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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語 眉如黛 6895 字 2021-04-22

第十一章

魏晴嵐不知為何,呼吸竟跟著一窒。連自己也有些奇怪,又使勁揉了兩下眼睛,才用腹語道:「你說的話,我怎麽都不明白。」

常洪嘉已經連站都站不穩,默默看了他一陣,自己扶著牆,慢慢踱出草廬。人死如燈滅,燭焰真正燃到了盡頭,倒沒有先前那麽難過,求仁得仁,怎會難過。

原本以為會終老聽銀鎮,沒想到能死在這人身邊,死在他的夢里。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往竹林深處走了百余步,直到實在困倦不堪,才在一塊半人來高的山石下坐定。一叢叢竹葉上還沾著露水,隔一陣,便有水滴滾下來,水滴聲斷斷續續的,聲音也愈見模糊。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人撥開竹枝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拍他的臉,探他的鼻息,使勁掐著人中,胡亂施救了一番,才把他扛起來,笨拙地朝竹廬走去。常洪嘉一念彌留,途中醒過幾次,說的都是:「把我放下吧,谷主。」

走到後面,人已經有些神智不清,睜著眼睛,昏昏沈沈地看著魏晴嵐,突然伸手把那妖怪高高束在腦後的發帶一點點扯松了,一頭長發流瀉下來。常洪嘉臉上有些高興,又有些惶恐,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他。

魏晴嵐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使勁按捺著脾氣,用腹語勸道:「你病了,我讓和尚給你治病。」

常洪嘉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故人,眼睛里黯了一下,漸漸地又昏睡過去。

魏晴嵐憤懣不平地扛到半路,忽然覺得肩上越來越輕,回頭去看的時候,發現這人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登時慌亂起來,反手在常洪嘉背上拍了兩下,又拍了兩下,直說:「醒醒,醒醒。」

見常洪嘉一動不動,這妖怪嚇了一大跳,腳下身法一變,向前掠出十余丈,怕人有什麽閃失,駕著妖風飛一段,就偏過頭看常洪嘉一眼。

眼見僧廬近在眼前,魏晴嵐身形又是一掠,破門而入,屋里竟空無一人。那妖怪旋身往那株辛夷老樹飛去,半路怕常洪嘉吃不住顛簸,扛人的手不知何時改成了背,背再換成摟。等到尋遍四周,都不見那和尚蹤影,饒是這妖怪再膽大妄為,額角也是冷汗涔涔,想了半天,用腹語喃喃道:「你要是睜開眼睛……我帶你去鶴返谷看看?」

對這人,似乎只記得他反反復復說的,聽銀鎮,鶴返谷,說得多了,連自己也記了下來。他要是想去,自己一來一去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和尚知道他救了人,想必也會誇他。

聽到鶴返谷,那人才終於有了一些回應,慢慢睜開眼睛,掙扎著要下來。魏晴嵐皺緊了眉頭,像是抱著什麽燙手的山芋,用腹語道:「不要鬧。」

常洪嘉看他動作不帶一絲狎昵,一副真心想救人的樣子,心里一暖,更深處,卻是隱隱空了一塊。這人從來坦盪,從未對他動過心,也從來待他很好。細細一咀嚼,禁不住鼻子微酸,小聲道:「谷主說……鶴返谷……」

魏晴嵐見他醒了,仍是不太放心:「你睜著眼睛,我就帶你去看,聽銀鎮是吧!」

常洪嘉果然努力睜著眼睛,魏晴嵐雙手摟緊了他,駕起一股妖風,飛到雲霧之間,順著常洪嘉指的方向飛了一陣。飛到半途,漸漸又野x畢露,高處穿雲而過,低處伸手便可觸到樹梢,正賣弄時,忽然聽見常洪嘉幾不可聞地問了一句:「谷主救我,是因為我叫……洪嘉嗎?」

魏晴嵐聽到這無頭無尾的一句話,愣了一愣,低下頭,見常洪嘉神色萎靡,目光卻極專注,似乎用盡了心力在等他一句答案,不由結巴道:「和你叫什麽,有什麽關系,只是看你可憐……」

常洪嘉神色越發黯然,語氣之間,卻像是心滿意足了:「多謝……谷主。」

魏晴嵐這才隱隱有些不悅,這人分明是透過他,在問別的什麽人。轉念之間,聽銀鎮已在腳下,灰牆青瓦,竹籬妝點,鎮尾處分明有一座醫館。他正要去喊常洪嘉,那人倒先笑了起來:「谷主的聽銀鎮,變得真像,莫非七年里……也曾去看過……」

