」和尚答得斷然:「眾生的業力。」

他見魏晴嵐愣在那里,緩緩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這都是業。y欲、殺生、偷盜,此乃身三惡業;妄語、兩舌、惡口、綺語,此乃口四惡業;貪、嗔、痴,則為意三惡業。眾生的身業、口業、意業左右諸人輪回命數、所得因果。這因果業力,遠大於佛法。」

和尚見魏晴嵐還是不解,輕聲道:「我曾提起過地藏王菩薩。」

魏晴嵐點了點頭:「我記得,那人滿口大話,說不把地獄里的惡鬼渡空,就不成佛。」

和尚不以為忤,淡笑說:「你也覺得此事艱難,不是嗎?地藏王菩薩雖佛法無邊,但和惡鬼所犯的身業、口業、意業之力相比,猶有不足。」

那妖怪這才應了一聲,原本是想著考倒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聽他說起佛來,半天才重拾斗志,揚眉道:「那你說說,還有比業力更大的東西嗎?」

「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減:「眾生的願力。」

「j誠所至,金石為開。所以我輩聽聞地藏菩薩立下大願,只覺欽佩,不覺荒誕。」

和尚說到這里,看魏晴嵐已經扭過頭去,不肯再聽,似是無奈,笑著搖了搖頭,目光間黑白分明,卻極溫和。

常洪嘉等和尚從身旁走過,才低聲問:「大師可聽過閉口禪?

他訕訕笑著說:「適才聽聞大師說起身、口、意三業,忽然想起此事……」

恰逢一陣清風吹過,把落葉卷起,那和尚靜靜看著滿地竹葉或落進清澈水窪,或隱進草叢,溫聲道:「是佛家一種修行法門,施主從何得知?」

「是我一位恩人,修了多年的閉口禪……」

和尚淡淡笑了:「不錯,閉口禪正是為減少口業而來。也有不少信眾為了心願得償,發願後便禁語,經年累月,也是常事。」

常洪嘉不知想起什麽,眼睛一澀,顫聲道:「閉口不言……未免太不人道。」

和尚聽他說完,才輕輕笑答:「和x居、食穢、**行、倒立、瀑下冥想、自殘其身相比,閉口禪並不算得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