那人並未明說去看誰,只是認認真真地又謝了一遍:「多謝……谷主。」

魏晴嵐下意識地想要辯解,未曾出口,便發現常洪嘉臉色如紙,人再無一絲氣息。

第十二章

魏晴嵐摟著這人,在半空中停留了一會。

一時之間,仍未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情。

直到用腹語叫了許多聲,發現常洪嘉仍側著臉,閉著眼睛,木然地躺在他懷里。這才隱約明白過來,這人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原來是一聲多謝。

可是究竟要謝他什麽?不明不白地闖到林中,不依不饒地說要帶走他,都說了不肯,這人還纏著不放。自己對他雖然不曾疾言厲色,但也……算不上好。

不知為何,腦海中閃過許多瞬間,這人在辛夷樹上晾未擰干的外袍,水一滴一滴濡濕肩頭。

給自己喂飯,每喂一口,就憂心忡忡地垂下眼睛。

自己與和尚說起佛法,分明聽見了這人回來的腳步聲,那麽多回,等了又等,都等不到人過來。

還有那一次下雨,這人被雨淋得睜不開眼睛,發著抖,笑著,不肯和他共一把傘。

魏晴嵐低下頭去,看著這張斯斯文文的臉,這人說過的每一句話漸漸都有了印象。

就是這人,在他面前言之鑿鑿地說:「谷主請隨我來,眼前都是假的。」

是這人,趁自己被佛珠捆住,動彈不得的時候,拿著斷竹嚇唬自己:「谷主請看,若是假的,洪嘉便死不了。」

還是這人,雖然總是拱手,眼睛里卻並非真正敬他怕他,三番五次一言不合掉頭就走,每次以為這人已經出了竹林,不會回來了,又都會回來,害得他……空失落一場。

這次,莫非是當真走了?

不是說,要帶他回鶴返谷嗎?

眼前離鶴返谷,明明不過咫尺之遙,為何突然拋下他不管。

為什麽,要說謝呢?

那妖怪頭一次恨起自己不會窺心之術。

說什麽想帶他去尋天地盡頭,自己會騰雲駕霧,多飛一陣,說不定真能一睹天涯海角之貌。可自己卻拒絕了,說天地哪有什麽盡頭。

常洪嘉那一聲發自肺腑的多謝,沉甸甸的,比多少怨憤,來得更讓人喘不過氣。

魏晴嵐停在半空,懷里是那人冰冷的身軀,周圍萬丈天幕,巍巍青山,似乎都扭曲了一下,聽銀鎮原本清晰可見的幢幢小樓盡數掩埋在濃濃白霧中。不明白,沉默不語,旁人要怎麽明白。

不知過了多久,魏晴嵐才搖搖頭,用腹語道:「你不是說,這些都是假的,是我的幻境?」

他揚起眉,低聲笑了起來:「我知道了,什麽死人,什麽謝不謝的,肯定也是假的。」

「哪有人……會突然就死了?」那妖怪一面這麽說,一面憤憤降在濃霧散去的聽銀鎮上。想了想,突然右手捏了個法訣,從腹部向上慢慢推移,嘴一張,把自己碧綠的內丹吐了出來。

那內丹雖然不大,卻光華灼灼。魏晴嵐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自己的內丹,才用腹語道:「只是借你一用,先吊著命,等你不裝死的時候,再還給我。」

說著,把內丹塞在常洪嘉手心,看他握得不緊,又改塞到他懷里,拍了拍。待魏晴嵐把人摟緊,剛在鎮上走出幾步,那顆內丹就從前襟中拱了出來,浮在空中,左右亂轉。

那妖怪沉著臉,用腹語道:「你跟著他。」那內丹果然定住不動。魏晴嵐又喝了一聲:「叫你跟著他。」

沒等他回過神,那粒碧綠的內丹就從常洪嘉嘴里鑽了進去,四周光芒暴漲,一炷香後才漸漸暗下來。

魏晴嵐臉色忽青忽白,一時不知作何反應,伸手一探,見常洪嘉身上沒那麽冷了,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腦海里又想起和尚說過的話:「我輩雖以度眾生為願,但落到小處,助相遇之人,不過舉手之勞。」

是了,和尚知道了,想必也會誇他。

第十三章

常洪嘉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那間僧廬,身上蓋著那床靛藍棉被,窗戶洞開,和尚垂著眼睛,在院中守著葯爐。

常洪嘉吃了一驚,掙扎著坐起來,棉被滑到腹部,瞬間感到了一絲涼意。三四株垂在窗框上的竹枝倩影疏疏,似乎又是一朝清晨。

人還沒有死。

他這樣坐了良久,才真正反應過來。那和尚並沒有轉過身,只悠然道:「施主大病初愈,切忌著涼了。」

常洪嘉低下頭,替自己穿上外袍,幾不可聞地應了一句:「我自己就是大夫,不勞大師費心了。」

和尚仿佛笑了一下,恰逢湯葯到了火候,於是熄了爐火,端著葯碗回到房中。常洪嘉方才話說重了些,此時正暗自懊悔,不知為何,他對這和尚就是無法生出親近之心。見和尚遞過湯葯,才雙手接過葯碗,含糊謝過,一仰頭,灌下半碗。

等葯汁飲盡,喉嚨里還殘留著一絲甘甜。

所謂甘味葯能潤,這劑葯方無疑是針對自己大病體虛所下。里面黨參、熟地更是自己從前常用的幾味滋補葯,常洪嘉腦海中一時閃過些什麽,再要細想,又錯過了,只得喃喃道:「谷主他……」

和尚溫聲道:「蛇妖說未打贏我,讓我把他重新綁回去。」

常洪嘉暗暗嘆了口氣,自己想問些什麽,這和尚統統了若指掌。室內一時落針可聞,直到和尚念了聲佛法,負手出了草廬,常洪嘉才伸手替自己又號了一脈,脈象雖然虛弱,但大體平穩,不像是有x命之憂的人。

他一時之間,想的全是自己如今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下了床,著了鞋襪,正要去找魏晴嵐問個明白。突然聽見梁上有人模糊地喚了他一聲:「先生。」

常洪嘉聞聲渾身巨震,猛地回過頭去,才發現那是一尾筷子chu細的青皮小蛇,不禁顫聲道:「怎麽連你也——」

那尾青蝮蛇聽見聲音,蛇頭慢慢垂下來,常洪嘉慌忙伸手去接,手卻從蛇身中穿了過去。只聽那尾小蛇道:「先生不必擔心,我並未真正進來。」

常洪嘉不禁松了口氣,剛舒展眉頭,就聽小蛇續道:「時間緊迫,只得長話短說。急著見先生,只為兩件事。其一,先生在外面不餐不飲,枕冰卧雪,再不出去,即便魂魄不散,r身也要毀了。」

常洪嘉不由苦笑起來,如今境遇,當真應了佛家那句剎那生死。

小蛇觀他神色,不見難過,只見疲憊,不禁也嘆了口氣,嘶嘶道:「其二,是我們幾個在谷中商議過,若想破除幻境,只有殺了那和尚。」

它這話說得太過突然,常洪嘉竟是愣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喝道:「荒謬,這種話,豈能拿來玩笑!」

「我並非玩笑,」青皮小蛇似是猜到他難以接受,頓了頓,才道:「先生不是早就猜到,谷主之所以執迷,只是因為此處此地此時,這和尚還活著。」

常洪嘉面色鐵青,斷然道:「我做不到。」

青蝮蛇又靜了片刻,才淡淡道:「真人有血有r,會喜怒哀樂;幻象即是幻象,愈是沒有缺點,愈說明是個假人,當初那和尚……也並非全然能了斷紅塵……」它說到這里,口風忽而一轉,「還是,先生在擔心殺不了他?」

常洪嘉過了好一陣,才把抑郁在x口的那口濁氣慢慢吐了出來,反問道:「你們可曾想過,就算殺得了,難道谷主就不會再做一個、大師被人救活了的夢?」

青皮小蛇聽得一怔,稍一細想便了然。此處本就是魏晴嵐的夢,在依他心意運轉的夢中殺那個人,無疑是抽刀斷水。無論和尚死多少回,他也能在夢里一次又一次地把人救活。

魏晴嵐若是自己不願意醒,誰又能殺得了那和尚?

常洪嘉默然站了許久,才聽見小蛇嘶嘶嘆道:「如此說來,連這條路也行不通了。」說著,用身軀蹭了蹭常洪嘉的手指:「先生恐怕還要另尋他法,只是時間已迫在眉睫,再緩不得。」

常洪嘉看著指尖從它身上穿過,目光慢慢變得柔和:「我答應過你,會傾盡全力。」

青蝮蛇的身影已經淡了幾分,聞言點了點頭,重新盤回梁上,只道:「鶴返谷沒有先生的那幾年,確是格外冷清,谷主心里,應也是這樣想的。」

第十四章

等常洪嘉見到魏晴嵐,已是數個時辰後的事了。

他走到辛夷樹下,竟是愣了片刻,才認出那是魏晴嵐。那妖怪散著一頭墨似的長發,,日頭一照,卻發現半數都是極深的綠色,一縷一縷的頭發被汗水粘在左右鬢角、頸側,眉心處不知何時有了一道墨綠色印記,紋路繁復,蔓延至大半個額頭。

常洪嘉吃了一驚,大步走到他身旁,還未開口,魏晴嵐先擰著眉用腹語抱怨了一聲:「手疼。」

常洪嘉慌忙去看他的手,那妖怪不知出了何種變故,兩臂上盡是新生的鱗片,幾乎將原本的皮膚蓋去一半,墨綠色的蛇麟被佛珠一勒,深深地陷進r里。常洪嘉試著去扯佛珠,反倒越扯越緊,見那妖怪疼痛之下,簡直要把眉毛擰成一團,連忙訕訕松手:「我去請大師來。」

魏晴嵐用腹語哼了一聲:「他來也不管用,你站過來些。」

常洪嘉猶自站著不動,直到那妖怪又說了一遍,才小心翼翼走到樹下。

時值春末夏初,滿樹辛夷花從初春開到春末,正是濃豔欲滴、韶華盛極的光景。淡紅深粉的花朵在荼靡時節,像是要吐盡最後一抹豔色,樹上灼灼其華,樹下也是一片紅粉芳菲的落花,上下一色,把路都給蓋住。若說雨後竹林能滌盡世情,這株辛夷便像是十丈軟紅。

常洪嘉在這樣一株樹下,站在這樣一個人身旁,四處靜得可聞那人鼻息,心跳驟然紛亂起來。那妖怪仍無知無覺,只說:「再過來些。」

直到常洪嘉和他並肩站著,魏晴嵐的眉頭才稍稍舒展了些。

自從把內丹給了這人,妖力便像是決堤一般在經脈中來回沖撞,好不容易熬過一天,劇痛卻有增無減。常洪嘉要是再晚來片刻,只怕連人形都保不住。不都說……行善積福?

那妖怪郁郁不樂地看了常洪嘉一陣,一身妖力察覺到內丹近在咫尺,終於安分下來。

常洪嘉一個勁地低著頭,雙手都攏在袖中,聲音頗有些結巴:「谷主,究竟出了什麽事。」他本想問,自己怎麽沒有死,但眼前種種,分明已經寫著是谷主折損功體,救了自己第二回。一旦想清楚這一點,微微發燙的臉上慢慢地褪盡血色。

魏晴嵐見他這樣介意,忽然有些不願多談,含含糊糊地用腹語道:「告訴你也沒用,總之以後都跟著我,不要走遠了。」

常洪嘉聽到這里,雖知道話中並無深意,心跳還是漏跳了一拍,眼眶也越發通紅,勉強笑了一下:「洪嘉跟著你,不過是添亂罷了。」

魏晴嵐不由有些著急,張了張口,一時卻想不到該怎麽勸。沒等想通,就看見常洪嘉突然跪了下來,給他磕了個頭,接著又是一個。

魏晴嵐霎時掙扎了起來,用腹語大喊:「你干什麽,起來!」

常洪嘉竟是一連磕了十余個頭才停下,跪在原地,連自己也是一陣茫然。原本以為只要為這妖怪死了,就是報了當初救命的恩,誰料又被救了一次。只覺得要被恩情重負壓垮了,想還卻無從著手。

只知道他很好,很承他的恩情,恨不得把一身骨rj血都碾碎給他,只要是為他死的,死便半點也不可怕。

為君一言,摶轉九天。莫說九天、哪怕是九天十地、刀山油鍋、無間鬼道。

只要是為了這個人。

然而抬頭看去,卻見魏晴嵐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不由喃喃叫了聲:「谷主?」

魏晴嵐沈著臉,半天才用腹語道:「我不用你跪我,起來!」若不是自己被綁在樹上,早把這人拽了起來。

常洪嘉雖是不懂,還是乖乖站了起來,一面聽,一面猶豫要不要正正儀容,未等理清,就聽那妖怪憤憤說了句:「我並不想,和你變成跪來跪去的關系。」

第十五章

常洪嘉愣了一愣,見那妖怪目光專注,語氣之間也極是認真,心中又是一窒。明明站在一地粉瓣玉萼的落花中,如此芳菲春意,在這呆子眼里,都不及那人半分顏色。

出了半天的神,常洪嘉才小聲爭辯起來:「你對我,有救命之恩。」

魏晴嵐嗤了一聲:「那也不用跪。和尚說過了,因果業報,一定是你前世做了不少好事……噫……」他說到這里,咋咋舌,似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了這兩句安慰人的話。

常洪嘉枯站著,過了好一陣,才笑了一下,眼睛里似乎多了些光。魏晴嵐看他笑了,心里不知為什麽,也變得有些高興,正要喊他再靠攏幾步,卻聽見常洪嘉笑著說:「谷主和大師論佛的時候不是約好了,只要挑出一處錯,他給你磕一個頭,說不過他,谷主給他磕一個頭。這算不算是,跪來跪去的關系?」

他問得極其小心,視線卻沒有躲閃,像是魏晴嵐無論怎麽答,他都欣然接受,不是大歡喜,就是大解脫。魏晴嵐微微一怔,而後才道:「和尚就算跪了我,也不是真正在跪我。是他說的,眾生皆有佛x,佛是已成的佛,人是未成的佛。和尚跪的是佛。」

說到這里,那妖怪瞥了常洪嘉一眼,頗有些趾高氣揚:「你跪的是我。」

常洪嘉一時心緒起伏,只覺得每相處多一分,就多敬慕這人一分,攥緊了拳頭,半晌,才感覺到心頭的暖意慢慢化入四肢百骸,頗有些拘謹地應了:「我只跪谷主一人。」

魏晴嵐被他說得有些陶陶然,稍一細想才皺了眉,用腹語訓道:「說了不必跪的。」常洪嘉喏喏應了,被魏晴嵐叫得靠攏了幾步,近距離看時,發現那妖怪眉心的妖印已淡去不少,頭發亦是恢復成墨色。

那妖怪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隨口道:「可怕嗎?」

常洪嘉自是連連搖頭,只怕這妖怪生得再青面獠牙,在他眼里都恍如謫仙。魏晴嵐低頭沈思了一陣,忽然用腹語說:「他也不怕我。」

那究竟是哪年哪月的記憶?

剛得了道,上身為人,下身為蟒,青面獠牙,諸般凶神惡煞,在江中掀起風浪。有和尚負笈擔簦,從江邊經過,並不怕他。

化了人形,對水一照,自以為豐神如玉,那人也並不愛他。

然而初見面,分明是在竹林遇了天雷、被這和尚救回去……江邊、哪來的江邊?

魏晴嵐一時雙眉緊鎖,似乎要想起什麽,似乎又陷得更深了,正煩惱間,看到常洪嘉神色微黯,低低笑了一下:「慢慢想,不著急。」

魏晴嵐歪著頭打量了他一陣,用腹語輕聲道:「你真是好脾氣。」

常洪嘉苦笑道:「我不過是……拖泥帶水之人,哪比得上大師。」

那妖怪揚眉道:「我會慢慢教你。」他見常洪嘉認真在聽,越發不可一世:「反正以後多的是時間。」這人吞了他的內丹,自是要跟在他身邊。

只當是自己的內丹變成了人形,會說話、會走路……

常洪嘉聽他提起以後,默默低了頭,也盤算起以後的事,正沈吟間,突然看見竹林北側一道紅光掠過,飛到雲端才倏地炸開,半邊天幕都是煙火怒放時的顏色。幾乎是同時,只見那和尚驟然從竹林那頭現身,背負書箱白傘,臉色凝重,朝煙火處疾行數十步。

直到快消失在視線盡頭,才幡然醒悟,朝這頭看了一眼,一招手,將縛住魏晴嵐的那串佛珠收回腕間,隨即豎起右掌:「阿彌陀佛。蛇妖,迦葉寺有難,你我暫別數月。」

魏晴嵐單膝落地,聽到他這一句,竟是怔了,許久才小聲用腹語說了句:「不可能。」

常洪嘉見此情形,亦是愣在原地,心里一個聲音揮之不去:說不通。既然一切都依循魏晴嵐的喜好,這分明、該是一場不散之宴席,該是一場盡如人意的美夢。

為何會突起風波,又是哪來的別離?